第50節
我霍然上前,抓住刀刀的肩膀,驚愕而又憤怒地問道:“天牢之中,守衛重重,又無利器,他如何自盡?” 周紳死了? 我離開天牢時,明明囑咐守衛好好看著他,任何利器都不得靠近他,包括用來盛飯的碗! “半個時辰前興平公主去天牢看他,賞了他一塊金子?!钡兜段⒌椭^。 秦纓,又是秦纓—— 我推開刀刀,奔出門,朝秦纓的寢宮跑去,刀刀見我這般,慌忙追上前來。 秦纓的寢宮崇華宮離我的景仁宮有很長的一段距離,此前我慶幸那段距離讓秦纓平日甚少來打擾我,如今的我卻無比痛恨這距離,我恨不得立刻出現在秦纓面前。 我衣衫不整闖入崇華宮時,使得崇華宮上下混亂成一片,宮女試圖阻止我入內,卻被刀刀打暈。 刀刀在我的授意下正要踹開秦纓寢宮的門時,有宮女自屋內打開了門。 站在宮女身后的秦纓看著我狼狽的模樣,臉上漾著溫柔的笑,柔和的燈光落在她的身上,讓人望而生憐。她上前一步,牽住我的手,道:“jiejie進來吧,你這般模樣讓宮人見了該鬧笑話?!?/br> 我甩開她的手,大步跨進了她的寢宮,喝退了左右侍立的宮女。宮女們膽戰心驚,猶豫再三,見秦纓點頭后,魚貫退了出去。 “刀刀,你去門外守著,別讓任何人進來!”我冷冷地看著秦纓。 刀刀聞言,立刻退出門外,并帶上了門。 門被闔上后,我甩開秦纓的手,狠狠甩了她一記耳光。 我打得極為用力,秦纓毫無防備之下跌坐在地,白皙的臉頰之上頓時紅了一片,五指印清晰可見。 她似是不明所以,睜大了雙眼,片刻的呆愣后迅速捂住臉,眼淚一顆顆滾落,“jiejie,我做了什么事讓你如此動怒?” “你做了什么?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誰允許你去天牢看周紳?又是誰允許你給他金子?”我看著她悻然作態的模樣,怒火更甚,“你難道不知道周紳在獄中吞金自盡了嗎?” “他死了,jiejie為何要難過?難道他不該死嗎?”秦纓哭起來的時候尤其楚楚動人,“他害死了我們的親人,如今他死了,你卻為了他打我……” “秦纓,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么嗎?”我冷笑,“我最討厭的,就是你的自以為是。不管你如何裝模作樣我都可以忍受,但你不應該自作主張!” “自以為是?裝模作樣?”秦纓從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嘴角勾起諷刺的笑,“秦滿兒,你知道從前汴京城中的百姓是如何看待你我的嗎?我在他們眼中是親善溫柔的公主,而你驕縱任性卻是出了名的!是,我自以為是裝模作樣,但那又如何?在這里,你沒有任何地方比得過我,因為我是大秦的公主,我身上流著父皇的血,而你,在父皇和皇叔死后,什么都不是!你可以去天牢看周紳,我就去不得?” “你為何要給他金子?”若沒有那一小錠金子,周紳死不了。 “我說過,我會為父皇報仇,為我們秦氏一族的族人報仇!我本該帶一把利刃,但我不想讓他的血弄臟我的衣裳?!鼻乩t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鄙夷,“秦滿兒,我和你不同,我不會因為愛上仇人之子就忘了何謂血海深仇!你明明見到了周紳,卻礙于他是周邵的父親而不肯殺他。你根本就不配姓秦!” “我沒有殺周紳是因為我要他活著,生不如死地活著!可是你呢,你的自以為是給了他一個解脫的機會!若非你的沖動沒腦子,此后半生他都會在噩夢中度過!有什么能比生不如死地活著更痛苦?”面對眼前這驕傲而又自以為是的秦纓,我憤怒得無以復加,“你我本就相看生厭,又何必在人前人后故作親熱?秦纓,從小到大,你都討厭我,正如我不喜歡你一樣?!?/br> “是啊,我從小就討厭你,因為你什么都想跟我爭!”秦纓平日那溫婉的面具早已剝落,她走到我面前,狠狠地盯著我,“可是,你憑什么跟我爭?遲早有一天,我會奪回屬于我的一切?!?/br> “秦纓,從前我顧念皇伯父昔日對我的疼寵一再忍讓你,你便覺得我怕了你?想和我爭,你也要有那樣的能耐?!蔽乙恢彪S身攜帶著的匕首抵著秦纓的咽喉,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要了她的命。 是我錯了,我不該自以為是地認為只要忍讓秦纓,便能和她和平共處。 秦纓與我的戰爭,其實從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我多希望手中的利刃能毫不猶豫地刺進她的咽喉,可偏偏,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秦纓的雙眸終于開始慢慢染上了恐懼,她并不若嘴上說的那么不畏懼生死。我的匕首輕輕劃過她白皙優雅的頸部,血絲一點點滲出。 “下一次,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我冷冷地看著秦纓,任由她癱軟在地。 步出崇華宮,夜風迎面而來,帶著春夜的涼意,我只覺得渾身冰冷,腳步虛浮無力,刀刀將我扶穩,一言不發地伴在身側。 夜風縷縷,漸漸將我的思緒吹拂得更加清明,我一路沉默著回到了景仁宮。 早前宮人們見到我失態地沖出景仁宮心下都訝然,卻又不敢說什么,這會兒見我回來,都懦懦不敢言。 夜漸深,景仁宮上下都熄了燭火,四周靜謐如水。 “郡主?!?/br> 我端坐了片刻,便聽到黑暗中響起了聲響,是郝漢的聲音。我搬入景仁宮后,鮮少與他見面,私下有什么消息都借由刀刀傳遞,加之皇宮內苑人多口雜,外人耳目眾多,見面也只能萬般遮掩,就好比此時。 “外頭形勢如何?”寂靜的黑夜中,我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那尸……已經轉移了地方,裴、顧兩家雖得了消息,卻都默契地裝作若無其事?!焙聺h想了想,又道,“郡主打算如何處理?” 黑暗中我看不清郝漢面上神色,卻也猜得出幾分,他甚至不敢在我面前提起那尸體,也不敢擅自做主處理掉,這會兒正等我做出決定。 既然已經和秦纓撕破臉,這兒也沒有再住下去的必要,我清晰地吐出兩個字:“出宮?!?/br> “之后呢?郡主是時候做出決定了!”郝漢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 我明白他話中深意,只覺得無力感更甚,閉上眼沉默了半晌,才說道:“明日,明日之后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br> 郝漢再沒說話。 “退下吧!”我的聲音中充滿了疲倦,無力地擺了擺手。 郝漢應了聲,原本緊閉的窗欞“吱呀”了聲,四周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夜風透過窗欞吹拂著紗帳,我閉著眼靜靜地躺著,想了許多事,最終苦笑不已。 是到了該下定決心的時候了…… ☆、【第五十八章】 次日。 天蒙蒙亮,一夜無眠的我早早起身,神情倦怠,人也顯得無精打采,簡單地用過早膳后,我帶著刀刀和簡單的一個包袱坐上了郝漢一早就備好的馬車堂而皇之地離開了皇城。 許是心頭積壓了太多的心事,又無處抒發,我整個人都顯得郁郁寡歡,馬車搖搖晃晃,讓我的臉色更差了些。馬車很快便出了皇城,卻沒有直接回齊王府,反其道而行去了郊外。 離開皇城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會傳到有心人耳中,但也無妨,我本就沒想過要遮掩什么,走到這一步,已是在默默地向那些人宣戰了。 我端坐著閉目養神,刀刀瞧了瞧車外的景色后說道:“昨夜周紳斃命后,裴毅派人去天牢領他的尸身,又恰巧遇到了同樣要領尸身的顧家人,后來那尸身便被兩家人共同領走了?!?/br> “我知道了?!蔽覒寺?,問道,“后來呢?” “被葬回周家的祖墳里了?!钡兜杜挛也粣?,聲音低了些。 “他們倒是好心,便宜周紳那老賊了!”我冷笑了聲,斂去神色,不再多話。 周紳之死很快便會傳遍汴京城的街頭巷尾,人走茶涼,他一死,剩下的周氏余黨不過是些蝦兵小將,已經不足為懼,周家這是要垮臺了。不消多久,人人口誅筆伐的周氏一族將徹底地從汴京城消失!較之昨日的失態,現在的我顯得平靜許多,不過是具尸體罷了,若我想,埋了我也能挖出來,但那樣卻毫無意義。 “郡主,到了?!?/br> 馬車嘶吼著停下時,刀刀的聲音跟著響了起來,我這才睜開眼,步下馬車。 順眼望去,桃樹林立,恰逢好時節,桃花嬌艷,春色煥然,可惜這樣的好景致誰也無心欣賞。我的視線落在前方停著的那兩輛馬車上,昭兒正站在前面那輛馬車的一側靜靜望著我。 我之前沒想到她會來,呆了下,很快便反應過來,朝著她走了過去。 算來,我和昭兒也有好些時日未見了! 昭兒見到我,微笑道:“沒有知會一聲便跟來,還望郡主莫見怪?!?/br> “無妨。近來可好?”我在她面前停住步伐。 “日子得過且過,不是嗎?”昭兒臉上笑容依舊。 我點頭,不再說些什么,看向她身后的郝漢,郝漢牽著馬,指揮著人從另一輛車上抬下了一副棺木。 馬車的一側有個早已挖好的大坑,我不曾開口,那些抬著棺木的人也不敢妄動。我和昭兒朝他們走去,走在我身側的昭兒低聲道:“其實這樣也好?!?/br> 我知她有心安慰我,卻抿唇什么話也沒說。 棺木被放到了地上。 簡簡單單的一副棺木,沒有任何花紋點綴,卻用了上好的楠木。我忽又想起了大叔,大叔死的時候,不過是一口薄棺,十分寒酸。 棺木并未釘死,郝漢看了我一眼便讓身側的隨從推開了棺蓋,里頭正是那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模樣有些慘不忍睹,昭兒只看了一眼就別過頭去。 我死死地看著,唇色泛白,不知呆站了多久,才顫聲道:“蓋棺吧!” 郝漢揮了揮手,幾名隨從利落地蓋棺,而后落葬。 土撒在棺木上發出沙沙聲,我在忍耐之間不知不覺咬破了唇瓣,咸澀感夾雜著腥味在口中蔓延開,疼,卻只讓我覺得麻木。 一側的大坑片刻之間便起了土堆,前方立了碑,卻是一面無字碑。 昭兒遞了炷香給我,我卻不伸手去接,她嘆息了聲兀自上前祭拜,我看著她虔誠的動作,像個木頭人般愣在一側,心像被撕裂開那般,疼痛不堪。 清風吹拂而過,卷起了地上的桃花瓣,好似下起了一陣桃花雨。 天色漸漸陰霾了,興許會下雨吧? 入春至今,一場雨都不曾下過,我素來厭惡潮濕的雨天,今日算是例外。 下雨嗎,挺好的…… 我閉了閉眼,轉身便朝來時的馬車走去,昭兒忙不迭地跟了上來。 回程途中,昭兒自然跟我坐了同一輛馬車,和來時一樣,馬車搖搖晃晃讓人十分不適,昭兒一直盯著我,似是想將我看穿那般,我想我此時的臉色定十分難看。 沉默了半晌后,昭兒道:“你若難過,就哭出來吧!” “我為何要哭?”我閉上眼,斂下一切情緒。 “我知道那是何種滋味,很難受很難受,我爹死時,我也是那般?!闭褍旱穆曇糁袔е鴰捉z哀傷,“他死了?!?/br> “那不是他?!蔽绎w快打斷了昭兒的話,聲音尖銳高揚,隱隱藏著幾絲歇斯底里。 “他死了,不管你如何欺騙自己?!?/br> “他沒有死!”我驀然睜眼,惡狠狠地盯著昭兒平靜的面容。 “滿兒jiejie,他死了?!闭褍和业难劬Φ吐晣@息,朝我挪動了些,伸手將我攬進了懷中。 我沒有哭,她身上的衣裳卻浸濕了一片。 父王母妃死時,我歇斯底里地哭,大叔死時我平靜卻難受得無法言語,可時日久了,我想起他們的時間卻越來越少,越來越少,他們的死帶給我的疼痛終會一日日淡去。 這世間每一種痛都會漸漸被遺忘,我不想忘記他,不想記住今日這幾欲窒息的痛。 所以他沒有死。 他怎么可能會死呢…… 馬車載著我們回到齊王府時,天色依舊陰霾,不見雨落。下車前我已將所有的情緒斂去,平靜得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 齊王府的匾額依舊高高掛在門上,因年久失修,門上的朱漆已經有些脫落,這是我回到汴京之后第一次踏入齊王府。討伐周氏的大軍攻破汴京后,郝漢等人便先在齊王府落了腳,此前齊王府荒廢了許久,直到他們入住之后,才漸漸變得干凈整潔,因而府中并無下人,守衛皆是鐵騎軍中的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