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昔日大叔花了三年的時間帶我走出回憶,讓我不再夢到也不再時常想到從前,可裴炎毀了村子,也毀了我用十年建起的堡壘…… 裴炎將我放下地時,我陡然回神,已在一間屋子內。這屋子在他寢房隔壁,平日雖不住人,卻十分干凈,被褥也都是新換上的。 侍女端來了壓驚茶,一碗黑乎乎的茶水,我沒喝,裴炎也未勉強,因為來為我診病的大夫來了。 大夫是男子,而我傷在背上,男女有別,只得由侍女轉述傷口癥狀。我趴伏在床上,侍女剪開了我的衣裳,床帳垂放下來,擋住了外人的視線。侍女戰戰兢兢的細細言明,大夫確認了病狀后,只道是撞到了骨頭上,卻未傷到,只消涂抹藥物靜養幾日,紅腫便可消退。 送走大夫后,侍女為我上藥,裴炎一直都在屋內未走。藥涂抹在傷口上清清涼涼的,頗為舒服,許是先前神經太過于緊繃,此時完全松懈,我竟有些昏昏欲睡。 門外忽然傳來了侍女的聲音:“公子,元帥讓您去一趟議事廳?!?/br> 裴炎頓時皺眉,卻不動,我睜了眼,透過帳幔依稀看到他的身影,道:“你去吧,想來是有事找你?!?/br> 他欲言又止,仍有些不大放心,我卻不以為然,道:“你對帥府的侍衛不放心嗎?若有什么事我會大喊的!” 外頭傳來侍女的催促聲,裴炎無奈,只得與我道別。他走到了門口,關門之時仍不大放心,又與侍女交代了幾聲,才離去。 屋內的燭火在微微跳躍,火光一閃一閃,忽明忽暗。為避免碰觸到傷口,我一直趴伏著,睜著眼無法入睡,早前碰到刺客時我驚慌之中尚且帶著鎮定,可那種后怕卻在裴炎離開之后涌上心頭。 我亦是怕死的。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恐慌漸漸退去,我的思緒又恢復了清明—— 媛真是習武之人,聽覺本就敏銳,可今夜她卻很晚才與那群侍衛一同沖進來。而院子四周的守衛向來森嚴,為何今夜那些侍衛姍姍來遲?平日我就算是輕喊一聲,都能引得他們第一時間破門而入。 除了死在我屋內那名刺客是真真正正想殺了我之外,最先的那名黑衣人與后來闖入的那幾人,似乎都無意取我性命。最后那一批到來的黑衣人一來,媛真及府中的侍衛也跟著出現……如此看來,這最后一批人定是與這元帥府有關。 目前這局勢之下,裴毅尚且需要我,若殺了我,只會壞了大事。他此舉意不在殺我,無非是想嚇嚇我,好讓我更加依附于裴家。 只怕,連他也未曾想到今夜會出現真正的刺客。 我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雙在黑暗中晶亮的眸子。 那人深夜闖入我的房內,不僅不殺我,還對我施以援手,甚至一劍割破了地上那名刺客的咽喉,也正是因為他的出手相助,裴毅等人進屋之后查看了尸體上的傷口后,都自然而然忽略了我刺在殺手胸前那一刀。 現在想來,竟覺得黑夜中火把映照下的那雙眼睛有些熟悉…… 他究竟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章】 我醒來時,正值晌午,整座府邸早已恢復了早前的平靜。 背上的疼痛似乎緩解了許多,但長時間的趴伏而眠讓我很不舒服,我忍著疼坐起身來,喊了人,一名面孔陌生的侍女便進了門。 媛真昨夜去領罰之后便再也不曾出現在我面前,此時我又是在裴炎的院落,所以見到陌生的侍女著實沒什么稀奇。 洗漱,而后著裝妥當之后,侍女道:“郡主,老爺及各位大人都在議事廳等著您,您看……” 我和藹可親的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們過去便是?!?/br> 侍女松了口氣,忙上前攙扶我。 到議事廳時,里頭已經聚集了許多裴毅的部下,見我踏進門,他們紛紛見禮。我輕眸淡掃四周,嘴角雖含笑,心底卻十分不屑。這些人面上待我恭敬有禮,其實十分不屑于我,我面上雖待他們和善,背里亦是覺得他們虛偽。 “滿兒,好些了嗎?”裴炎見我進來,率先迎了上來,不顧在場眾人的側目,支走侍女,親自攙扶我。 我偏頭看了裴炎一眼,他天生有副好樣貌,身上那襲白衣襯得那張臉愈發的器宇軒昂,也難怪這巖都城內的女子皆對他趨之若鶩。 裴毅若有所思的看了裴炎一眼,待我入座之后,滿懷愧疚的跪了下去,道:“老臣大罪,昨夜行刺郡主的那幾個刺客見到逃脫不了,都已服毒自盡,目前尚未追查出幕后主謀?!?/br> “伯父這又是為哪般?昨夜那些刺客雖死了,但我相信伯父定會追查出幕后主謀。既是如此,您又何罪之有?”昨夜那黑衣人是誰他們追查不到,這對我而言也成了一個謎團。無意間磕到椅背,我低呼了一聲,裝得柔弱萬分。 裴毅道:“郡主如此寬仁,老臣當真羞愧萬分?!?/br> “伯父切莫再這么說,否則滿兒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我輕輕嘆了口氣,瞬間紅了眼眶,道:“昨夜若非你們及時趕到,我怕是早已命喪賊人手中,現在想來依舊后怕不已……” 我這一哭,堂下那些平日只知行軍打仗的大老粗爺們頓時不知如何是好。裴炎掏了手帕遞到我面前,我接過擦了擦淚,哽咽道:“興許我當真不該回這巖都,從前我在村中雖過的清貧,卻怡然自得,何須擔心會有人提劍上門尋我麻煩?” 這般沒志氣的話一出口,堂下立刻有人怒道:“我們軍中多少將士都在為郡主拼命,而郡主卻只顧自身安危?” 說話的那人名喚王功權,此人脾氣暴躁,經不起激,卻勝在忠心,而且也有些擔當,故而裴毅頗為看重他。 他的話讓我不由得又在心底嗤笑了一番。軍中那些將士確實是在拼命,但我不過是個讓那些將士拼命的噱頭罷了。 裴毅順勢起身喝道:“王功權,在郡主面前怎可如此無禮?自行去領二十軍棍!” 王功權不服氣,還想說說很么卻被同僚勸住,最終在裴毅的眼神壓迫下去領罰。我淚眼朦朧的望過去,哭哭啼啼,廳內氣氛頓時僵了下來。遂有人打圓場道:“郡主乃弱質女流之輩,昨夜又受了大驚嚇,此番言語失措也是情有可原的?!?/br> 裴毅摸了摸胡子,再次愧疚道:“說來都怨老夫,精心部署卻仍讓那些賊人嚇到了郡主……” 又有人道:“裴帥此言差矣,如今的賊人花樣多,再精密的部署亦有難擋一二之時,您無須介懷?!?/br> 其他人不想步王功權下場,聞言紛紛出言安慰。 裴毅轉而向我,道:“郡主,老臣……” 我兀自擦著眼淚,道:“伯父您別說了,此事當真怨不得您。倒是我,若我膽子能大些,也不會受這般大驚嚇?!?/br> “老臣多謝郡主體諒?!迸嵋泐D時老淚縱橫。 我從指縫中偷偷看他,心道他演戲的本事與我相比倒還略勝一籌,方才我為了擠出淚,可是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他卻能說哭就哭,倒真讓我有些佩服。 我漸漸收了淚,紅著眼兒望著堂下眾人,“昨夜那一嚇當真不輕,滿兒到現在還記憶猶新。裴伯父,滿兒想歇息幾日,近來就不來陪諸位叔叔伯伯議事了,您意下如何?” 裴毅眸中閃過一絲神色,斂了哭腔,轉而問其他人,道:“不知道諸位意下如何?” 平心而論,裴毅待我確是不錯的,念在我父王與他的交情上也確有幾分真情實意在,但他太有野心,我在他心中比不過權勢,否則他也不會用盡手段來糊弄我。 自我來到巖都后,裴毅便讓我去議事廳聽他們商討要事,事事都要問上一句“郡主意下如何”,他此舉不過是為了博一個名聲,好讓人覺得他并非貪慕權勢之人,而一心一意的為我,為我們秦氏江山。 堂下這些人都是他的親信,雖敬重我的身份,卻更愿意聽從裴毅的指揮,早在我每日共同議事之始,這些人便不甚滿意,他們都不愿意讓我這懦弱無能的女流之輩來摻和大事,但裴毅堅持如此,他們也只得服從。 我無能至此,那些將士早已受不了,我親自開口自請卸任,他們自然是高興萬分,又怎么會阻攔? “郡主既受了大驚下,歇息幾日亦是正常的?!?/br> “甚是甚是,郡主當好好休養?!?/br> 不知誰開了頭,引來其他人一片贊同。 裴毅見眾人紛紛表態,遂道:“既然如此,郡主便在府中好生休養,其他雜事就無需再過問了?!?/br> 我頓時破涕為笑,欣喜萬分道:“伯父此言可當真?” 裴毅拱手低頭,道:“自然是真的?!?/br> 其他人間我這般沒志氣,都不愿再與我說什么。我也不惱,反而笑得愈發燦爛,道:“對了伯父,媛真呢?我今日沒見著她,倒開始想她了,回頭你讓她回來伺候我吧!” 裴毅連忙點頭:“老臣知道了?!?/br> 我十分滿意,伸手扶著額,低嘆道:“也不知道怎的,竟覺得有些頭暈,請各位叔叔伯伯原諒滿兒失禮,滿兒先行告退了?!?/br> 他們見我沒用至此,已不愿再與我說話,巴不得我趕緊離開,紛紛恭送,我嬌弱萬分慢吞吞的揚長而去。 早在離開小村子起,我便知道要想安然無恙的活下去,只能藏拙,選擇裝傻充愣,當一個無能的女流之輩??上嵋阋膊皇鞘∮偷臒?,到目前為止他并未全然相信我。 我有時會想,如果當初裴炎沒來找我,我仍是一個小村姑,興許我如今無須這般虛偽對人,無須小心翼翼求自保。 可追根到底,只能怨恨這世道太亂。 在巖都這個地方呆得越久,我當真越發的虛偽。 我居住的小院早已恢復如新,絲毫看不出那場激斗留下的痕跡。因我指明要媛真服侍,故而回到院子時媛真便又出現在我面前。她雖表現的十分自然,但到底是受了重罰,渾身上下傷處不少,行動也不如之前利索。 她低眉順目,一副小媳婦的模樣,可惜我對她知根知底,她這般模樣看在我眼中并無絲毫值得憐惜之處。 身在元帥府,我能信的過的人本來就只有自己,就算換一個侍女,也無法改變我被人監視的命運。 即使不是媛真,也會是別人。 我之所以讓她回我身邊伺候,只是因為習慣了她。 我雖時常想起那夜的黑衣人,但那人再未出現過,我無線索可查,久了,漸漸也便不再記掛這件事。 如此,便過了一個月。。 經過這一個多月的休養,媛真身上的傷漸漸康復,行動比之前靈活了不少,而我,自打不用再日日上議事廳報到之后,整個人變得慵懶了許多。 午后我躺在院子中的小躺椅上,微風縷縷,院子中那顆老樹在風中晃動著綠葉,沙沙作響。 媛真不知從哪兒搬來了一盆蘭花,養的極好。 我隨手將手中的書冊丟在一旁,問道:“這花打哪來的?” 媛真笑道:“花是公子派人送過來的,說是剛從一個汴京商人手中買下的,特意拿來給郡主賞玩?!?/br> 我撇嘴道:“鋤草種菜我倒是會,花兒這種東西太嬌貴,我養不來。你尋個機會把它送走吧!” 媛真斂眉,又抬首笑道:“郡主,這花雖嬌貴,卻也比不上您嬌貴,這花,既是送您的,自然就是您的,您就算養不活,公子也說不得什么呀?!?/br> 總之,就是不愿讓我將那花送回去給裴炎。 我看了看那盆蘭花,最后還是讓媛真尋個地方安置它。 媛真以為我清高,不愿去碰裴家人給的東西。 其實不然。 我吃住全靠裴家,一直都是心安理得,裴家需要我,所以裴家養著我,伺候著我,各取所需罷了。 只是蘭花太過嬌貴,我對嬌貴的東西素來沒什么好感……雖然昔年我也曾嬌貴過。 媛真剛抱著蘭花退下之后,有兩日不曾出現在我面前的裴炎竟出現了,他進門時候嘴角含笑,看起來心情甚好。 他上前幾步,撿起掉落在地的書籍,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隨手翻了翻,道:“滿兒,這種雜書,看太多不好?!?/br> 那是一本坊間流傳的愛情小說,講小兒女之間的纏綿悱惻的,書不知是媛真從哪找來的,閑暇時拿來打發時間倒是十分不錯。我笑了笑,道:“你送來的蘭花我瞧見了?!?/br> “你喜歡嗎?”裴炎提到蘭花笑得愈發燦爛,“我記得小時候你到我家來玩耍時,見我娘種的一盆墨蘭開的很美,就鬧著要抱回家。我娘送了你之后,你不肯讓下人碰它,硬是要自己抱回去,結果不小心將它摔倒了地上……” 裴炎說的事我還有些印象,但卻記得不太清了。我偏頭,見裴炎想起了小時候的趣事,正興致勃勃。 相比之下,我顯得冷漠的多,我雖面帶笑容,一副大為贊同的模樣,可私下卻又是另一番模樣。 “可惜,那花最后還是沒活成?!迸嵫兹f分感慨。 “的確是可惜了?!蔽腋胶?。 他見我如此,又興致勃勃的說起養蘭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