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自這一天起,我覺得我的人生中就再也沒有“清閑”二字了。 誠然,祭天地,求神佛,入朝堂,受朝拜……每一個聽似簡單實則復雜的過程,都需要我花時間、花精力去反復地熟悉、反復地練習。 這對于一個閑散慣了的雞肋公主而言是一件多么清苦的差事,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能體會了。 尤其是當我從兩位大人的口中獲悉,我那三皇叔每天都會詢問我的學習情況,完了我還索性于翌日見到了他本人前來視察——我這心里頭,那是一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但是沒辦法,像我這種天生就不曉得如何反抗的弱氣公主,除了安分守己地聽話照辦,委實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好在無數次的演練,并非白費力氣。 榮登九五的這一天,我穿上御衣房為我量身定做的嶄新龍袍,戴上御珍房為我趕制出來的漂亮龍冠,用上這多日來努力練就的王者氣場——往銅鏡前一站。 嘿,還挺有九五之尊的架勢的。 大約是有了些許底氣,我在文武百官的面前,也就不那么緊張了。 是以,繼位當日,我表現得還算像模像樣。 只是我一時半會兒未能料想,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沒錯,盡管我終于擺脫了禮部的那兩位大官兒,卻又緊接著迎來了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太師。 太師姓“角”,一個很少見的姓氏。 角太師劍眉星目,面色紅潤,看起來業已至耄耋之年,可整個人卻是精神得很,一吹胡子一瞪眼,就能把我嚇得渾身抖三抖。 我不明白,三皇叔為什么一定要找這么個老爺爺來做我的老師。 雖然聽皇叔說,角太師飽讀詩書、滿腹經綸,不但教導過當年身為太子的父皇,還曾當過皇祖父的帝師,但我還是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妥當。 話說回來,莫非,他就是傳說中的“三朝元老”? 我沒敢跟角太師開這樣的玩笑,因為他看起來實在是太嚴肅了,我跟著他學了幾天的治國之道,他卻從未給過我一個笑臉。 唉,這也難怪,誰讓我這腦袋瓜生來就不夠好使——不像那些聰慧敏捷之人,聽一遍就能領會太師的意思。 他肯定是覺得,自己從未教過如此愚鈍的學生吧? 自知有愧的我只得硬著頭皮,夜以繼日地學啊學。 這不,大晚上的,都戌時將盡了,我卻還在御書房里挑燈夜讀。 當然,我畢竟是個年方十六的年輕人,熬夜干點兒正經事兒也沒什么——但角太師就不一樣了??!他都這么大年紀了,還老守在御書房里陪著我這個不開竅的娃,這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哇! 因此,當我目睹老人家不知不覺打起了瞌睡的時候,這心下當真是慚愧不已的。 我伸手悄悄招來了立于不遠處侍奉著的琴遇,把嘴湊到她的耳邊,囑咐她卻取件厚實的披風來,好給睡著了的角太師蓋上。 誰知琴遇還沒帶著披風回來復命呢,角太師就莫名其妙地醒了。 于是,他看到了一個沒在好好用功卻在盯著他瞧的我。 太師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我愣是被罰抄了十遍《天下大治》。 根據角太師的說法:抄寫百遍,其義自見——可我總覺得,一個連不少字都認不清楚的人,縱使當真把一本書來來回回地抄了一百遍,恐怕也很難領會其中的真意。 可惜,我沒敢把我這淺薄的看法說給角太師聽,只敢戰戰兢兢地翻開一本書冊,取來一張宣紙,提起一支御筆,蘸了蘸墨后就預備乖乖地受罰。 “皇上,您身邊的宮女呢?”不料我還沒落下第一筆,就聽到了老太師的一句問話。 實際上,我不是很習慣一個七老八十的長輩對我使用“您”這樣一個敬稱。 奈何當我先前鼓起勇氣跟角太師提及此事之后,他卻板著臉把我給教訓了一通——內容大抵是君臣有別之類的。 我自是不可能堅持己見——才看到他那張嚴厲的面孔,我就不敢再多說半個字——立馬就噤若寒蟬了。 正如此時此刻,我也只能壓下心里頭的那點兒小別扭,啟唇將欲一言。 “琴遇她……” 結果說誰誰到——我話才剛起頭,琴遇就拿著披風回來了。 角太師自然也瞧見了她——以及她掛在胳膊上的某個物件。 “皇上冷了?”他猝不及防地沉下臉來,讓我的一顆心不由跟著“咯噔”一沉,“恕老臣直言,眼下已值二月,饒是深夜也不至露重?;噬想m為女子,卻也當強身健體,莫要動輒畏寒懼熱?!?/br> 口若懸河的一席話,加諸那叫人心悸的嚴苛之色,使得我根本沒法也不敢胡亂插話,以期替自個兒澄清一個顯而易見的誤會。 “太師容稟,”可就在我惴惴不安之際,耳邊卻意外地響起了琴遇清冷的嗓音,令我二人皆是循聲望去,“適才太師cao勞過度,在椅子上小憩了片刻?;噬蠐奶珟熅瓦@么睡著會受風寒,特命奴婢前去為太師尋一件披風?!?/br> 一語畢,一室寂。 我看著角太師的臉從義正詞嚴變到瞠目結舌,莫名其妙地就心虛起來。 我很清楚,琴遇這是在替我正名——但我就是不曉得為什么,會寧可被太師就那樣誤解,也不希望面對真相大白后的未知。 視線忍不住飄忽不定之時,我的余光忽然瞥見了角太師驀地下跪的景象。 “老臣竟敢當著圣上的面打瞌睡……還請皇上責罰?!彼葱募彩椎目谖?,反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呃……那我……是不是可以跟他交換,免去他剛才罰我的那十遍抄寫??? 僅此一念,曇花一現。 我當然不敢提出這種大膽的要求。 更何況…… “太師連日來cao勞過度,睡一下也沒什么的……”我十分機智地援引了琴遇方才說過的話,因為我知道,她的用詞素來都是大方得體的——不會被人抓著把柄,“太師不必介意,快快請起吧?!?/br> 然而讓我好生無奈的是,面對我如此真誠的諒解,角太師卻固執地表示必須領罰。 為什么人和人之間就非得要罰來罰去呢…… 我有些苦惱地想著,一雙眼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始終面不改色的琴遇。 可惜,她只是神色淡淡地與我對視了一小會兒——那眼神,分明就是在對我說:皇上如今已是萬人之上,奴婢豈能再像從前那般為皇上出主意? 琴遇啊,你不能在關鍵的時刻拋棄我啊…… 我欲哭無淚地想著,可礙于那日登基之前,她就早已跪著將她的立場向我稟明,我也實在不好讓她難做。 該怎么辦呢? 我情不自禁地皺起眉頭,注視著跪地不起的角太師——看著看著,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那……那朕就罰你,立刻回家睡覺!明兒個……明兒個一整天,都不許出現在朕的面前!” 作者有話要說: ☆、風起朝堂 那一刻,角太師罕見的沉默,讓我懂得了什么叫做“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是??!前半句說得好好的,我干嗎非得自作聰明地在后頭加上一句什么“明兒個一整天都不許出現在朕的面前”呢?如此一來,就算角太師之前明白了我是好意想讓他回府歇息,后來也只會以為我是因為不想學習才愣是把他這個老師關在家里整整一天??! 果不其然,老人家不久就皺緊了眉頭、微抖著胡子抬起頭來,神色復雜地對上我越發慌張的視線。 “老臣……領旨謝恩?!逼毯?,他居然沒有當場訓斥我這個不著調的新帝,而是顫顫巍巍地俯下身去,給我磕了個頭。 我的小心肝登時胡亂蹦跶起來,可最終,我卻也只能默默地目送角太師遠去的背影。 過了一會兒,我的目光從空無一人的拐角轉移到了琴遇的臉上。 “琴遇,我是不是又做錯事了……” “皇上應該自稱‘朕’?!?/br> “……” 簡短的對話戛然而止,我依稀感覺到,琴遇這是意欲回避的表現。 于是,我只得識時務地重新提筆,開始抄寫《天下大治》。 誰知抄著抄著,我就睡著了。 我果然不適合挑燈夜讀、奮筆疾書什么的。 翌日一早被琴遇喚醒后,我一邊心慌意亂地抹去口水,一邊心急火燎地開始洗漱——唯一可以省去的一件事,大概就是更衣了。 唔……好像還不錯的樣子。 此等念頭,等到我壓下心頭慌亂并正兒八經坐上龍椅開始早朝之事時,便迅速地煙消云散了。 是了,一整晚趴在那兒,被那硬邦邦的案幾和座椅磕疼了胳膊和屁股不說,這手這腿還跟被擰了似的,怎么擺怎么不舒坦——奈何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我還得頂著個龍冠,挺直了腰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聽他們說那些我還不怎么聽得明白的話。 什么安邦興國啦,什么民心所向啦,什么忠君愛國啦……唔,我這身子骨好僵,能不能稍微動兩下? 由于渾身不適,今兒個的我完全無法集中精神,連眼珠子都忍不住上下左右地轉悠,因此,對于大臣們的你一言我一語,也大多是左耳進右耳出——我這腦袋里思量的,總共也就兩件事兒:能不能在這群人面前甩甩胳膊動動腿,以及,什么時候他們才能說完。 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原本正在自顧自爭論著什么的一行人里,有一個冷不丁就將矛頭指向了我。 “皇上?!甭牭接谐甲舆@么喊我,我當然只能勉強定下心神去看他。 “愛卿有何事要奏?”我面色如常地俯視著那人嚴肅認真的臉,裝模作樣地問。 “恕臣直言,皇上初登大位,諸事不諳,這朝中上下,委實需要一位通國事、有才德、可服眾的能人志士來輔佐皇上。是以,臣斗膽進言,懇請皇上冊封寧王為我朝攝政王,以助我皇再創天璣盛世?!?/br> 并不冗長的一席話告一段落,我自是不由為之一愣。 寧王?攝政王?三皇叔? 我下意識地望向那位于群臣之首的皇叔,卻見他神色淡淡的——甚至未嘗與我四目相接。 可我未嘗料想的是,還沒等我緩過勁兒來說些什么,突然就有一大群臣子不約而同地沖我下跪,口中高喊著:“臣請皇上冊封寧王為攝政王,輔佐皇上再創天璣盛世——” 眼瞅著百來號人或主動或跟風或被迫地紛紛跪地請愿,我不禁想起了父皇過世后的那一天,那些娘娘們也是這么不由分說地沖著我高呼萬歲的。 說實話,我不太喜歡這種被一群人逼著干嗎干嗎的情景——因為,好可怕。 于是,一顆心怦怦直跳的我情不自禁地將近乎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眾人口中的三皇叔姬子涯,奈何他卻是站在那里紋絲不動,也仍是未曾朝我看上一眼。 好吧……身為當事人,此情此景下他也不便表態——那我就只能…… “準奏!” 未經認真思考就信口一言的結果,就是在退朝后被不知打哪兒得了消息的三弟姬風行給罵了個狗血淋頭。 風風火火趕來御書房的少年未經通報就直接沖了進來,一副氣勢洶洶好像要把所有人都一口吞了的模樣——見到這樣的三弟,我自然是嚇得縮了縮脖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