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少時,就聽有人對花景途道:“這要說起來,還真是一段不清不楚的陳年舊事。你父親早年娶先頭正室封氏時,我們是都知道,只是后來的繼室……”那人遲疑了片刻,又接著道:“是突然說娶就娶了的,并未有半點征兆的,也是實情?!?/br> 這人的話剛說完,附和點頭的人不少。 于是又有人道:“既然當年行事倉促,到如今都鬧得不清不楚的,就怨不得有小人疑心你們家當時禮數不周,不合禮法,常言‘名不正而言不順’,可見這場官司并非全是那人妄告不實的?!?/br> 花老太在倒廳里頭聽了這么許多,也揚聲道:“說當年先夫倉促續娶的老身,是確有其事,可老十八你說當年先夫續娶禮數不周不合,老身卻是不肯依的。你且說說怎樣才是禮數周全的?” 被花老太點名的老十八,是花老太爺這一輩的人,生在族中人丁最是興旺的一支,年紀卻只和花景途相仿。 這老十八平日正因輩分高,族中小輩都有盡讓的,說話就從沒個顧忌了。 且這老十八還有個毛病,最是憎人富貴,笑人貧的。 花羨魚他們家這支正好是前者,老十八早嫉恨多年了。 今日又是花晉明母子他們自己露的短,還連帶了宗族,老十八就越發不能放過的,就聽他笑道:“這還用問,自然是明媒正娶了。至于何為明媒正娶,那就逃不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有便是古今便有的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缺一不可,少了可就成傷風敗俗的丑事兒了?!?/br> 眾人皆點頭附和,道:“沒錯?!?/br> 老十八故作姿態,呷了一口茶才又道:“只是我父親曾說過,大堂嫂是同親家母一道投奔我大堂兄來的,后,本一直無心續娶的大堂兄就突然續弦了?!?/br> 說起這話,又只得從親戚上頭追究起了。 花老太爺的父親同劉家是連襟,花老太爺同花老太劉氏是兩姨的表兄妹。 當年花老太的父親,也就是劉姨父,也不知做了什么勾當,吃了上人命官司,劉家就樹倒猢猻散了。 劉姨媽因此帶著劉氏,投奔的她外甥花老太爺來。 這事兒當年族里都知道的,也算不得什么辛秘。 只是后來花老太爺豪富了,花老太就不愿讓人多提起她娘家的事兒,對外也只說自己是鄉豪之家出來的,與花老太爺門當戶對,所以族中的后生晚輩才沒多少人知道的。 老十八接又道:“當年別的禮數有無,旁人一概不知,直到得了帖子赴宴吃喜酒,才知曉大堂兄續弦了,可那時候已是大堂哥洞房花燭,春宵苦短之時了?!?/br> 廳中頓起一陣哄堂大笑。 花老太冷笑道:“好,老十八你也說了明媒正娶方成禮數。那就從當年說起好了。當年老身與娘家母親原是來祭我姨母的,不想娘家母親在路上卻得了風寒之癥,又因路上多有不便,不能及時延醫用藥的,到了老身夫家竟成了重癥,為了沖喜,這才倉促間成全了老身同先夫的姻緣。當日,先夫同老身雖匆忙行禮,但禮數是一概齊全的,老身有當年的聘書為憑,更有婚書為證?!?/br> 事關祖父名聲,作為長房長孫的花景途自然責無旁貸的。 花景途也站起向眾族人一揖,作證道:“老太太說的確是實情,當年家父在世時,也曾如此說過?!?/br> 花景懷瞧得正高興,見花景途起身了,也忙忙起身胡亂答道:“沒錯,沒錯,天地為證?!?/br> 老十八彈彈衣襟上瞧不見的灰塵,覺著無趣了,站起身來道:“既有憑證,那就只管往縣衙一遞就成了,在這說什么勞什子的,浪費口舌,還帶累了族里?!?/br> 見眾人要離去,花晉明卻起身留,道:“且慢,為防日后還有宵小借此興風作浪,壞先父名聲,毀家母清譽,還請眾位叔伯做個見證?!闭f著,花晉明回頭向倒廳的方向,“勞煩老太太將聘書和婚書取來,給在座叔伯看分明,以解當年的不明不白?!?/br> 這話才出,誰都沒留心到花老太身邊的碧玉,霎時臉色大變。 更奇的是,花景懷竟十分難得地茍同起三房的話來,道:“沒錯,還斗膽懇請各位祖叔伯,明日到縣衙為祖父做個公論才好?!?/br> 除了老十八,旁的那些老長輩倒十分愿意前往,都說:“自然,自然,這也是事關我族聲譽的大事兒?!?/br> 而花老太也是這意思,便回頭對她的心腹宋嬤嬤道:“你去把當年的聘書和婚書都取來?!?/br> 而花景途見花景懷極是反常,有些不解,但還是當前這場官司才是要緊的,也就暫時丟開了。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宋嬤嬤面上氣色不大好地回來了,府身到花老太說了幾句。 花老太的臉上也變了顏色。 鄧三太太忙問道:“老太太,怎么了?” 花老太回頭吩咐宋嬤嬤道:“你回去繼續找?!绷T了,又對倒廳里和外頭的人道:“實在是因老身這些年積攢下來的東西不少,這一時半會的想不起這些個文書都存在那里了,如今才要開倉開鎖,翻箱倒柜的,恐一時是不能讓眾位見到憑證了。只待老身回后宅去找來,定令晉明親捧上門去,給族長與眾位叔叔過目?!?/br> 六叔公點點頭,“也罷,只要有文書在,明日的官司無什意外,我們早看晚看都不打緊了?!?/br> 老十八嗤笑道:“要我說,真有才好,別不是拖延之法便成,可只是拖著我們有何用的,明日該如何還得如何了?!闭f罷,老十八禮辭,就先走了。 六叔公稍后領著族中眾人也離開了。 待人一散盡,花老太就迫不及待地回她園子去。 家里出這樣的事兒,大房二房自然不好不聞不問的,花景途和花景懷就命康大奶奶和張三奶奶到園子里去搭把手,家中的大小爺兒們也聚一處,一面等花老太找來文書,一面商議明日公堂之上該如何行事。 楚氏聽聞,那里還坐得住,也就一塊跟來了。 聘書婚書這些東西說要緊也要緊,可要說不要緊吧,平日里也的確不見是多要緊的東西,自然就不會同田產地契銀票等,這樣眼前頭等重要的契約文書而論的。 于是當日的隨手一撂,如今這么許多年后想起去找的,一時能找到就奇了。 花老太身邊的幾個丫頭,抱怨道:“真是奇了,使不著時,那里都能瞧見,使得著了,又找不著了?!?/br> 花老太聽了越發焦躁了,訓斥起她們來,“成日家讓你們小心歸攏各處,時常清點,何至于此會有今日的?” 鄧三太太也幫腔道:“可不是,我平日里進園子來,瞧見了也沒少說的,可她們就是不聽,隨手混放,回頭多少東西找不到了?!?/br> 今日就為這兩張紙片,花老太是大動干戈了,不但將她自己正房里的東西給翻了個七零八落的,還拿出了鑰匙讓人開倉庫倒騰的。 楚氏、康大奶奶、張三奶奶自然去幫忙了。 只是這一倒騰不要緊,讓花老太想不到的是,竟然又橫生出枝節來。 說來也是楚氏的無心之舉,找著找著從花老太的箱籠翻出眼熟的東西來。 起先楚氏還想不起的,只拿著一套頭面一再端詳,口中不時咕噥,“這東西怎么這般眼熟得緊?” 那邊的宋嬤嬤見狀,忙上前一把將頭面奪了回來,護在懷里,道:“大太太,這東西又不是文書,有什么好瞧的,趕緊找老太太的東西才是要緊的?!币桓贝说責o銀三百兩的蠢樣兒。 也不知是宋嬤嬤的那句話提醒了楚氏,楚氏忽然就想起了,“我想起了,這不是我先頭婆婆的頭面嗎?” 宋嬤嬤趕緊道:“大太太東西可亂吃,話可不能亂說,這東西怎么就成先頭老太太的了,這明明就是我們家老太太的嫁妝?!?/br> 張三奶奶那里是真心實意地幫忙的,正在那里有一著沒一著地做樣子,耳朵卻伸得老長。 一聽這廂楚氏和宋嬤嬤說話,張三奶奶過來撿起另一套頭面來瞧的,“少在這亂噏廿四。十八叔祖方才可是說了,當年老太太是落魄得只能投奔我們家來才有的活路,既如此,還會有這等上好的嫁妝,說出去誰信的?” ☆、第四回 姑侄同侍死蠢杜,花景懷計欲分家(六) 鄧三太太和梅子清也停了手,過來瞧的。 只是鄧三太太人未近,聲就先到了,“少在這放屁,怎么就不能有這些嫁妝了,說來我們老太太也是富豪之家出來的?!?/br> 這會子張三奶奶拿著頭面已看了好一會子,也不知看到什么好玩兒的,大笑了起來,“只恨我遲生了二三十年的,所以老太太說什么我就信什么了。如今才知道原來不是。不知從那里出來的泥腿子,也敢充鄉豪的?!?/br> 鄧三太太喝道:“好你個張招娣的,連老太太你敢都編排起來了?!?/br> 張三奶奶卻不理了,只問宋嬤嬤道,“這果然是老太太的嫁妝?!?/br> 宋嬤嬤理直氣壯道:“自然?!?/br> 張三奶奶越發好笑了,指著手上綴明珠的俏蓮簪子,道:“這上頭的封字瞧見沒,老太太何時改姓封了?” 楚氏大悟道:“那就是了。我先頭婆婆的娘家原就是銀樓,但凡他們家出來的首飾都鏨有一個封字,只是后來封家敗落了,后人就不知道了?!?/br> 宋嬤嬤這下無話可說了,倒是鄧三太太還死不認賬的,道:“既然是開銀樓的,還不準我們老太太正是從封家買來的?” 楚氏不擅長口舌之爭,更不懂胡攪蠻纏,立時就見了高低。 “可惜了的,老太太未到我們家時,封家的銀樓就關張了,就不知上的那里買去的?!闭f罷,康大奶奶也不去對那口舌了,和楚氏道:“太太可還有當年先頭老太太的嫁妝單子?” 楚氏道:“有,還留著的?!?/br> 康大奶奶道:“太太且去取來對一對,雖說今日首務是找老太太的聘書和婚書,但到底也不礙著對明白了嫁妝單子,日后再算賬的?!?/br> 宋嬤嬤一聽忙道:“不找了,不找了,今日怕是也不找到了。請太太奶奶們先行離開吧,小的要關門兒了?!?/br> 康大奶奶回手就一個巴掌反抽的,把宋嬤嬤打得一個趔趄,險些沒站住。 都沒見康大奶奶發飆的,一時都給鎮住了。 康大奶奶厲聲道:“什么東西,一個老貨以為得了幾分體面就狗仗人勢的,指使起主子們的去留了?!?/br> 宋嬤嬤頭回挨打,一時臉面全無就干脆哭了起來,“罷了罷了,大奶奶打得好,我這老貨果然是不識好歹的,不能留了,我這就回老太太去,明兒就告老解事出去了?!?/br> 康大奶奶冷笑道:“少話里話外地拿老太太來挾制我,不中用。你直管去回,直管去鬧?!?/br> 說著康大奶奶抬頭看向鄧三太太和梅子清,道:“我今日就把話放這兒了,就是你們不去回不去鬧,我們家也是要去回個明白的,老太太那里回不明白,就到族里去回,總有能回清楚的地方。反正衙門里已出了一樁祖父以妾做妻的官司了,不差這件繼室偷占祖父元配嫁妝的案子?!?/br> 梅子清原就沒有和大房作對的心思,只想瞧她婆婆的熱鬧罷了,所以對康大奶奶這話沒多少感想,只看鄧三太太如何應對的。 鄧三太太倒是想和康大奶奶對上幾句,但這里頭的事兒她著實是不清楚的,且現如今真是多事之秋,花老太正是自顧不暇之時,若把大房逼急了,他們三房也是得不償失的。 所以鄧三太太也只得按捺下要強的心,不敢輕易出口半句。 宋嬤嬤雖是奴才,但也是個門清的,知道三房眼前正有樁官司還沒著落,再添一樁就真難以周全了,一時這老貨也不敢鬧得太過了,只暗暗打發人去回花老太的。 這會子楚氏屋里的婆子已取來當年封氏的嫁妝單子。 康大奶奶拿過單子一瞧,可真是不得了了,上頭大半的東西都被勾除了。 被勾除的若只是些吃的用的就罷了,說都吃了用了也能過去。 可被勾除的竟然都是頭面首飾和擺件,這些東西難不成還能填飽肚子,還是能防寒保暖做衣裳去了不成。 若說是當年拿去溶了重鑄首飾了,那重鑄的頭面呢? 若是拿去典當了,那就更說不過去了,他們家何曾到要典當元配嫁妝的地步去了? 問楚氏。 楚氏說:“當年老太太進了門兒,清點過一回,只說是都沒了?!?/br> 康大奶奶道:“沒了?如何沒的?是壞了?損了?還是遺失了?” 楚氏就答不上來了。 康大奶奶也不問了,在倉庫里找出了大半能對上當年封氏嫁妝單子的東西來。 不說宋嬤嬤了,就是鄧三太太的臉上都不好看了。 只梅子清大笑道:“哎喲,我當貪圖別人嫁妝,只我們三房才有的,沒成想原來是家學淵源?!?/br> 鄧三太太瞪梅子清道:“還不住口,在混說什么?!?/br> 梅子清不以為然,只康大奶奶掃了一眼過來,道:“三弟妹別忘了,你如今也是花家人了,花家若有什么家學淵源,你也算在里頭的?!?/br> 梅子清這才住口了。 聘書婚書到底沒找到,康大奶奶等就各回各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