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 當晚,小張氏的心情便是十分不錯,一等丈夫進了內室,她便喜滋滋地上前幫著他換下儒衫,口中道,“方才二姐來尋我……這三姐也是太大膽了些,竟是直接就把人給領過去了。好在二姐見了,心里竟也覺得他不錯——口中當然是不說的,不過就那一句話也夠難得的了,我問她薛漢福如何,她說,‘就是太老實了些,被三娘和蕭三十四耍弄得團團轉?!?/br>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才見了一面,就維護上了——再說,這只嫌太老實,可不就覺得別的都好?二姐的眼光,連學識和人品都挑不出什么來,可見就是真好。此事我看可以定了,就是三姐那邊,多少也要敲打一番,免得她得意忘形,日后越發膽大妄為了……” 二女兒的親事終于有了眉目,更難得是本人也可心,小張氏心里有多高興是不必多說的,也因此,她慢了半拍才發覺丈夫笑容中的漫不經心,這邊絞面巾的手不由一頓,“今夜回來得這么晚,可是外頭出什么事了?” “不是朝中的事?!彼蜗壬剡^神來,忙安了安妻子的心,他頓了頓,卻是忍不住嘆了口氣,方才說道,“是關西有信,我軍又敗了……” 小張氏的動作,也不由隨之一滯,她面上的喜色褪得一干二凈,過了一會,方才低聲問,“大???” “就眼下知道的境況,反正中軍曹國公一支全軍覆沒,主將全都戰死,一家老小四口人都填進去了?!彼蜗壬吐暤?,“至于右偏軍還余下多少,就不好說,那邊消息滯澀,眼下還沒個準信?!?/br> “全軍覆沒?”小張氏的聲調也抽高了,“那……夏國兵馬,豈非已是長驅直入——” “不錯?!彼蜗壬鋈坏?,“如今的關西,只怕已經是徹底糜爛。局面是否有轉機,還得看洛陽一帶的守軍能否頂住了,若不然,就連洛陽,只怕都未必太平……” 兩人對視了一眼,小張氏忽然道,“夏國這一鬧,只怕南黨要更得勢了?!?/br> 宋先生點了點頭,“只盼右軍無事,關西亂局能盡快平定,否則,朝中傾軋更烈,國家上下,說不得又是一番風雨飄搖了?!?/br> 為二女兒終身有定而來的喜悅,在國家大勢跟前,仿佛是那么的渺小,這一夜,不論是宋先生、小張氏,又或是洛陽、宜陽一帶已收到消息的各色人等,全都沒有睡好。 第39章 關西戰事又起,這個消息,自然是占據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甚至是看似深居洛陽腹地,受到許多雄城屏障,遠離火線的宜陽書院,其實也無法擺脫戰爭的陰影,有些學生家中是關西大族,此時自然是心情沉重,有些學生卻是干脆就有親戚在軍中為官,鎮守前線的,當此更是心事重重,患得患失了。 便是連女學中,也有幾名學生大受影響,譬如說宋竹一向不大喜歡的趙元貞,從西軍兵敗的消息傳來開始,便沒再來上學,聽聞人已經是返回洛陽去了——曹國公兵敗,國公府自然大受影響,不過即使他們家能挺過明年戰事平息以后的清算,這也和趙元貞沒多大關系了,曹國公父子四人都殉了城,她的未婚夫就在里頭。又是未婚夫,又是親表哥,趙元貞現在也不便若無其事地繼續上學。 戰事最是驚風秘雨的時候,整個西京城都是一夕三驚,謠言更是層出不窮,最夸張的時候,女學幾乎已經無法維持——聽說西夏的軍隊不日就要打到洛陽城下了,書院中的男學生還好,到時候大不了就騎馬回城,而必須坐車回家的女學生們,卻因為家里人不放心,而早早地就被接回了家中。 不過,局面卻要比大家估算得還好一些,雖然關西大軍,中軍是潰散了,但右軍到底是擋住了西夏狂風驟雨般的攻勢,外加洛陽守軍反應迅速,出擊援助及時,關西幾座重要的關口并未失守,到底是頂住了夏人的進攻。到了冬天,聽說前線已經開始往前突進,預備收復失地了。 也就是到了這時候,北地民眾方才是紛紛松了口氣,不過即使如此,整個北方一冬也是亂象頻出,不但有許多農戶畏懼戰爭做了流民,現在都聚集在洛陽一帶,想要找個營生設法過冬,明年再回去種田,而且關西到洛陽一帶,也是陡然間多出了許多昔日關西中軍的潰兵,又不知是鬧出了多少潰兵為匪,擾亂鄉里的事情了。 當然,在宜陽縣,因為有宜陽書院這么個龐然大物,且書院士子無不是能文能武之輩,局面又要稍微輕松點了。由宋先生和蕭傳中牽頭,縣里一方面以工代賑,把流民就地編管起來,疏浚水利以此換取食宿,一方面又請書院各學生編成小隊,在鄉間巡邏,以防流民尋恤滋事。畢竟這些士子不說上陣殺敵,在書院起碼也是營養良好,對付那些忍饑挨餓一路跋涉的流民并非難事,再加上書院經過幾年發展,也已經是宜陽最大的地主,他們來排解佃戶和流民的紛爭,倒是不錯的人選。 俗話說得好,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一起讀書的時候,也許單看卷子詩文還覷不出一個人真正的本事,但等到眾人撒開來真正輪值去做事了,那么很多事情就是隱瞞不住。一個人是否能干、仁德、周密,其實都是有公論的,就算想要作偽,也是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世。 讓宋竹十分高興的,便是她未來二姐夫薛漢福的能力頗受好評,其在排解鄉民和流民矛盾時,細心、公道、和氣、仁德,贏得了雙方的一致好評,不但在鄉民漸漸已有了威望,就是流民遇到事情,也經常指名要薛漢福做主,論起‘親民’這點,竟是比三哥宋栗還要突出。他雖然沒有什么背景,但因為處置民情得當,已經是引起了前來視察的大小官員的注意,并且博得了不少贊賞。若非薛家在聽聞宋家有意以后,已經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送來了提親信,更是費盡心思地輾轉求了西京國子監的一名教授來做大媒,在秋后就和宋家把親事定下了,說不得薛漢福在此事以后,還會得到高管青眼,多出一名出身富貴人家的娘子呢。 宋家三哥宋栗,也是在此次動亂中聲名鵲起——他是主動承包了在較為危險的宜陽北面山腳下巡邏的任務,幾次和潰兵遭遇,更曾射殺過一個剛落草為匪,拉起一支隊伍的匪首,將余下的殘兵收編回縣中。其敏捷機斷、心狠手辣之處,亦是令眾人稱頌感慨不迭,雖然年紀還小,但儼然又是宋家的一名新星。 至于其余人如宋家四哥、五哥、蕭禹,都因為年紀還不到十六,所以只能躲在書院里讀書,并不能出去做事。這其中許多半大小子,都覺得自己被小看了,平日聚在一起,免不得抱怨這抱怨那,說到興起時,恨不得就拔劍殺出一條血路,直入瀚海那頭,斬落敵酋頭顱,創下萬世不滅的偉業?!@也不算稀奇,現在民間這樣抱怨朝廷窩囊的聲音,并不少見,宜陽書院內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其實,就是宋竹,在聽說了關西戰事不利的消息以后,心里又何嘗不覺得憋屈?她本來對武事就有一定興趣,要不然也不會成天想著學射箭,把握機會就要騎馬。只是她一個小女孩,對這些事又有何辦法?只能是暗暗又堅定了粗習武藝的決心。她是想,以自家的作風,若是關西出事,乃至洛陽失陷,一家人也必定只能堅持到最后一刻,不可能先行逃走,若是真有這一日,她就是要死,也得先拖三五個來墊背,去得才不冤屈。 心里抱著這樣的想法,她便更想要把箭術練好:按宋先生從前戲言所說,女孩子如果不是把大把時間花在打熬身體上,近身搏斗壓根沒希望勝得過男性,還不如練好箭術,從遠處還能射殺幾個敵人。 也許是受關西戰事的刺激,宋先生也不再嚴格限制她練箭,宋竹又有幫父親整理書房的免死金牌,得了默許,自然過來得更加勤快,這一日見書房中無事可做,她便收拾了弓箭,又悄悄偷到后院之中,掛了靶子,擰起弓弦,打算多練練準頭。 冬日山林里萬籟俱靜,聲音傳得更遠,她這里還在擰弦,遠遠的就聽見小樓外頭有一群人一邊走近一邊議論,其中有一人很是激動,正大聲道,“……就是要打,什么聯遼滅夏,不過是與虎謀皮,難道遼狗占了夏地,就不想再鯨吞蠶食了嗎?若是如此,每年河北又為何要防秋?又怎么要把上好的良田掘成爛泥潭,防止遼狗的進犯?” 這又是在議論軍事了,宋竹側耳聽了,只覺得這聲氣十分熟悉,又想了想,忽然記起來,乃是李文叔的聲音。她記起父親曾說過,李文叔也是個殺敵不手軟的人,手底下已經料理了幾個流民盜匪,再加上這一番論調也和她的看法不謀而合,心中倒是對李文叔少了些惡感,暗忖道,“這人雖然挺沒禮貌的,但也不失為一個熱血男兒?!?/br> 一頭想,一頭就已經把弓弦擰上,揚手射了一箭出去,她在這些事上其實還有些天賦,這一箭釘入箭靶,居然距離中心還很近?!畩Z’地一聲,在林間空地激起了老大的回響。 宋竹又發了幾箭,眼看箭囊已空,便走過去拔箭,誰知拔了幾箭,聽到身后腳步聲響,回身一看,卻又是那李文叔穿堂走出。 “李師兄好?!彼碱^暗暗一皺,口中倒仍是禮貌招呼。 “師妹好?!崩钗氖逡裁κ┝艘欢Y,又笑道,“我聽見后山有人射箭,還以為是三哥,打擾師妹了?!?/br> 宋竹搖頭道,“現在縣里事少,三哥又一心讀書,這時候多數還在書樓,李師兄要尋他的話,不妨往書樓去。至于我爹,剛才就出門去了,應該是縣治有事?!?/br> 這一群學生果然也是來尋宋先生不遇,此時一陣腳步聲響,也都散去了,倒是李文叔也不離去,反而走進院子里,笑道,“我看師妹箭術不錯,不如,我們倆比試比試?” 宋竹雖然對他沒那么忌憚討厭了,但也遠遠不到喜歡的程度,聞言微微一怔,微笑道,“這只怕不大好吧?” 雖然還是客客氣氣的,但話中的疏遠和告誡之意,其實已經是很明顯了。 李文叔也不是不識人眼色的愚鈍之輩,聽了宋竹說話,不再走近,反而是嘆了口氣,面上一片難過?!拔抑缼熋脜挆壩?,那我便不打擾師妹練箭了?!?/br> 宋竹到底年紀小,心思淺不說,心也熱,兼且之前對他也有所改觀,見李文叔這么說,忙道,“師兄哪里話來,只是男女有別,不得不防而已。實則你勇武過人,師妹聽說你的事跡,心里也是很欽佩的?!?/br> 李文叔仿佛吃了什么靈丹妙藥一般,頓時容光煥發,仿佛喜翻了心,聞言忙道,“師妹可是當真?每回見面,師妹都對我頗為冷淡厭惡,態度多有回避,我還當……師妹心里討厭我呢?!?/br> 宋竹聽他這話,心里倒覺好笑:“和我很熟悉么?我為什么要討厭你?” 話雖如此,但李文叔神色乍然變化,兩相對比下,倒也頗有些滑稽可笑——宋竹之前認識的男性,全都是雅重君子,便是最活潑的蕭禹,在她跟前也總是高深莫測,一般很少有這種喜怒cao于她一言半語之中的類型,她亦頗覺得新鮮,因此也沒用話噎李文叔,只是撲哧一笑,說道,“李師兄也太會胡思亂想了?!?/br> 不過即便和李文叔說笑了幾句,她仍舊不打算同他比試箭術,而是有意催促他離開此地,只是笑意未收時,門扉一響,門簾挑處,卻是蕭禹走了出來,便又轉而對蕭禹笑道,“三十四哥,你來啦?” 蕭禹有份常常伺候在宋先生身邊,過去一兩個月內,當然也和她見了幾次,兩人更以成功撮合了宋苡、薛漢福為自豪,交情自然親密許多。宋竹也和蕭禹比試過兩回箭術,蕭禹箭術不差,宋竹得他指點,只覺得進益不淺。此時見他來了,心里便想:“唔,機會難得,還要讓三十四哥指點我一番方好,不過李師兄在一邊,也不好把他趕走,說不得拉他一起進來了?!?/br> 口風一轉,便道,“三十四哥,我和李師兄正要比試箭術,你要不要也來加入?” 誰知,她這不說還好,一開了口,蕭禹面上竟是閃過一絲惱色,宋竹對他很是熟悉,對此神色也是看得分明,心中不由大奇:“好端端的,三十四哥這么不高興做什么?” 正想著呢,蕭禹已是一轉頭,毫不客氣地對李文叔道,“李師兄,薛師兄找你,方才我們一幫師兄弟過來,出去時獨獨落下了你,不知為何,薛師兄臉色很難看。小弟也知道他擔心什么,便忙尋來了?!?/br> 一句話說得李文叔面色大變,宋竹也是大奇——這薛師兄說的,無疑就是她未來的二姐夫薛漢福了,他和李師兄的關系應該也還可以???剛才這不是還結伴來了,怎么忽然間仿佛是派蕭禹過來興師問罪的一般,而且蕭禹如何又知道薛漢福在擔心什么了? 想到她第一次見到薛漢福的情景,宋竹心中一凜,對李文叔已是生出了許多提防,心里暗道:“難道他……” 她沒有說話,而是默默走到一邊,遠離了爭端中的兩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