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等到供桌罩住文禛之后,他才鉆到桌子底下,吐了口氣,“幸好還有張桌子?!?/br> 隔著衣服都可以感到小孩火熱的體溫,就貼在自己身邊,文禛有片刻的不自在,但是摸到那衣服上的涼意與水漬后,他的手居然鬼使神差的伸出去摟住寧云晉小小的身體,讓他貼緊自己,然后抬手讓那薄被裹住兩個人。 寧云晉愣了一下,雙手抵著他,有些驚慌地道,“我……我身上有水?!?/br> “別著涼了?!蔽亩G摟著他的手反倒用力了一下,固執地道,“睡吧!看樣子這雨要下一宿?!?/br> 被文禛摟著,甚至可以明顯感覺到他的體溫、氣息與心跳,寧云晉哪里還能睡得著,他雖然閉著眼睛假寐,心里卻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算起來這可能是兩輩子以來自己最貼近文禛的一次了——小時候不算,這樣一個人即使是對自己的兒女有著親近與關愛之心,但是天生的涼薄和皇宮的種種規矩卻也讓他不會與人過于親近,更別說是像這樣貼著了。 對文禛的感情,寧云晉心里是很復雜的,這人雖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卻沒有真正養育過自己,甚至為了天下將自己拋棄,在他心里根本無法將之與父親這個詞聯系起來,他早就已經在心中決定這輩子的父親就是寧敬賢。 可是要說因為他對不起自己,就要將之殺而泄憤,寧云晉也做不到。上一輩子自己鬧成那樣,文禛固然是將自己抓了起來,卻遲遲沒有下令把自己這罪魁禍首斬首,而且當時自己也確實陷入了魔怔,做了不少錯事。 如今他多了一世陽澄幸福的記憶,又有寧敬賢的悉心教導,在心底對于文禛的怨恨卻也沒有那么執著了,這一次跟著來南巡,也只不過是想讓他吃吃苦頭,算是了卻自己的怨念與心結,也讓這高居廟堂的皇帝陛下了解民間生活的不易。 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總是在這么點破事上糾結,也實在是太不像話了,等到回去之后寧云晉就決心好好賺錢,認真讀書,以后入朝當個官兒,為大夏的黎民百姓做點好事、實事。 想到之前對文禛說的那些謊言,寧云晉在心里吐了吐舌頭,這要是等他清醒之后自己肯定慘了。 還好既然早就有要將皇帝拐出來的計劃,他便早就做了準備! 在寧云晉學習的那些關于血脈之力的知識中,曾經提到過一種只能由祭天者施展的記憶混淆術,用一滴施術人的鮮血使用咒語煉制成種子讓人吃下,接著施咒讓兩人之間產生聯系,當要使用時只要掐個法訣就能模糊那人指定時間內的一段記憶。 他曾經仔細研究過書上記載的記憶模糊后的情況,那并不是將記憶抹去,而是將之在腦海中沉寂,只要不被刺激就不會想起其中的細節,甚至被施術人完全感覺不到記憶出了問題。 這種現象大概就有點像很多年以后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的同班同學,也許明明在一起讀書了幾年,但是那些不熟又沉默的同學在記憶中卻像是只有一個背影或者讀書的聲音,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曾經與對方說過的話或者相處的具體過程,那個人在記憶里就只有一個符號而已。 雖然意外遇上了文禛走火入魔頭腦出現混亂,但寧云晉可不傻,他知道以文禛的謹慎即使自己說得天花亂墜,對方也不會全信,相處久了自己言談舉止肯定會漏餡。 若是沒有這招記憶混淆術做后盾,他可不會想到這將皇帝偷出來惡整的辦法! 文禛的能力武功雖然不錯,可是這招只對大宗師無效,寧云晉才不相信文禛身為皇帝那么忙,還能成為大宗師。 外面下著大雨,屋里下著小雨,只有他們被供桌遮擋的這一塊還是干的,不過兩個人這一夜都沒有睡好,直到后半夜才在雷雨聲中迷迷糊糊地入睡。 天剛剛破曉寧云晉便爬了起來,他頂著滴落的水珠在門外看了一眼,驚道,“糟糕,外面快成汪洋一片了,我們不會被困在這里吧!” 即使沒有在門口,文禛通過昨夜的雨勢也能判斷得出來,他皺眉道,“我們要趕快離開?!?/br> “可是你的傷口不能再遇水了!”寧云晉為難地道,他也想早點轉移呢! “沒事?!蔽亩G道,“雨勢正在變小,你先將東西收拾好,雨一停咱們就走?!?/br> 文禛的判斷還是有幾分準確的,等到寧云晉將兩人僅有的家當打包好之后,雨就停了。 他興奮地推著車子,邀功道,“二娃你的行動不便,要不我推著你走?” 望著寧云晉那小身板,文禛有些遲疑,“你推得動嗎?” 寧云晉跑過來扶著他道,“試試嘛,我可是大力士哦!要不就你這腳受傷的樣子,我們什么時候能找到下個落腳點??!” 文禛被他架著放在推車上,寧云晉雙手握著車把,仿佛用了吃奶的力氣一樣將車抬平,然后反手握住兩邊的桿子。他看似吃力,實際上只要他的內力充足,用推車推動一個人并不難,不過為了不讓文禛起疑,他還是故意在運功將臉上逼紅了一些。 踉踉蹌蹌地推著車出了破廟,文禛意外的發現寧云晉居然還真的推得動自己,不過想到這小孩昨天能將重傷的自己攙扶到這里,力氣肯定是不小的,可是這車把完全抬起之后幾乎到了小孩肩上,看著他好像是用雙肩在推動車子一樣。 遇到下坡路自己這頭重,小孩就快被翹起的車把手吊得雙腳離地了,看著實在有些好笑。 他拍了拍車板,“放我下來吧,你個子太矮了不好用力?!?/br> 寧云晉有些羞憤,居然讓身高拖了后腿! 文禛指著林子道,“去給我尋一長兩短兩根木棍?!?/br> “干嘛?”寧云晉問。 “做夾板和拐杖?!蔽亩G說完便不理他,拿出自己那件被弄得滿是洞的衣服撕成一截截的布條。 用寧云晉拾來的棍子將腳固定了一下,文禛便撐著拐杖下地走了起來。他的行動不便,其實不僅僅是因為腳的關系,而是身上的那些傷,每走一步傷口便生疼。 寧云晉偷偷看著他的臉色,這廝居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文禛自然也感覺到寧云晉在偷看自己,問道,“我們這是去哪?” “村人們昨天說要是海寧淹了就不能再朝杭州走了,他們準備往北去嘉興看看?!睂幵茣x認真地道,畢竟接下來那邊才是水患的重災區。 文禛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沉默地跟著寧云晉走,等到上了一條官道之后,看到有不少拖家帶口的人也和他們一個方向,便也就放心了。 第44章 寧云晉上輩子自小生活在這一帶,跑出育嬰院之后他就在附近流浪,對哪一塊地方遭災嚴重再清楚不過了。 今年的降雨特別多,這場特大洪災的起始就是海寧決堤,原本應該只是海寧一帶受災,可是之后就連綿下了近半個月暴雨,各地水位漸長,堤防相繼垮塌,變成了一場綿延整個浙江沿海的水災。 要知道自古以來杭、嘉、寧、紹四府由于與大海相臨,都會修建漫長的捍海塘,這四地由于江水順流,海潮容易逆上,一日兩次被潮汐沖刷,如果海防堤壩修建得不牢靠就十分容易沖毀。 但是作為當地官員來說卻將這海防工程視為謀利手段之一,不論海塘是否還牢靠都會紛紛請修。銀子撥了下來之后,或有搪塞了事,或有拆舊修新,更有偷工減料的。 原本這海防堤壩的要求就高,按照標準應該是巨石長椿密排深砌,可是那些偷工減料的常常是外露石內為泥,這樣的堤壩哪能禁受得起滾滾海潮的拍擊??? 文禛之前從兵部省下打仗的銀子,撥錢修建河工海防是為了利民,本意自然是好的。他知道江南一帶的官兒貪,但是卻認為即便是貪了一部分,起碼自己要求的修建工程會完成,可是他卻小看了那些貪得連良心都沒有了的蛀蟲。 這次的修建他們就采用拆舊堤修新堤的辦法,材料用的舊堤上的,人工幾乎是不要錢的,由民壯出的徭役,有幾個地方在新堤修完之后甚至還有材料多出來,被賣了錢賺了一筆。其中這個現象最嚴重的幾個地方就有海寧、桐鄉、嘉興。 用這樣方法新修出來的堤防比原來的還不如,想要抵擋今年這么洶涌的洪澇災害,簡直是做夢! 所以這次是天災卻也是人禍,寧云晉是真心想讓文禛看看半個月之后這片富庶之地的慘狀。 官道上的災民人群越來越多,他們帶來了海寧的消息,聽說那邊已經成了一片汪洋,昨兒那場暴雨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少人的糧食錢財都被大水沖走了,田園被淹,看著水還在漲,只能離開家園去找條活路。 寧云晉一直十分沉默,他知道這群選擇前往嘉興的人是幸運的,至少比逃亡桐鄉的那群人多了幾天緩沖。 看著那些災民文禛不知道為什么心底有些憤怒,但是他卻不知道這股怒意是針對誰。 寧云晉發現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以為他的傷口疼了,想到這人已經瘸著腿走了半天,可別真的讓他留下什么后遺癥,于是問道,“這邊路還平坦,二娃你上來歇歇吧!” 文禛并不領情,想要推卻,自己一個大男人怎么能讓小孩子推著。不過他因為上午的走動,傷口敷藥了的地方又裂開了,血已經浸濕了衣服,留下一團團黑紅色的印跡。 一個跟在他們身邊的老人看不過去了,“小伙子,你弟弟也是為了你好,這一路可沒醫館,就算有咱們也沒銀子去看,你再逞強傷口嚴重之后,反倒更拖累人?!?/br> “是啊,看你這一瘸一拐的真是鬧心?!迸赃呉灿腥碎_始附和。 雖然他們說的是吳儂軟語,不過文禛大概意思也還是聽懂,見小孩雙眼亮晶晶的望著自己,里面寫滿了關心,便也不再執拗,讓寧云晉攙著自己上了推車。 他上車之后兩人的行進速度快多了,接近中午的時候他們這一群人便到了一個小鎮。鎮民不讓他們這么大一群狼狽的災民進入,難民們便紛紛散開尋找吃的。 寧云晉將文禛攙扶到一顆樹邊上坐下,“你在這里等等,我去找點吃的?!?/br> 見小孩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文禛的眸子變得有些深沉。 那個最開始勸文禛的王伯感嘆道,“你弟弟還真是個不錯的?!?/br> “不是弟弟?!蔽亩G陰沉地說了一句,接著便用拐杖撐著開始在周圍尋找柴火。 寧云晉進了鎮子之后先去醫館買了些傷藥,總不能讓人病死。然后他敲開了一個鎮民家的們,這時候酒樓飯店什么的寧云晉可不敢去,總有人身上還帶著點銀子的,他可不想被同行的人發現。 他敲開的這戶人家是個獨居的寡婦,寧云晉的嘴甜一口一個奶奶,又將自己落難的事情說得可憐,這么一個漂亮的小孩想花錢吃點飯,老寡婦哪有不干的,即使是免費她都愿意提供。 混到一餐飯了之后,寧云晉開始盤算文禛的午飯,見這寡婦家中還有些麥麩糟糠便多花了些錢買了下來。 這寡婦十分厚道,反倒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一點不值錢的東西,小孩卻給了自己不少銀子,于是想要推遲。 寧云晉知道再過一段時間米價就要漲了,到時候這些麥麩糟糠都算是好東西,寡婦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他也不想這么個善心人倒霉,錢還是硬塞給了她,只是再要了一些干柴火而已,走的時候他還特別叮囑水患越來越嚴重了,近期家里一定要記得屯糧。 等到寧云晉回到那顆樹下的時候發現文禛正吃力用火折子想要生火,不過昨天下了那么大一場雨,又哪里有干柴。就算他已經盡力尋找干一些的樹枝,還是半天都引不燃火。 文禛看到他身后背著的一垛柴火,臉黑了,有些木然的坐回原地。 寧云晉忍著笑將手上的東西都放好,滿臉關切地道,“二娃你干嘛亂動啊,等我來做就好!” 文禛不吭聲,望著小孩將那些濕柴拿開,然后開始生火,這時候他才發現小孩還帶回了其他東西。 他拿起那些傷藥和兩個袋子分裝著的麥麩米糠,嚴肅地問,“這些你哪來銀子買的?” 寧云晉沒有說話,抿著嘴委屈地望了他一眼,手卻悄悄地撥了一下腰間的小匕首。 文禛對那把漂亮的小匕首印象深刻,那東西長度還沒自己的一個巴掌大,小巧可愛,看起來只能削削水果。那上面原本有一顆大寶石,可是現在已經被挖了出來,光禿禿的顯得格外難看。 他沉默的靠著樹干坐著,視線一直望著寧云晉,看著小孩忙碌的取水將最后那點糙米加上米糠麥麩煮在一起。 還是和昨天一樣,寧云晉只盛了一小碗給自己,將大罐子留給了文禛。 文禛看了一眼,這次總算不是粥了,至少是一碗干巴巴的米飯。他朝著寧云晉招了招手,“過來?!?/br> 寧云晉捧著小碗走到他身邊坐下,不解地望著他。 文禛舀了一大勺米飯給他盛到碗里,壓實,“吃吧?!?/br> 雖然知道這是文禛別扭地表達關心的方式,但是寧云晉真心不想要呀?。。?! 他剛剛吃得太飽了,還沒消化呢,這么一碗雜糧飯吃下去肚子肯定會撐得不舒服。 內心糾結著,寧云晉卻還要眨巴著眼睛一臉感動的望著文禛,“二娃你對我真好!” 文禛覺得那二娃兩個字實在刺耳得緊,但是小孩的表情卻讓他有些受之有愧,明明東西都是小孩子自己弄來的! 他揉了揉寧云晉的頭,沉聲道,“快吃飯,一會涼了?!?/br> 文禛不再理他,自己先低頭吃了一口,比起昨天的粥來說,今天的雜糧飯簡直是美食,雖然都是些細碎的黃色米?;蛘呖?,甚至還帶著一點酒的味道,但是至少味道沒可怕到昨天那個地步,文禛忍耐著那糟糕的口感一勺接一勺居然將罐子里雜糧飯吃完了。 寧云晉心中竊笑,這兩天他的傷重還是偶爾吃點好的補充體力,不過下一頓是吃榆錢飯還是樹皮飯呢??? 文禛的飯量本來就大,昨天沒吃飽,早上沒吃飯,到了中午早就饑腸轆轆了,罐子里的飯吃完他才剛剛七分飽,只能遺憾的刮了刮罐子底。突然一團飯落在罐底,他抬起頭望向正將碗縮回去的小孩。 寧云晉故意摸了摸肚子道,“我吃不完了,二娃你幫我吧!” 望著那比自己盛過去還多的一團飯,文禛的神情有些復雜,有些食不知味地吃了起來。 解決掉午餐,寧云晉將東西收拾好,便開始找周圍的人聊天,首當其沖地自然是那個熱心的王伯。 “王伯,為什么你們不在這鎮子留下來呀?” 王伯搖頭嘆氣道,“小娃兒你不知道喲,既然咱們海寧遭了災,這邊鎮子多半也是保不住的,你等著看吧,再下一兩場雨水就能漫過來,還是去大城比較安全?!?/br> 寧云晉故作不解地問,“那遭了這么大的災,官府都不管嗎?” “若不是因為那群貪官,又哪里有這次的決堤!”王伯氣憤地道,“我們離開海寧的時候,那邊的官兒們都瘋了似的,聽說好像是皇上在那里遇刺了。你是沒看到喲,一波一波的官兵到處搜查刺客,兇神惡煞的,別說組織賑災了,不被他們當刺客抓去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