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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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回神瞧了瞧,目光才觸著帛書卷角,便驚怔的一下彈開!皇帝仰后縮了縮,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瞟竇沅:“……這是甚么?” 這是什么?他自是認得的,但問題是……竇沅怎么會有這個? “陛下打開看看便知?!?/br> 皇帝極固執:“朕是問你,——這是什么?” “這是,陛下的心結?!?/br> 一方帛,端端正正的小篆,幾乎讓人看酸了眼。他到如今仍記得,初次偷覷這一方帛書所承載的少女心意時,是如何嚙齒深沉的恨意,突兀地灌盈他整片的肺腑。那恨,直如千萬只蟲子瘋噬他的心、他的肺,她對劉榮情深款款,那他又算得什么?!他是皇帝!這普天之下的女人,皆是他的!為何偏她不是? 偏她這一顆心,不是他的? 篆字如其人。 那是陳阿嬌的字。 “這不是朕的心結,”他冷笑,對立在殿下的竇沅道,“阿沅,只要朕愿意,這……將是你的催命符!你如何挑釁朕,如何揭朕的傷疤,朕忍不下,要殺你的頭,你可覺朕霸道?” “不霸道,”竇沅搖頭,“一點不霸道!陛下也知,陛下的尊嚴高于一切!誰若冒犯陛下,其心可誅!便是砍殺十遍、百遍,亦是應當!此刻便有人偽造書信,挑撥阿嬌jiejie與陛下的感情,帝后不睦,無助于社稷——這可惡之人,當殺!” 皇帝驀地直起了身,目光灼灼: “——這帛書是假的?” 竇沅謁了謁:“陛下可否與榮哥哥一瞧,真偽悉可辨!” 皇帝一瞪眼,殿下劉榮并無突兀之舉,仍是這么站著,一雙清朗的眼,似養著一泓清流,正與皇帝對視。與皇帝好生相似的眉眼,風流自持?;实坭浦?,竟從劉榮的身上,瞧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有些疲累地擺了擺手。御前從侍個個皆是皇帝肚里蛔蟲,自然知曉皇帝這意思,即是允了。便將帛書交與劉榮。 劉榮滿腹狐疑地接過來,實在不解,因瞧了瞧竇沅,那眼神好似在問,這是甚么,與我又有何相干? 竇沅因道:“榮哥哥,你看看便知?!?/br> 他果真仔細瞧了,眉頭卻微微地皺起來……好生漂亮的眉眼,便這么悄悄地縮起,透著淡淡的憂色,卻顯了另一番風味。 “你有何話說?”皇帝居上,突然問道。 “這字跡挺熟悉?!彼?。 皇帝嗤笑一聲:“自然熟悉。只有她,才會寫這樣的篆字,連拐角勾畫都轉著一絲俏皮,形如她的人?!?/br> “但……”劉榮皺了皺眉:“仿的還是有些不像?!?/br> 皇帝猛地坐直了身,冕冠十二旒隨著他的身子晃動,旒珠直撥到案外。 “怎樣說?”竇沅問:“榮哥哥若是瞧出了甚么不妥,但說無妨。陛下面前,咱們絕不說虛妄!” “陛下認為這是嬌嬌的字?”他抬起頭,與皇帝對視,嘴角拐著一抹溫和淡然的笑,直如四月的陽光,沁的人心里暖洋洋。 “如何不是?”皇帝反是嘲諷。 “陛下再仔細看看?!?/br> 言畢,他將帛書又遞與從侍,示意他交還陛下,供皇帝御覽。 劉榮娓娓而道:“人說字如其人,這話不差。這封篆體仿的再像,仍缺少一點東西……”劉榮笑了笑:“大抵只有這‘韻’,是怎樣也仿不來的。陛下請仔細瞧,這字兒未免太過柔美,形似神不似,少了幾分嬌嬌的爽脆干練,仿這字的人,應是個柔弱的姑娘。她的韻致與風骨,遜于嬌嬌太多?!?/br> 皇帝倉促地過了一眼又一眼,又走了劉榮臉上,心說,你倒對嬌嬌熟悉,風骨韻致……你倒都知道!話雖如此,但他不免惱怒自己有些粗心了,被劉榮這般一說,愈看愈覺這封篆字竟不是陳阿嬌所寫了! 劉榮極溫極好聽的聲音卻在皇帝耳邊響來:“太子敬啟:宮中花燈幾數,過眼處,一片如曜。然天家威儀,未及長安百姓家,圍爐生樂,是夕嬌矯退羽林軍,出宮門,繞墻耳……殊念太子,一夕竟樂,奴寤寐思服,思之,思之……” 那是陳阿嬌寫在帛書上的篆體。許多年前,她曾給劉榮寫過這樣一封深情款款的信,后收于妝奩,被衛子夫侍女婉心發現,再呈皇帝?;实塾墒谴笈?,蓋有些疏遠了陳阿嬌。 這是他的心結。也許竇沅是對的,此心結不除,皇帝與陳阿嬌之間,便有一道永難跨過的鴻塹,她不復寵,他這一生,哪怕表面裝作不自知,深夜孤身批奏折,每每想起,絕然是恨毒了陳阿嬌! 但若那一封曖昧非常的書信,蓋由始終皆是假的呢?皇帝又會如何審視他與陳阿嬌的那段過去? 會否有一絲愧疚,對她?如同失而復得的珠寶,再將她妥善安置? 一字一字,溫溫然,聽在皇帝耳里,每一個字,皆是恥辱,他不由抬眉,諷笑道:“這般羞怍之事,你竟可以溫色讀來?” “噯,”未及劉榮說話,竇沅一嘆,“果真是局中之人,甚迷,不怪陛下看不透……有人要陷害嬌嬌姐呢,陛下卻半點不深慮!” “作何講?”皇帝卻也好脾氣,被她兩人唱和著幾是嘲諷了這許久,還能不作色。 竇沅道:“敢問陛下,書信之中所提,是何年?” “并未講……”皇帝回道。他緩身又將至靠后,手舉至一半,卻忽地頓住,雙手撐案,幾是將整個人都支了前去,眼眸中閃著一絲撥云見月的光亮:“朕明白了……” “正是如此?!备]沅點頭:“年份對不上,想來這書信偽作的極匆促,有些細節,便不深想了。信中所記‘太子’,原為引陛下往榮哥哥身上去想,暗陷陳后與表兄太子榮有私情。偽作之人卻漏了一點,那一年的元宵節,依憑榮哥哥與陛下記憶,乃是先帝前元時,彼年,陛下龍潛,信中所記‘太子’,當是榮哥哥——那人便要咱們這般想歪,陷害陳后彼時便思慕榮哥哥,挑撥陛下與阿嬌姐夫妻之情,陛下乃是用情至深,深陷其中,被妄人利用了!” 皇帝的手正扣案上,起先只是微微地顫抖,后之,卻顫抖極厲害了,他只覺心冷,后宮之中,詭譎勾斗,原是這般狠! 皇帝自然知道,后宮女子為爭寵,不免耍些心眼兒,他瞧的開,愛過一陣便不愛了,管她們怎樣勾心斗角!嬌嬌的直率與爽性,這才愈顯珍貴,他只愛嬌嬌便好,管她們呢! 卻不想,她們的爭斗,竟有一天害了嬌嬌,害得他與嬌嬌……暗里這般生疏…… 更可惡的是,這謀劃、這心機,竟從如此早便開始了,一點一點,如汞水般滲透,待他發現時,已潰爛千瘡百孔! 他對不起嬌嬌,卻何嘗對得起自己? 皇帝喑啞的聲音回旋在建章宮正殿,忽地琉璃瓦檐之上打了個悶雷,眾人一怔,再緩過神來時,皇帝已走下玉階…… 分明仍是挺拔偉岸的身姿,裹著寬大的玄色冕服,一走一擺,直如一條烏龍游走在青琉地上,那身影,卻突兀地透著一絲疲憊。竟是不忍看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