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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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謝長卿收入門下的田不韋顯然覺得自己很有面子,站在那里只將自己的徒弟夸得萬里挑一,還名言高郁將這樣的才子拒之門外是他的損失,才又施施然帶著謝長卿對別的學士炫耀去了,高郁苦笑著回頭對寧淵道:“田不韋那個老頑固一直是這樣的脾性,他是在惱怒沒有將你收為弟子,才故意這般顯擺,也不怕惹得別人笑話?!?/br> 寧淵露出不可置否的表情,即便是上輩子,他也沒有同翰林院的人接觸過,因此之前一直覺得所謂學士,大多是一群文縐縐的學究,每日禮儀經綸,之乎者也,卻不曾想這些學士不光不迂腐,還一個比一個有個性,相較起來,倒是儒林館的舉人們要更文酸一些。 因為翰林院的卷宗每年都要整理一次,一年的時間還不至于弄得太雜亂,所以整理起來并不困難,只不過是將一些新多出來卷宗歸檔,然后以前的書卷若是有了霉氣,則單獨拿出來放到太陽底下曬曬,再重新收好。 卷宗珍貴,里面或許還有一些機密文件,學士們不會假手他人,所以這曬發霉書卷的任務,就落到了跟著來的門生們手上,十幾個舉人中有早些便熟稔的,碰上間隙會聚在一起聊天,寧淵誰都不認識,也不愿意湊過去打哈哈,索性一邊曬書,一邊挑些有興味的內容閱讀,直到一些閑言碎語細細碎碎地傳到耳朵里。 “那個叫寧淵的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竟然能拜到高大人門下,也不知吃了什么狗屎運?!?/br> “可不是,年年春闈的題目都是高大人許大人在上書房里同皇上共同商討出來的,高大人若是透露個一星半點給自己的弟子,那咱們再怎么考不都是白費力氣嗎?!?/br> “我聽說高大人會中意那小子,是因為那小子對出了曾經難倒高大人的一個絕對,可不能因為人家其貌不揚,就斷定了別人沒本事?!?/br> “嗨,這有什么,那對子我也知道,感覺也沒有多難啊,換成是我興許也對得出來?!?/br> “你能對出來,可也要看看你有沒有人家的運氣和底氣啊,我早就在儒林館里打聽清楚了,那小子是從江州來的,和高大人是同鄉,你們明白了么,高大人放著同鄉不照應,難道還來照應你?” “你便胡謅吧,那謝長卿分明也是江州出來的,怎么沒見高大人也照應照應他?我可是聽說了,謝長卿也曾去高大人府上拜會想要拜入名下,還是二皇子殿下舉薦的呢,最后反而碰了一鼻子灰,臉都丟盡了?!?/br> “說你不動腦子你還真不動腦子,謝長卿是江州出來的沒錯,可他是什么身份?農戶之子罷了,出身比你我都要寒顫些,但那寧淵可不一樣,十成十的士大夫出身不說,還和寧國公府是親戚,就連孟國公世子都和他走得很近,有朝堂上這樣兩尊大神當靠山,分量可比一個連上書房都不能進的二殿下強多了,如果是你,你選誰?” 這句話一出來,湊在一起議論紛紛的那幾人才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不約而同又朝寧淵看了幾眼,目光里多少帶著鄙夷,仿佛在說既然有這樣的出身,為何還要來參加科考分掉他們的名額,由家族舉薦直接入仕豈不是更快? 寧淵佯裝渾然不覺,對于這樣的事情他向來是沒什么精力去搭理的,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一道忽然出現的背影橫在了自己與那幫人中間,擋住了他們的目光。 接著,背影的主人開了口,當頭一句便是:“身為一個讀書人,卻做盡了在背后嚼人舌根的長舌婦勾當,竟然絲毫不覺得羞恥,當真是讓人嘆為觀止?!?/br> 謝長卿語氣沉穩持重,字字鏗鏘擲地有聲,說得那群人一陣啞然,其中一人似乎想要還嘴,但卻被其他人拉住,灰溜溜地走遠了,似乎他們不懼寧淵,倒很害怕謝長卿一樣。 到此時,謝長卿才轉過身來,滿眼狐疑地對寧淵道:“被他們說成那樣,你居然還忍得???” “他們說的也并不全錯,不過是心底有意難平的事,說出來紓解紓解心緒罷了,難道我還要同他們論戰一番不成?”寧淵露出苦笑不得的,“倒是讓謝兄看了陣笑話了?!?/br> 謝長卿眼里滑過一絲驚訝,“他們說得這樣難聽,難道你一點都不生氣?” “我連更難聽的都聽過,這么一點,著實不算什么?!睂帨Y繼續低下頭去翻著鋪開在陽光下的書本,“何況一些人的想法如此,可不是靠著你與之論戰兩句便能改變的,即便因為謝兄你的斥責,他們現下收斂了些,可等他們回去之后,想必還是要說的,既然橫豎止不住這樣的事情,我又何必廢這個力氣?!?/br> “話雖是這么說沒錯……”謝長卿抿了抿嘴,似乎想要辯解,可又找不出能反駁寧淵的話,眉頭皺得更緊了,隔了半晌,寧淵才聽見他道:“你做人,一直是這般實在么?” 寧淵重新抬起頭,眼睛瞇起,似乎沒明白謝長卿的意思。 “上回在高大人府上時也是這樣,說什么考中功名,入朝為官,只為了活得更好之類?!敝x長卿緩緩道:“你從來便是這樣?” “以前或許不是這樣的,不過在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后,就忽然發現,人活一世,有許多事情是顧不過來的,唯一能顧好的就只有自己?!闭f完這句,寧淵對著謝長卿明顯不太明白的表情,微笑道:“還未向謝兄道謝,替我解圍,我原以為,你應當是看不慣我的才對?!?/br> “哼,你莫要將謝某同那些披著讀書人的皮,卻滿腦子功名利祿的庸夫混為一談?!敝x長卿一拂袖,“謝某可不是輸不起之人?!?/br> 寧淵仔細打量了謝長卿一眼,他忽然寫倒有些看不透這人的脾性了,原本以為這人骨子里的傲氣比天還高,可現下看來除了那點傲氣,他還有些近乎偏執的正直。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陣喧鬧聲從大門的方向傳來,兩人同時抬頭去看,見著一名身著官府,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由一群護衛簇擁著走了進來。男子穿著只有正三品以上官員才能身著的正紅色繡仙鶴朝服,頭冠正中鑲嵌著一塊碩大的黃玉,表明著這人是來自三省六部之中書省的官員,而且官銜還不小。 男子排場極大,目光也絲毫沒落在院子里正整理卷宗的舉人們身上,而是登堂直入,很快,高郁也帶著一眾學士迎了出來,向男子行禮文案,場面相當熱絡。 唯有田不韋,一直站在后邊冷著一張臉,似乎對來人頗為不屑。 “副提調來此,只怕又是為了商談擴充翰林院之事?!敝x長卿在寧淵耳邊輕哼一聲,“我老師對此事相當不屑,道副提調這么做只是想借著擴充翰林院的時機,往院內安插自己的心腹,繼而達到潛移默化左右科考的目的,用此來穩固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br> 副提調?寧淵瞧著那中年男子的臉,如今朝堂上能稱為副提調的官員只有一位,就是中書省副提調龐松,龐家年前才鬧出了那樣的丑事,在京城內外丟盡了臉皮,結果家主這么快就擺著排場出來亮相,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子人的臉皮都厚成了一個檔次。 125 暗度陳倉 “謝兄,聽你所言,你莫非是知道些什么?!睂帨Y道:“中書省什么時候還能插手科考的事了?” “我也是聽老師說起,龐松去年就在朝上向皇上進言,說要大力發展國學,擴充翰林院規模,增加學士人數的編排?!敝x長卿道:“翰林院學士一直總管各類經卷修撰與科考,雖然沒有什么實權,官職也不高,可因為皇上重視,在朝中的地位十分超然,甚至可以同機要大臣一樣享有隨時進出上書房議政的權利,不過歷來只有學識過人,并且得到大部分在位學士認可的人才,才能進入翰林院擔任學士,所以在堂學士人數一直不多,翰林院的規模也小,類似今日這類整理卷宗的煩瑣事務,才會讓我們這些弟子前來幫忙?!?/br> “那皇上同意了嗎?” “龐松此人能在來京不長的時日里就混到今天的地位,最大的本事就是善于溜須拍馬?!敝x長卿露出同田不韋一樣的不屑表情,“他向皇上進言,說中書省一貫總管全國官員升遷,而翰林院的學士吸納制度卻獨立在外,不光于理不合,還易滋生暗度陳倉之事,正因為學士地位超然,所以才要更加將吸納制度并入中書省統一歸管,并且以中書省的效率,廣納賢良,擴充學士隊伍,這樣無論是對朝廷用人,還是國學發展都極有好處?;噬想m然沒有立刻同意,可見他說得繪聲繪色,便讓他親自前來同大學士商談,如果大學士不反對,此事推行下去也并無不可?!?/br> “這其中的利害關系,想來老師會十分清楚,他應當也不會同意,田大人興許是多慮了?!睂帨Y看向大門那邊,龐松已經被高郁領進了內堂。 “罷了,總之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即便是想要過問官場中事,也得先過了春闈再說?!敝x長卿嘆了一口氣,復又凝了眼神,“對了寧兄,春闈時我必將全力以赴,也請你不要讓我失望?!?/br> “謝兄當真說笑,狀元的位置只有一個,難道你還想讓我同你爭搶不成?!睂帨Y失笑了一句。 龐松在屋里同一眾學士談了許久,卻顯然沒有得到什么好的回應,出來的時候,他臉色陰沉沉的,忍了許久才沒有一口痰水吐在翰林院門口。 先前因為寧國公府的事,他們一家丟盡了臉面,也讓他下定了一定要讓龐家在京城出人頭地的決心,才會更加賣力地推行之前的計策,他已經想得很好,一旦能將翰林院劃入中書省管轄,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擴大學士隊伍,到那個時候,不光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科考,有求于他的人也會更多,而他在京城的權位也就更加鞏固。如今的中書令大人已經年老,一旦中書令告老還鄉,憑著他的功績和別人的推舉,坐上中書令的位置簡直輕而易舉,到那個時候他哪里還會這樣看寧國公府的臉色,甚至還能慢慢從寧國公手上將場子找回來。 沒錯,即便一時向寧國公府服軟,那也不代表自己真就怕了他們,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一時的不痛快又算什么,等到真正吐氣揚眉的時候,自然能讓對方匍匐在你腳下俯首稱臣。 想到這里,龐松又不由得露出一絲笑容,他看向院子里正在晾曬卷宗的舉人們,忽然測過臉對身側一個送他出來的學士道:“聽聞高大人新收了一位關門弟子,是誰?” 那學士蓄著山羊胡,兩條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在院子里掃了一圈,才指著寧淵道:“便是他了,叫寧淵,聽說還是寧國公府的親戚?!?/br> “寧國公府的親戚?”龐松聞言輕哼了一聲,又看了寧淵一眼,才一拂袖,大步匆匆地去了。 翰林院的日常事務并未受龐松的突然到來而受到打擾,在高郁明確拒絕龐松的提議之后,他便再沒有出現過,一切事物也并入了正軌。學士們在為馬上要開始的春闈忙碌,而寧淵,也開始頻繁地往來于高郁府上。 加上寧淵,高郁一共收過四名弟子,除了一個二皇子司空曦只掛了個名之外,另外兩人都曾是華京城里驚才絕艷之輩,也都在當年的春闈中拿下狀元,可惜大概是天妒英才,其中一人科考過后不久就惡疾纏身,酣然離世。另一人或許是風姿太過出眾,入仕不久就得到了皇帝長女玲花公主的垂青,硬要將他招為駙馬,而按照大周律例,駙馬是不能在朝為官的,于是皇帝只好革了他的官職,可惜那人與玲花公主成婚還不到一年,公主就因病離世,他心灰意冷之下,離開了華京,隱居在外不知所終。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或許是太久沒有為人師表的緣故,高郁對寧淵的學業所抱有的熱忱,甚至超過了他原本應該更加cao心的科考,無論再忙,每日必都要抽出時間來同寧淵講學,對于一個舉人來說,尋常禮義經卷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但高郁學識頗豐,會講很多偏門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即便是在上輩子寧淵也未曾聽聞過,因此聽起來也極為有興致,對待高郁也愈加尊敬。 “今晨上朝時皇上下了道圣旨,今年春闈延后一個月,過兩日告示便會張貼出來,我先告訴你一聲?!边@一日的功課做完,高郁抿了一口香茶潤喉,對正在收拾書本的寧淵說道。 “延期?”寧淵眉頭輕皺了一下,“科考是歷代祖制,非大變故不可延期,皇上可說了因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