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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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著娘親照顧meimei午睡,所以來得晚了些?!睂帨Y語氣不卑不吭,既沒有用敬語,也沒有因為遲來而告罪。 寧如海皺皺眉,終于直起了身子。 這是他一天之內第二次細細打量自己的兒子。 十三歲的少年人,身子骨還未長開,眉眼間卻已經有了成年人都少有的肅穆與沉著,并且毫不避諱地與他這個父親對視,眼里的情緒讓寧如??床煌?,或者說,那雙漆黑的眸子里就沒有情緒。 寧如海出乎預料地沒有生氣,而是再度彎下腰,重新拿起筆,“你是從湘蓮院過來的?” “是?!?/br> “無事不要總往婦人后宅跑,沒得叫人看了笑話,說我寧家兒郎是離不了娘的奶娃娃?!?/br> “原來別人還會細心到注意孩兒都去了哪些地方,這倒是孩兒的疏忽了?!睂帨Y道:“可是天地君親,百善孝為先,我的娘親自然也得由我照拂,畢竟這寧府里她可沒有第二個值得托付的人了?!?/br> 寧如海筆觸一頓,手指用力,險些捏斷一支價值連城的狼毫筆。 唐氏是寧如海的侍妾,妻隨夫綱,照應內室本當是他寧如海的分內事,寧淵卻當著他的面說唐氏沒有第二個值得托付的人,莫非是當他這個一家之主不存在嗎! “你知不知道沖著你剛才的話,就足以去跪祠堂了?!睂幦绾7畔鹿P,語氣驟然冷了下來,“居然用那樣的口氣對父親說話,我寧家沒有你這么沒教養的少爺?!?/br> “父親說對了,其他事情,淵兒或許知道一二,只是這教養二字,淵兒卻甚是少見?!蓖妼幦绾0l怒,寧淵反而笑了,“我自懂事開始,所學的便是如何卑躬屈膝才能填飽肚子,如何小心翼翼才能留住性命,卻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心思與空閑去領悟何為‘教養’,也沒有人向我解釋過‘教養’,倒讓父親失望了?!?/br> 寧如海神色一滯,他本該發怒,可被寧淵的話一沖,他所有的怒氣卻都堵在了心口,生生吐不出來。寧淵語氣雖輕松,聽起來卻有字字泣血之感,一個年幼的孩子,要如此費盡心機才能在這外表光鮮的高門大宅里活下去,而此刻一直對他不聞不問的父親,卻與他款款而談論教養,殊不知在寧淵的字典里滿打滿算只有兩個字,除了生,便是死。 “你!”寧如海臉色一陣浮紅,當是氣急了,只想叫人將眼前這忤逆子拉出去痛打一頓,可寧淵說的話雖然難聽,他卻句句無法反駁,氣急敗壞便要打人,只會顯得他胡攪蠻纏,寧如海還拉不下這個臉。 深吸了好幾口氣,寧如海才道:“你這般放肆無禮,是在責怪父親沒有盡責了?” “淵兒哪里敢責怪父親?!背龊鯇幦绾nA料的,寧淵態度卻忽然軟了下去,甚至還躬身拜了拜,“父親您是一家之主,自然做什么都是對的,淵兒圣賢書讀得雖不多,道理卻也懂得一二,如今日子過得不堪,只能怪娘親沒有找對夫婿,怪自己沒有投個好胎,卻是萬萬不敢責怪父親您的?!?/br> 仿佛萬箭穿心,寧如海一口老血險些噴出來,他怎的會有一個這般囂張且牙尖嘴利的兒子!句句說不怪,卻又句句放冷箭,只將他這個父親說得不堪入目,他難道就不怕自己一怒之下,以頂撞長輩的不孝之罪,將他亂棍打出府嗎! 寧如海在那邊臉沉如水,卻不知寧淵自己都在奇怪自己為何不能控制情緒,以至于半分面子都沒給他這個父親留。 或許他應該冷靜理智一點,用那種懷柔戰術,像討好沈氏一般面對寧如海,但是當他與寧如海四目相對時,腦子里轟然而過的是這些年娘親的凄苦,自己的孤獨,以及上一世那些他完全不想再去回憶的往事,刀劍一樣戳破他想粉飾太平的想法,只恨不得將言語化成利劍架在寧如海脖子上才好。 “好,好,好!”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寧如海幾乎是用全力在壓制自己的脾氣,若不是為著找寧淵過來另有正事,他即便不對寧淵動家法,也要立刻將人發落去祠堂。 果真是唐映瑤的兒子,比他的娘還要惹人生氣。 寧如海重重哼了一聲,“念你年幼無知,為父暫且不在這些小事上與你斤斤計較,你且聽好了,為父叫你過來是有兩件事要交代給你,年后華京城中有貴客會到訪江州小游,城內貴族子弟都需前去陪同,這差事原本是你二哥的,現在他手折了,便也只能由你去,為父丑話說在前頭,若是你像今天這般言行無狀怠慢了貴客,整個寧府都會跟著遭殃,你的娘,你的meimei,一個都跑不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見寧淵一直低著頭沒說話,寧如海只當他接受了,又開始說第二件事:“三天前溫肅侯差人來為他的小兒子提親,為父已經應下了這門親事,就由你的meimei寧馨兒出嫁,你娘向來是個沒用的,你即為兄長,便幫著你大娘張羅吧,溫肅侯府的意思是安靜地將事辦了,也不想大張旗鼓,只挑個黃道吉日,用轎子將人送過去便是,想來事情也不會多。 寧淵震驚地抬起頭,“馨兒只有八歲,如何能嫁人!” 寧如海面不改色心不跳,“此事為父已經允了,也收了彩禮,由不得你有異議,八歲又如何,先皇后入主后宮時不也只有八歲,后來照樣母儀天下,溫肅侯本就是一等一的富貴人家,馨兒既能嫁過去,又是為人正室,這樣的福分別人家的小姐盼都盼不來,不然以馨兒的庶女身份,日后難不成還會有更好的出路嗎!” 寧如海一席話說得義正言辭,冠冕堂皇,寧淵卻緊緊握住拳頭,指甲都刺進了皮rou里,緩緩浸出鮮血來。 溫肅侯魯勻的確是一等一的富貴人家,因為他的大女兒是當今圣上寵冠六宮的月嬪娘娘,他便也跟著雞犬升天,由江州一個區區縣令得封侯爵,爵位甚至還在寧如海之上,近來搜刮的財富更是幾輩子吃喝不愁。 但這樣的豪門“新貴”在各路貴胄中卻最不受待見,原因無他,只因全家的富貴完全是由一個后宮嬪妃獨挑大梁,雖能換來一時的顯赫,卻也不可能長久,尤其月嬪還沒有生養,勝寵時自然能帶給家人潑天富貴,可一旦失寵,又無子嗣能依靠,等待著溫肅侯一家的只有滅頂之災。 若只是這樣便也罷了,家門的好壞寧淵并不看重,若寧馨兒真的能嫁得一個如意郎君,無論日后禍福吉兇,寧淵都愿意幫meimei一起扛,可偏偏那溫肅侯的小兒子,是個實打實的變態。 什么為人正室,說得好聽,那小溫肅侯雖然只得十六歲,但卻并非未娶過夫人,正相反,他之前曾迎娶過三位正房夫人,可無一例外,全被他“克”死了。 “克死”是那些名門太太們討論八卦時最常用的說法,不然也無法解釋為何每個姑娘嫁過去不到幾個月便會“意外”身亡,要么落水,要么滾梯,最后一個更是無法理喻,居然是脫衣裳時把自個勒死的,這得克妻克成什么樣了,才能落得脫個衣裳都索命? 別人不知道,寧淵卻清清楚楚。上一世,太后以“惑亂后宮,國之禍水”的名義賜死了月嬪,溫肅侯府一夜之間如大廈傾頹,墻倒眾人推,那些曾經嫁過去死了女兒,卻忌憚月嬪威勢而敢怒不敢言的人家終于接二連三跳了出來,聲淚俱下控訴那溫肅侯的小兒子哪里是什么克妻,他分明就是個性格怪癖的yin魔,那些人家的女兒,全都是活生生被在床上折磨至死的! 若是寧馨兒真的嫁了過去,以他僅僅八歲的年紀,一定是死路一條。上輩子,她死在寧湘馬蹄之下;這輩子,她卻要死在自己的親生父親手里! 這算什么父親!寧淵只覺得經絡里真氣逆流,就想沖上去同寧如海拼命,腦子里有個瘋狂的聲音在叫囂著:你這個畜生不如的東西到底算什么父親! 014 一張紙條 攤上這樣的親事,寧如海很無奈。如今宮中月嬪如日中天,溫肅侯也正得勢,即便寧如海明知將人嫁過去是rou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可當溫肅侯上門提親時,他也沒辦法拒絕,不然就會得罪人。 溫肅侯也知道自己的兒子娶親不怎么光彩,因此才選擇想不聲張地悄悄把事辦了,但到底送哪個女兒去,卻成了寧如海的難題。他有很多個女兒,嫡女如今不在府中,即便在,他也不可能讓萬千寵愛的嫡女去送死,那便只剩下幾個庶女,按照地位來排的話,滿打滿算,即便寧馨兒只有八歲,卻也唯有她最合適,不為別的,單單沖著唐氏那個不會鬧的性子,就要省下許多麻煩。 其實寧如海找寧淵過來,并非只為這兩件事。早晨在壽安堂里見過一面后,他就隱約對這個幾乎沒有留意過的三兒子有些好奇。寧如海子嗣不少,兒子卻不多,寧湘雖然有些天分,可是個性太頑劣不拘,因此對望上去就頗沉穩持重,甚至還有些得老夫人歡心的寧淵,寧如海也不得不留意起來。 一個世家若要長久繁盛,靠的便是子嗣,若寧淵真是識大體,懂規矩,也值得栽培,那么他寧如海倒不會吝嗇栽培,只是不想寧淵居然對他如此不客氣,既然不識抬舉,那么便不要抬舉也罷,若不是馬上要來江州的貴客身份尊貴無匹,寧如海沒準現在就要將眼前這個對他不敬的兒子發落了,也不會說完這兩件事,就不耐煩地揮揮手就讓寧淵出去。 寧淵剛退出書房,走了沒兩步,便是一口鮮血噴在了雪地上,騰起一股熱氣。 寧如海哪里知道,方才寧淵表面上雖看不出來,卻是已經憤怒到了極致,體內真氣翻滾逆流,在經脈里橫沖直撞,若非他意志力極大,知曉自己遠不是寧如海的對手,死命克制住,恐怕早遍揮著拳頭沖上去要與寧如海拼命了。 只是要強行壓下逆流的真氣,對心神損耗頗多,不過一小會,寧淵已經給憋出了內傷。 吐掉那口淤血,寧淵才覺得好過了些,他長出一口氣,心想著自己絕對不能讓meimei去送死,可寧如海是一家之主,他的決定無人能夠動搖,在那所謂的黃道吉日定下之前,寧淵一定要想出辦法! 窗戶上蒙著一層名貴的朧影紗,外邊倒映的雪光滲透進屋里,也轉化為不灼眼的柔和。 寧萍兒坐在梳妝臺前,細細地為自己畫眉。黛是上好的螺子黛,從眉頭到眉梢,輕攏慢捻抹復挑,畫得如遠山薄霧,直襯得兩只眼睛更加玲瓏剔透,嬌俏可人。 她的貼身丫鬟春蘭湊上前,附耳道:“小姐,二少爺帶著香兒小姐過來了?!?/br> 寧萍兒抬起眼,“沒有驚動娘吧?!?/br> 春蘭點頭,“小姐放心,二少爺走的是側門,夫人又在午睡,不會注意到?!?/br> 話語間,寧湘已經帶著另一個打扮嬌艷的小姐走了進來,那小姐一身桃紅色的冬裳,鬢邊簪著一朵綾羅秀成的牡丹,模樣也俊俏,見著寧萍兒,立刻甜甜叫了一聲,“萍兒meimei?!?/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