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是鄞州名士殷沖早年的作品,和他現在的風格差別很大,見過的人不多,墨堂主這邊請?!卑讜x一面回答,一面引墨昀落座。 桌案上放著一個小巧的風爐,爐上架著一個印有飛天仙鶴紋的紅泥陶罐,風爐旁的棋盤黑白棋子互相對峙,儼然是尚未下完的殘局。 “茶如禪似道,酒亦儒亦俠?!?/br> 梟閣里的人都知道,朔風堂與煙雨堂的兩位當家人,一人喜茶,一人好酒。 白晉隔著錦帕持著空陶罐在火爐上焙烤,待罐底溫熱后,從茶罐中取出少許曬干的茶葉投進陶罐,抖腕晃動陶罐,復又將陶罐置于火上炙烤,一股淡淡的焦香從中飄出,聽見一聲“噼啪”爆裂的響動,撤去陶罐,倒入準備好的沸水,只聽罐內如晴天響雷,響聲不絕。 白晉拿出青釉小茶碗,倒好兩杯,將其中一杯推至墨昀面前,笑道,“有個說法,如水入罐內響聲不絕,就是上好的響雷茶,其色濃艷,其味濃香。如果水入罐內沒有聲響,就成了色香味欠佳的啞巴茶,想要煮好這茶也得看機緣,顯然,墨堂主就是這杯響雷茶等待的客人了?!?/br> 墨昀執起茶碗飲下一口,點點頭道,“確是好茶?!?/br> 剩余的茶水放在火爐上煨著,白晉切入正題,“不知墨堂主深夜到此,是有何要事?” 還剩了半碗茶,墨昀把小茶碗放回桌案上,就再沒拿起來過?!斑@些年來,冰河和犀龍幫一直是梟閣的眼中釘rou中刺,既然冰河這根釘子已經拔了,犀龍幫這根刺也沒必要再留著。所以,我準備年后就帶著我堂里的精銳下一趟燕州?!?/br> 白晉猜不透墨昀的用意,一抹異色從棕色的眼珠中一閃而逝,“事關梟閣的榮辱,我煙雨堂也該出一份力才是?!?/br> 墨昀輕輕笑了,“煙雨堂的力該用在刀刃上?!?/br> 白晉抬起頭,“墨堂主有話不妨直說?!?/br> 挺好,困意來襲,墨昀也希望早點把話說開了,好回去睡覺?!鞍滋弥鲬撝?,朔風堂堂主的位置,并不是墨昀心甘情愿接的。我既然對這個位置提不起興趣,對比這更高的位置就更提不起興趣了。白堂主想做什么,都不用顧及我?!?/br> 不等白晉接話,墨昀又道,“太-祖皇帝于亂世中起事,建立大燮后,大膽任用前朝舊臣,才開辟了云景之治。梟閣的殺手只有隱衛是認主人的,其余的,都只認立場。只望白堂主得償所愿后,也能效仿前人,為我閣中的殺手,留一個好的歸宿?!?/br> 對墨昀的話,白晉不敢全然相信,“我以為墨堂主是忠于閣主的?!?/br> “墨昀所忠的人早就不在這世上了?!闭Z畢,墨昀將剩余的半盞涼茶一口飲完,站起身來,“墨昀今日言盡于此,告辭?!?/br> 墨昀走出穿堂,搖光一直等在門外,見墨昀過來,趕緊把手爐塞進他手心,再將披風披在他背上,墨昀把手爐遞過去讓搖光暫拿著,自己動手系緊披風的系帶。 兩人一前一后走回朔風堂,看門人行完禮,就把東門關上了。這時候說話要方便許多,搖光低聲問道,“主人,搖光有一事不解?!?/br> “你想問我為什么要把梟閣拱手讓給白晉?”手掌被手爐烘暖了,周身的寒氣也跟著散盡,因為墨昀特意下了命令讓不許清掃庭中的落花,所以今夜的紫藤花瓣又比昨日多了不少。 搖光道,“是,屬下斗膽說一句,白堂主的德行和才干配不上這個位置?!?/br> 墨昀輕輕笑了一聲,“不,現在的梟閣最需要這樣的人?!?/br> 墨昀回答得模棱兩可,搖光還是未曾理解其意,便聽墨昀又道,“他一心一意只來提防我,其實,即使我不擋他的路,他也未必就能成功上位。他們把閣主想得太簡單了,以為憑花枝夫人下個毒,就能輕而易舉地讓閣主栽了跟斗。拋開這個不說,就說舒越,論地位,三堂之中,文書堂最弱,閣主換誰當,他都要居于人下,和從前沒有分別,他又何必冒這個險與白晉結盟?” 搖光恍然大悟,“主人的意思是舒堂主存有異心?” 墨昀揉了揉眉心,“他們要爭便爭,斗個三敗俱傷最好?!?/br> 搖光猛然停下腳步,“主人?!?/br> 墨昀向后揮揮手,“不用伺候我梳洗了,你去睡吧!” *** 凌云釉充分懷疑自己被徐飛白厭棄了,她三番五次上他院里找他打聽秦州的下落,也是巧合得見了鬼,每次去人都不在。 今日總算被她逮著了。 徐飛白沖她揮手微笑,腳步沒停,“嗨!早上好??!” 凌云釉好不容易逮著他了,哪肯這么輕易地讓他溜了,粗暴得拽住他的前襟,“徐飛白,你不是暗戀我吧?” 徐飛白被她這句話嚇得大驚失色,“你少瞎說,小爺心里有人……哎呀!你別這樣行不行?□□的,拉拉扯扯,成何體統?!狈路鸨蛔プ〉牟皇且律?,而是清白,徐飛白嫌棄地拉著前襟往反方向拽,終于將前襟從她的魔爪下搶了回來。 凌云釉白他一眼,“徐爺真是日理萬機,日日去尋你你都不在,躲我干什么?我是洪水猛獸不成?” 徐飛白輕嗤一聲,“就你會的那三瓜兩棗,不值當小爺躲你?!?/br> 凌云釉氣個倒仰??梢园?!還搞起人身攻擊來了,凌云釉忍下這口氣,“我問你,秦州現在還沒回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徐飛白瞪大眼睛,連呸三聲,“秦州好好的,你咒他干嘛?年后有個任務要出,他不過是被墨昀派到犀龍幫在湖州的分舵做暗哨去了。你知道的,那小子擅長這個,可能好幾個月都不會回來了?!?/br> 他話剛一說完,忽然聽到天邊一聲巨響,大晴天的,日頭還高懸在空中,竟然就無端炸了一個驚雷。 凌云釉看了眼雷聲的來處,扭轉頭問徐飛白,“我怎么沒聽說這事,你沒騙我吧?” 徐飛白沒想到她這么敏感,努力壓制內心的悲戚,強顏歡笑道,“我騙你干什么?你要不信,就去問墨昀。不跟你說了,我去看看裴云?!?/br> 想到云葉,凌云釉眼中的光倏然暗淡了幾分,她輕輕得拉了拉徐飛白的袖子,“別去了,他現在除了云葉大概誰也不想見?!?/br> *** 自那日陳大夫給云葉行完針,又喂了兩次湯藥,云葉昏迷了整整一天,翌日傍晚時醒了,還不等裴云和她說上一句話,就再次昏睡了過去,這一覺,云葉睡了整整五天,裴云便不眠不休得守了五天。 隱衛端來一盆熱水,裴云細致得幫云葉擦臉擦手,擦完手,怕云葉凍著,把手重新塞回被子里,裴云靜靜看著她,她以前一個人睡覺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手安分地搭在肚子上,睡姿極乖。他在的時候,就要整個人窩進他懷里,但她很安分,一個晚上都不會動一下,睡前是什么姿勢,醒來還是什么姿勢。 裴云俯下身,在她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柔聲道,“你怎么還不醒?臉都餓瘦了一圈了?!?/br> 云葉的眼皮忽然動了動,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張開了眼睛。 裴云一直在等這一刻,俯下身親吻她的眼睛,“終于醒了?” 云葉虛弱地笑笑,“等很久了?” 裴云點點頭,目光溫柔繾綣,“足有一輩子那么久?!?/br> 云葉看著她,淚花一點點從眼底泛上來,裴云伸手過去想要替她擦眼淚,手被她一把握住貼在臉頰,云葉吸了吸鼻子,“裴云,我其實不怕死,我只是舍不得你?!?/br> 裴云微微笑起來,“不要說喪氣話,你努力活下去,我會一直守著你?!?/br> 云葉放開他的手,努力撐起身子,緊緊摟住裴云的脖子,“云葉這輩子沒有干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一件也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是我?!?/br> 裴云配合她伏低身子,輕輕地揉了揉她的發頂,“不是你的錯?!?/br> 從前他問師傅為什么不娶妻,師傅說因為還沒有遇上想娶的姑娘,徒兒長大后如果遇見了想要娶回家的姑娘,一定要與那姑娘相守一生一世。 裴云將云葉摟緊了一些。 原來他與云葉的一生一世,竟然這么短。 云葉松開他的脖子,已是滿面淚痕,“裴云,我沒辦法繼續陪著你了?!?/br> 若自己是個普通人,還可以安慰自己,自己還有救,一定能夠好起來,自己能夠繼續陪在裴云身邊,為他洗手做羹湯,為他生兒育女,再過五十年,她要比他先走,她無法眼睜睜看著愛人離去,她先走一步,在奈何橋畔等著他,她不用等很久,裴云就會下來陪她,他們再一起,飲下孟婆湯,共同奔赴下一個輪回。 她不奢求來世還要再一起,這一世已經足夠好,她在最好的年紀遇見他,嫁給他,便不再奢求來世。 可是沒用,她是一個大夫,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身體。云葉怨恨自己為什么當初要選擇成為一個大夫,這時候連自我欺騙都做不到。 裴云輕輕吻上她流淚的眼睛,聲音溫柔而堅定,“你活著一天,我便守著你一天,你若是不在了,我在心里守著你一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