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燈下,凌彥手里捏著一根不知名的花梗,這么多年了,居然還是沒有成功,難道真如裴先說的那樣,世間上根本不可能有長期控人心智的藥物。不,當年的那些藥要是沒起作用,裴先又何必以那樣決絕的方式脫離自己的控制。 裴先!這兩年他經常想起這個名字。 在他們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他們飲過血酒,當著皇天后土起誓,結為一生一世的異性兄弟,從此榮辱與共,絕不背棄。為了這個誓言,只想做個平凡人的裴先,把命交到了他的手上,陪他出生入死,幫他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這個地位。 回憶起二人并肩的日子,凌彥平靜無波的眼中也不禁浮現出些許懷念。 一切都在裴先救回那個十四歲的尊貴皇子時改變了。 自從墨昀來了以后,他們兩人之間的爭執越來越多,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晚裴先臉上掩不住的失望,他就那樣看著自己,眼里含著明明白白的悲憫,離開前他對自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們終還是難以避免得走到了決裂的地步。 可是,到如今他都還是想不明白,讓墨昀做皇帝有什么不好?那時候不想要,難道還能保證他以后也不想要嗎?至尊的權勢,天下的富貴,誰又能真正抵擋得住它們的誘惑?何況,他也并非是為了自己,讓墨昀那小子當了皇帝,這人吃人的世道說不定就能迎來和從前不同的新氣象了。 心尖傳來一陣刺痛,花梗掉落在地,凌彥捂著胸口,強忍住針扎般的痛楚。裴先死后,他就落下了心悸的毛病。把腦袋別在腰上的舔血生涯里,他經歷過比這痛苦百倍千倍的傷,可哪一次,都沒有這般難以忍受。 等陣痛慢慢過去,凌彥還是無法直起身子,眼里流露出難以言表的哀慟,“我從未想過要你的命,你何苦如此決絕?” 這時候,花枝端著一碗參湯走進來,生動的眉宇間流露出幾絲緊張,連帶著她的笑容都變得有些牽強?!版碛H自燉了一盅參湯,趁熱喝了,早些睡吧!” 凌彥背對著門口坐著,把桌上的花梗重新包好?!按蟛〕跤?,不宜大補,夫人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花枝停留在離凌彥還有七八步遠的范圍外,一直沒有再向前。她身上的衣裳看起來有些大,穿在身上顯得極不合身。臉上沒有擦粉,略顯寡淡,整個人由里及外都透著憔悴,她抬手將垂到額前的兩絲亂發撩到耳后,微微笑了笑,“瞧我!這兩個月以來,怕底下的人毛手毛腳伺候不好閣主,所以事事都要親力親為才肯放心,夜里也睡不好,整個人迷迷糊糊的,我這就叫人換一碗甜湯來?!?/br> “不用了”,凌彥側過身,看她兩眼,“端過來吧!” 花枝臉上露出嬌態,把參湯端過去,笑盈盈道,“妾身可熬了很久呢!” 凌彥一勺一勺把參湯喝完,花枝伸手去接空碗。 “夫人,有些事呢!再一再二不再三,可記住了?”說完這一句,凌彥才將瓷碗放開。 花枝接過碗,微微低頭,極不自然地笑了笑。 *** “誒!奇怪,放哪兒去了?!?/br> 柳鶯掀開被子走下床來,“小姐找什么呢?” “找一件寶貝?!?/br> 柳鶯才被她偷塞進月餅里的寶貝蝦弄得半死不活,服了藥才好不容易緩了點兒,萬萬不敢再信她找的東西真的就是什么寶貝了。 “找到了?!?/br> 柳鶯湊過去看,“什么東西?” 凌云釉抱出一盞孔明燈,獻寶似的給柳鶯看,“離子時還有會兒,中秋也還沒過,我們把愿望寫在孔明燈上,孔明燈飛到月亮上,天上的神仙就能看到我們的愿望了?!?/br> 柳鶯被她的孩子氣逗得想笑,“那都是騙小孩子的?!?/br> “胡說!”凌云釉倔強得瞪大眼睛,“俗話說空xue不來風,傳說也不一定都是瞎編的?!?/br> 柳鶯失笑。行吧!那就放吧! 柳鶯把孔明燈抱到院子里,凌云釉從青玉案上拿了兩只小狼豪,找來一個小磁盤,從瓷罐里趕了一點朱砂出來。 柳鶯和凌云釉一人跪在孔明燈的一頭,把各自的愿望寫到孔明燈上去。凌云釉要寫得慢點,等她擱了筆,柳鶯傾身過去,“小姐寫了什么?!?/br> 凌云釉忙俯下身子,擋在孔明燈上,“不能看不能看,被別人看到就不靈了?!?/br> 柳鶯只好又退回去,看著自家小姐點松脂的同時不時瞄她兩眼,還怕她偷看嗎?不由感到好笑。 碩大的月輪高懸在朔風堂的西南方,正對著墨昀房間的窗戶。他住在朔風堂的七層上,比其他人離月亮更近。夜空不是純粹的黑,而是墨藍色,點綴著疏淡的幾顆星子。 縱然不是白天,天光也能將周圍的景色照得一清二楚。墨昀滅了床前的鎏金鹿燈,只在窗前的桌案上點了一盞燭火。 “那大圣聞言,暗笑道:‘這如來十分好呆!我老孫一筋斗去十萬八千里,他那手掌,方圓不滿一尺,如何跳不出去?’” 墨昀此刻讀的正是《西游記》的話本,回梟閣以后,他就讓搖光找齊了一整套。正讀著,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盞孔明燈引去了他的注意力。 他抬眼看了看,目測一伸手就能夠到。猶豫一瞬,他起身將孔明燈抓了過來放在桌案上。 大多地方都有八月十五放孔明燈的民俗,算著時間,他入閣已有十年,卻還是第一次在梟閣看到這么有煙火氣的東西。 燈身上寫著娟秀的兩排小字,是似曾相識的柳體,寫著:望柳jiejie一生富貴康泰,長樂長安。 轉到另一頭,從筆記看不是同一人寫的,是一句差不多寓意的話,卻更為簡潔?!霸冈朴孕〗阋皇篱L安?!?/br> 墨昀垂下眸子,將燈身再次轉到另一邊,目光從兩排柳體上一字一字得掃過去,不禁想起了那雙無垢無塵的眼睛。在經歷了這么多的苦難過后,照樣一意孤行地對涼薄的世情報以善意,撞了南墻也死不悔改。也許正是這樣不計后果的信任與付出,才換回了更多死心塌地的回護,可風險未免也太大了一些。若再遇一次背叛,也還是會繼續如此嗎? 墨昀對著孔明燈發了一會兒呆,回過神后,把孔明燈重新放回天空。 *** 翌日,一名中了毒的殺手被送去了回春館。 毒素從殺手的小腿上行至腹部,腹部以下,懼是可怖的烏青。烏青并未就此中止,還在繼續向上蔓延,如若蔓延至顱內,便是華佗在世也回天乏術了。陳大夫親自行了針,把毒素阻絕在腹部,可也只維持了片刻,沒過多久,云葉就發現,毒素又在繼續向上蔓延了,只是擴散得不似先前那般快。 她有些不安——封了xue位,竟然都沒有用? 凄厲的呻-吟聲一直沒停過,回春館的病人都是執行任務負傷歸來的殺手,意志比旁人更為堅韌,極少能看到叫得這般凄慘的。 饒是陳大夫行醫數年,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毒,表情凝重地向外走去。 “冷……冷……”云葉側過頭,床上的病人竟然哆嗦了起來,她忙抱來一床棉被幫他蓋在身上, 可那名殺手仍叫嚷著冷。云葉卻不敢再繼續加被子,厚重的棉被壓住血脈,造成呼吸不暢,容易有性命之危。 “云……云葉姑娘,求你……救救……我?!睔⑹址路鹨仓雷约褐械亩静灰话?,眼里迸發出濃郁的求生欲望。他努力地動了動手指,似乎是想要拉住云葉的手,“求……求你……” 即便是云葉已經見慣了像這樣的、含滿希冀的眼神,仍然做不到無動于衷。她將手伸過去,卻不是為了回握對方的手,而是將兩指探上殺手的脈,問道,“除了痛,還有其他感覺嗎?” “冷……很冷……”殺手上下兩排牙齒不住得碰撞,發生咯吱咯吱的聲音。 一線靈感從云葉腦海閃過,她匆忙起身奔出門外,“師傅,雖然還不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但從他怕冷的癥狀來看,這毒定然是用含有寒性的藥草制成。毒在皮下,不浸骨髓,不如試試火療?!?/br> 陳大夫一瞬間醍醐灌頂,忙道,“準備火具?!?/br> 半個時辰后,房里的哀叫聲終于緩了下去,陳大夫用帕子擦干額角的汗珠,云葉為殺手理好被子后,開始收拾治療用的器具。陳大夫替殺手把了把脈,“應該沒有大礙了,后面你接手吧!” 陳大夫扔下帕子起身往屋外走去,云葉死死咬著嘴唇,手握緊又松開,忽然下定了決心,放下托盤追了出去,“師傅?!?/br> 陳大夫轉過身來,“怎么了?” 云葉鼓足勇氣,“徒兒也想學素問針法?!?/br> 雖從未明說過,但素問針法傳男不穿女是回春館與臨仙館里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陳大夫看著眼前這個天資聰慧的愛徒,嘆了口氣,“可惜你是女兒家?!?/br> 云葉不自覺紅了眼眶,眼中盈滿淚花,“師傅,治病救人為何要區分男女,云葉雖身為女兒家,未必就比男兒差?!?/br> 陳大夫背影一滯,嘆了口長氣,搖著頭離開了。 一滴眼淚砸在了手背上,云葉趕緊揩去,兩滴……三滴……四滴……到后來連成一串,云葉索性不再擦了,蹲下身子,臉埋進膝蓋,哭得悄無聲息。等哭夠了,她沖去洗了一把臉,求陳方師兄幫她守一晚病人。 陳大夫就只收了這么一個女徒弟,陳方自是心疼小師妹的,憐惜地揉了揉云葉的頭發,“去吧,眼睛都哭紅了?!?/br> 云葉跟師兄道了謝,回臨仙館背上藥簍準備上山采藥,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受了委屈,就去山上待上一天,對著花蟲鳥獸倒一倒苦水,第二日又繼續元氣滿滿得幫病人排憂解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