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八月十五雁門開,小燕去,大雁來。 月見居的院子里,柳鶯把去了腥的蛋黃裹進面團里,葉片形的瓷碟里盛放了五個壓有菊花紋的月餅,口味有咸有甜,豆沙蛋黃是最后一個,湊齊六個,圖個吉利。屋檐下的紅木椅上擺著一盤蝦殼,旁邊的磁盤里還剩下最后一只蝦。早上廚房送來幾尾活蝦,柳鶯裹上面粉炸來給凌云釉當零食。 凌云釉單手托著一側臉頰對著天空發呆,幾只大雁變幻著隊形,一會兒呈“一”字,一會兒呈“十”字。 已經回閣一個來月了 ,回閣那天,墨昀得知裴云回來,面上露出顯而易見的喜色,她從未在他臉上看見過這么生動的表情,離開的腳步中也帶上了罕見的急切。 在他心里,裴云就這么重要嗎? 也許自己該走了,離開梟閣去過平凡的生活,開不起酒樓,就去給姑娘畫花鈿,她這一手絕活還沒機會向人展示過呢! 如果現在她沖到墨昀面前,讓他兌現諾言放自己下山,他會是什么反應?什么反應都不會有,他答應過的事情,不會食言。凌云釉心中冒出酸澀的情緒——從頭到尾都是自己一廂情愿,又何必指望他會說挽留的話,自己到底迷戀他什么呢?回想起和他相處的一幕幕,她仿佛知道了答案。父親走后的許多年,她沒有遇上幾個好人,對于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尋常女子肖想的美色反倒成了原罪,流落梟閣以前,她遇上的男子,沒有哪一個是出自真心的欣賞她、尊重她。 墨昀和他們不一樣。 他對她有所圖,從一開始就沒有刻意隱瞞。她來到他身邊,是一場等價交換,她助他達成目的,他教會她自保的本事。他告訴過她,人生于天地,要懂得去找尋生而為人的價值,聰慧與堅韌都是很耀眼的品質。 可能她并那么想象中那么喜歡墨昀,她迷戀得只是被欣賞、被尊重的感覺。她在心里這樣勸慰自己,可這理由說服不了她,喜歡了就是喜歡了,何必找各種理由欺騙自己的心??伤裁靼?,有些事強求不來,她可以不顧一切地掙脫命運強加給她的苦難,卻無法賭上一切去求一顆不知道能不能捂熱的心。 她還有很多事沒有做,沒有這么多時間揮霍在得不到回應的喜歡上。也許自己早該走了,早就該快刀斬亂麻。 嘆息一聲,她懶洋洋得去拿盤里的最后一只蝦,這時候,柳鶯在小廚房燒的水開了,柳鶯拿帕子擦干凈手,扔下剛剛成型的面團走向廚房。 凌云釉望著手上的蝦,忽然打定了主意——如果晚上吃到包了這只蝦的月餅,他明天一早就去敲墨昀的門。 走到院子里,先用帕子把手擦干凈了,除去蝦殼留下香嫩的蝦rou塞進柳鶯還沒來得及放入模具的面團里,在柳鶯回來前包回原樣,柳鶯沏好香茶重新回到桌前時,并沒有發現這個蛋黃蓮蓉餡兒的面團被人動過。 晚上凌云釉參宴回來,她心情不好,就在夜宴上多喝了兩杯,走起路來偏偏倒倒,柳鶯不放心得一直扶著她,生怕她摔下去磕到腦袋。 蜿蜒小徑如同一條發光的河流,其中流淌的是銀白的月光。兩人踩著月光回到了月見居,醉鬼凌云釉看到桌上那盤還沒來得及吃的月餅,從里面拿起一個看了半天,指著它笑,“就是你了”,說著,轉過身子,把月餅湊到柳鶯嘴邊,“來,柳jiejie,你吃?!?/br> 柳鶯被她身上的酒氣熏得頭昏腦脹,“小姐,先去床上躺著,我去燒水伺候你梳洗?!?/br> 凌云釉瞇著眼睛打了個酒咯,拉著柳鶯不放,“不,你吃,先吃,我在里面包了寶貝?!?/br> 柳鶯放棄和酒鬼講道理,敷衍地咬了一口,“好了,我吃了,小姐乖,我先扶你躺床上去好不好?” 醉鬼可不是好糊弄的,凌云釉盯著月餅上那個小小的缺口,委屈極了,指著月餅罵,“一定是你不好吃,柳jiejie嫌棄你了,柳jiejie肯定也嫌棄我了,我哪里不好,為什么你們都不喜歡我?!辈唤瘡闹衼?,抱著柳鶯嚶嚶嚶地哭起來。 怎么喝醉了這么孩子氣!跟平日里簡直判若兩人。柳鶯趕緊把月餅拿過來咬了一大口,咀嚼兩下,臉色忽然有些不對勁,就這么一點小動靜,還是被醉鬼敏銳得發覺了,嘴角立時向下一墜,眼淚花又涌上來,嚇得柳鶯立刻把口中的月餅吞了下去,凌云釉破涕為笑,終于不再死纏著不放,踉踉蹌蹌地向著床走去。 柳鶯追過去扶她,很努力得讓語氣變得自然,“小姐在月餅里放了什么寶貝?” “蝦!”凌云釉一頭栽進床里。 柳鶯僵在原地——她本出生于富貴人家,山珍海味其實是不缺的,可她從來不吃,因為她對海鮮 過敏,沾一口,渾身長紅疹不說,嚴重的時候腹中絞痛,能折騰去半條命。 這會兒已經感覺到身體開始發癢了,柳鶯撓了撓耳后,果然……她嘆息一聲,忍著癢為凌云釉脫去鞋子和外衫,拉過被子替她蓋上。 凌云釉沒睡多久就醒了,感到口渴,迷迷糊糊喚,“柳jiejie,我想喝水?!?/br> 沒人應她,凌云釉又喚了一聲,還是沒人應。她只好揉揉眼睛,自己從床上爬起來,腦子昏昏沉沉的,人也不是十分清醒,下床的時候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她嚇得一激靈,忙扶住圓桌站穩。 她回頭,警覺道,“誰在那里?” 多虧今晚的月色好,月光極亮,她很快就認出地上的人是柳鶯,最后一點兒酒意都被嚇沒了,沖上去扶她,“柳jiejie,你這是怎么了?” 柳鶯縮著身子,兩只手抱住腹部,額角上全是冷汗?!皼]……沒事,只是……只是肚子有點兒疼,睡……睡一覺……就……就好了?!?/br> 這還叫沒事? 月光下,柳鶯的面色慘白,像一片寒風中的落葉,顫抖個不停。凌云釉這會兒還不知道是自己偷偷塞進月餅里的那只蝦把人折騰成了這樣,趕緊把人扶到床上躺著,急得連鞋都忘給脫?!傲鴍iejie你別急啊,我去給你找大夫?!?/br> 今晚云葉也喝了一點酒,她從書上看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彼韵騺淼尉撇徽吹乃?,放任自己喝完了一整壺竹葉青。 這會兒腦袋有點兒暈,有人從背后扶了她一把,“當心?!?/br> 云葉反應有些遲鈍,還沒發現自己被人攬進了懷里,那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聞過,這味道讓她感到極不舒服。她抗拒得掙了掙。 那人卻并沒有立刻放開她,反而加大手勁將她禁錮在懷里,湊近她的玉頸嗅了嗅,臉上露出迷醉的神情?!皫熋?,怎么喝這么多酒,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來,說給師兄聽聽?!?/br> 熟悉的稱呼讓云葉瞬間反應過來背后的人是誰,奮力掙開他的懷抱,后退了好幾步,她搖了搖頭,試圖借著這個動作多搶回幾分清醒?!皫熜??!?/br> 站在他背后的人,是云葉的師兄聞雋。 聞雋的臉色陰沉下去,一步一步靠近她,“你躲我做什么?幾年前師傅說過的,等你到了適婚的年紀,就要把你嫁給我的,你遲早是我聞家的人?!?/br> 云葉性子清淡,極少看到她發怒,但這一刻,怒氣明明白白地擺在面上,“我沒有同意過?!?/br> 聞雋輕嗤一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不在,就該遵從師命。你不是一直想學師傅的素問針法嗎?我已經學得七七八八了?!?/br> 想到師傅那一套傳男不穿女的素問針法,多年的委屈從心頭涌上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云葉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聞雋很明白什么話能傷到她,得寸進尺地拽住她纖細的手腕,“是不是很傷心?你天分高于我,又有過目不忘之能,可惜女子無用,無法繼承師傅的衣缽。不過你還有師兄,我不像師傅那么頑固,你嫁給我我們就是一家人,想學什么我都會教給你?!?/br> 云葉狠狠甩開他的手,眼中浮起倔強之色,“因著一起長大的情誼,才一直對你多般忍讓。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不喜歡你,這輩子嫁豬嫁狗也不會嫁給你?!?/br> “我知道你喜歡的是誰”,聞雋看著她的背影繼續道,“別奢望了,三堂之中,朔風堂地位最重,你喜歡的那個人,是朔風堂前任堂主的首徒,十二銀衣使之一。而你,只是梟閣中不起眼的一個醫女,你以為他會看上你嗎?” 云葉腳步滯了一下,聞雋慢慢走到她身邊,“齊大非偶,你的歸宿在師兄這里?!?/br> 和他多說一句都會令云葉感到惡心,幸好他沒有直接說出裴云的名字?!罢氨虽繆W,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彼谝谎劭吹脚嵩?,就想到了《詩經》里的這句話,這樣的人遇上即是幸運,又何必去苛求更多。何況,她從未輕賤過自己,她懷著一身傲人的醫術,不必依附誰也能活下去,哪里就不配站到裴云身邊去了? 云葉連爭辯都懶得,徑自向前走去,后頸忽然傳來尖銳的刺痛,云葉從上面拔下一枚銀針,腦子陷入混沌,殘存的意識告訴她,針上涂了迷藥,她扶住路旁的一棵紫薇花樹,徒勞得想要避開攬在她腰上的手?!澳阏孀屓擞X得惡心?!?/br> 聞雋撫摸著她細膩光滑的臉頰,輕嗅著從她發上傳過來的桂花香氣,“過了今夜,你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