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到了晚間,雪落得更急了,但絲毫不減秦樓楚館的熱鬧。醉歌樓今夜改選花魁,又比別的妓館更要熱鬧三分。 高臺上,幾名雅妓彈吟舞唱,為爭奪魁首各顯神通,各有各的風姿。臺下設了二十來張紅木方桌,一桌坐四人,看到興起之處,便齊齊爆出喝彩。 陳震換了便服,從樓梯上到二樓,走到角落里那一桌前,“這里可坐有人了?” 樓中桌桌滿員,只有這一桌還空了三個位置,一人獨霸一張桌子。桌前的男人一身華裳錦緞,非富即貴。五官比一般的人更為深邃,眼珠子里似乎還透出一抹驚異的冰藍。他一顆接一顆地剝著花生米,已經裝滿一碗,卻不見他吃。 “沒人,隨便坐?!?/br> 陳震一揮袖袍坐在長凳上,上身挺拔如松,“今兒有事兒耽擱,來晚了,不知道綠腰姑娘可表演過了?她的舞蹈可是一絕?!?/br> 藍眼珠側頭看向高臺,“第一個上場的就是她,你來晚了?!?/br> 陳震面露惋惜之色,“可惜了?!?/br> 嘆完這句,他身子微微前傾,聲音只夠兩人聽見,“扶韋的女兒找到了?!?/br> 盤子里的花生終于剝完了,藍眼珠捻起一粒拋進嘴里?!皻??!?/br> 陳震一愣,“只是個看人殺雞都會害怕的姑娘,我敢保證她什么都不知道?!?/br> 藍眼珠緩緩抬頭,嘴角噙起冷笑,“心軟?” 陳震唇線緊繃,卻沒有接話。 “理解,相處了這么多年,便是畜生都處出感情來了??晌覀儾皇菦]有給他機會,明知老皇帝已經開始猜忌他,寧可死也不愿背棄。這就怨不得我們了,這把威震邊關的刀若是不能為我們所用,那我們要做的,就是寧可毀掉他也不能讓他為敵人所用?!?/br> 陳震兩手緊握成拳,分別撐在左右大腿之上?!盀槟竾Я?,陳震百死無悔。只是扶家姑娘太過無辜,她死或不死,扶韋的結局都不會變?!?/br> 琴音換成一曲雄偉激蕩的《十面埋伏》,藍眼珠眸里的冰藍色變得更深了,“不一樣。萬一她再次被守備府抓回去,縱是威遠將軍一身傲骨,為了保全親身骨rou,定然會選擇認罪。我廢了這么大一番功夫布這個局,可不僅僅只是為了除掉一個戰功顯赫的大將軍?!?/br> 陳震明白了,只要扶寧未落在朝廷手中,依威遠將軍的脾性,寧可自絕獄中也不會認下通敵賣國的污名。他一死,不僅會寒了邊關將士的心肝,可能還會激起民怨沸騰。屆時,兵不忠君,民不信官,燮國從內里開始分裂,母國便能借此機會直搗黃龍,一舉攻破。 威遠將軍一生忠君報國汗灑邊關,怕是至死都不會想到,他的愚忠會終結在君上的猜忌與見不得光的鬼蜮伎倆里吧! 平日里十分搶手的醉歌樓包廂,今夜卻只迎來了一桌客人。 墨琮臉色不虞,“你實在不該來找我,你在守備府里露過臉,若是被人認出來,指不定要拿威遠將軍的事大做文章?!?/br> 秦州站在窗戶旁,道,“秦州保證來的時候絕對沒人看見,請殿下放心?!?/br> 墨琮黑沉的臉色稍緩,“七哥怎么會沾惹這件事,威遠將軍可不是揚州城里那個七品芝麻官?!?/br> “秦州只知服從命令,不懂堂主心思。殿下,被守備府里的人發現之后,我的一個同伴獨自帶著將軍千金逃走,我和黑衛尋了一整日,都沒尋到人。我知道平康城里四處都散布著殿下的眼線,煩勞殿下幫秦州尋一尋,秦州和堂主都感激不盡?!?/br> 墨琮灌了一杯冷茶下肚,涼涼瞥他一眼,“你倒是會說,我今天就偏不賣你家堂主面子,你能拿我怎么樣?” 秦州直直盯著他,“殿下不幫?” 墨琮心想:威脅誰呢? “不幫?!?/br> 秦州嘆了口氣,“好罷!秦州不勉強殿下,任務沒完成,沒臉回梟閣,又想不出辦法出平康,現 在全城都貼滿了我的畫像,與其東躲西藏,還不如現在就大搖大擺地走到守備府去認罪?!?/br> 說著,向門邊走去,一步當十步,慢慢磨到門口,手搭上門栓。 墨琮額上青筋跳了幾跳,“回來?!?/br> 秦州偷笑,轉過身時又如先前一般嚴肅正經?!扒刂葜x過殿下?!?/br> *** 此時的墨昀還不知秦州與凌云釉在平康城中遇到的困境,依照原來的安排,他是打算讓云葉陪裴云去藥王谷,雖然裴云身懷不輸自己的好本事,但這幾年受病拖累,也不知道能用的還剩幾成。即使命人暗里護他們安全,他還是放心不下,準備自己親自跑一趟。 沒成想,福伯會在這個當口出事。 自上次閣主來探視過后,福伯仍是時睡時醒,滿嘴胡言亂語,過了幾日,墨昀發現福伯昏睡的時間變長了。 裴云憂心福伯的身體,看病的事情一拖再拖,直到前日裴云吐血昏迷,墨昀就知道他的病是一定不能再拖了。 他先和陳大夫說好,讓陳大夫當著裴云的面宣布福伯的身體已經無大礙,裴云問起福伯時?;杷脑?,陳大夫解釋是摔了一腳,大腦受損,負荷不起長時間的走動思考,隨便動一動,就會覺得累,讓大腦休息的唯一方式就是睡覺。 裴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立時動身前往藥王谷。若是時間耽誤得不久,他可能三月后就能回來,走前千叮嚀萬囑咐墨昀務必好好照顧福伯。 動身那天,墨昀將裴云和云葉送到山下,細細檢視了裴云的藥和兩人路上吃的干糧后,又掀開簾子,看馬車內是否鋪得暖和。 裴云不覺好笑,“我一個大男人,倒顯得比姑娘還金貴了?!?/br> 云葉跟著笑,“可不是,我一個姑娘,倒顯得比大男人還糙了?!?/br> 墨昀心上壓著事,面上卻未曾顯露,溫聲道,“路上寧可走得慢點,都別累著。我派了十名暗衛在暗中保護,海東青會一直跟著你們,有事就讓海東青送信回來。搖光跟著你們去,他向來做事周到,有他在,我也放心些?!?/br> 云葉已經坐上馬車,搖光在前駕車,裴云說完一句“放心吧”,也掀開簾子上了馬車。 直到馬車消失在彎道盡頭,墨昀面上才慢慢顯出陰沉之色。 他急著讓裴云離開,還有個原因——他隱隱覺得福伯的時間不多了,如果他清醒過來,一定會向他吐露一些他想知道的事。而依裴云現在的身體狀況,怕是難以承受老閣主可能不是病死的這一驚天的反轉。 徐飛白抱著胳膊倚在一棵枯樹上,嘴里叼著一根茅草,“此情此景,總覺得差點什么,??!我想起來了,差十里長亭,和一棵柳樹?!?/br> 差點忘了背后還跟著一個長舌婦,墨昀暫時壓下心上的沉郁,“我看你是真的嫌得慌?!?/br> 徐飛白一把扯出嘴里的茅草,委委屈屈道,“哎喲!我的堂主,你可算是看出來了。我……” “不好了,主人,陳大夫說福伯不行了,讓您快回去?!必澙侨诉€未見,聲先至。 不等貪狼奔到身前,墨昀施展輕功向山上掠去,徐飛白也收斂了嬉皮笑臉,忙跟在他身后。 “福伯”,福伯寢居的大門敞開,陳大夫正一根一根拔下福伯頭頂的銀針,見墨昀進來,搖搖頭,嘆息一聲,“你好好陪陪他吧!” 陳大夫背著藥箱走了出去,墨昀飛快走到床邊,握住福伯的手,小聲喚他,“福伯?!?/br> 福伯勉力撐開眼皮,盯著墨昀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他來,“是小墨??!” 半個月來,這是福伯第一次認出他。 “福伯”,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抵在胸口,憋得墨昀喘不過氣來。他不知道這一刻的感覺算不算得上是悲傷,面臨生離死別,一般人難過了會想哭,可他不會,多少年了,他早就忘記了流淚的感覺。 老堂主走的時候,他明明已經難過到無以復加,可是,一滴淚都擠不出來。 躺了那么久,福伯手上的皮膚松弛下來,輕輕一按,就是一個指印。他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平和安寧,“裴云呢?” 墨昀:“云葉姑娘陪他去藥王谷治病去了?!?/br> 福伯艱難地擠出笑容,“好!有你照顧,我很放心。我放心不下的,其實是你??!小墨?!?/br> 墨昀只靜靜看著他,千般情緒隱藏在他黝黑的瞳仁下。 “老堂主的話還記得嗎?” “記得!”終于,一絲脆弱,從黝黑的瞳仁里鉆出來。 福伯費力得抬起沒被墨昀握住的那只手,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你不會忘,我知道?!?/br> 墨昀的手不自覺收緊,“您放心!” 福伯微笑著看他最后一眼,眼睛緩緩闔上。 “福伯”,墨昀驀然起身,“老堂主不是病死的,是不是?” 徐飛白不敢相信得望向墨昀的背影,記憶里,墨昀的背脊從來都是硬挺如山的,這一刻,他發現他的雙肩微微內扣,將手伸過去,按在他的肩膀上,“墨昀?!?/br> 墨昀卻仿佛并未聽見有人喊他,執拗著晃著福伯的身體,“福伯,您告訴我,老堂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墨昀肩上的顫意一直傳達到徐飛白的手心,徐飛白看了看如同睡著一般的福伯,清俊的面龐上,浮現幾許悲色,他剛想說一兩句安慰的話,忽然聽見虛弱的聲音傳過來。 “老爺……是病死的?!?/br> 大約是最后的回光返照,這一句過后,福伯再也無法發出一個字音。 “墨昀”,徐飛白再次喚了他一聲。 灰敗的陰霾從墨昀的鬢角蔓延到耳畔,他一點一點地松開了那只握住福伯的手。 “我不信?!?/br> ※※※※※※※※※※※※※※※※※※※※ 寫個文跟打仗一樣,趕時間打完了,好去睡覺,睡眠極度匱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