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墨昀從書房出來,凌云釉已在廊檐下等了許久,發髻間仍插著一截桂枝,一靠近她,就聞到若有似無的桂花馨香。 “有事?” 凌云釉點點頭,“有事?!?/br> 墨昀在前走到一間雅室外,一推開門,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凌云釉撅起嘴唇嗅了嗅,踮起腳目光越過墨昀的肩膀定在青玉案旁的紅泥火爐上。 兩人坐于青玉案的兩邊,紅泥火爐煨著屠蘇酒,墨昀盛好兩杯,一杯放在凌云釉座前,“有什么事非要這會兒來說?” 凌云釉這會兒有些口渴,端起酒杯仰頭干了,她不好酒,不知酒的學問,覺得這酒不及桂花酒香甜,也不再討了。端正坐姿,義正言辭道,“我想換個老師?!?/br> 墨昀淺淺皺了一下眉,“嫌徐飛白教得不好?還是嫌他資歷不夠,配不上你?” 凌云釉笑著道,“不瞞你說,我確有這些擔心?!?/br> 上弦月懸于軒窗之外,墨昀抬眼望了一眼,“說來聽聽?!?/br> 凌云釉在心里舒了口氣,幸好墨昀不是心胸狹隘之人,換其他兩位堂主,她現在估計早被扔出去了。 “我先問一句,徐飛白為梟閣出生入死,殺人最多,立下的功勞也最多,是真是假?” 墨昀聞弦音而知雅意,“徐飛白嘴是油了些,但也不全然都是假話,他十四歲入閣,連闖三重秘境,入閣之初就由閣主欽點為銀衣使,梟閣創立以來,都未有類似先例?!?/br> 凌云釉沒想到徐飛白一天到晚沒個正經樣,居然還有這么傲然的成就,雖然只是做鋪墊用的由頭,但自己一個沒本事的軟腳蝦,居然嫌棄起一身好本事的真龍,墨昀沒酸她自不量力已經是在為她留面子了。 她臉皮微微發燙,“他教我的輕靈九式沒覺得多厲害,還道他成日只曉得吹牛皮,沒有真本事,看來是我錯怪他了。你說他銀衣使的身份,是閣主親自點的?” 要是被徐飛白知道自己在墨昀面前把他嫌棄成這樣,指不定直接撂擔子不干了。 墨昀饒有興味得望她一眼,“你問完一個問題了,為了以示公平,下個問題該我問了,你今晚來是為你自己,還是為徐飛白?” 凌云釉在心里嘆息:真是千年王八要成精。 “算是為他也是為我自己吧!既然是難遇的奇才,閣主也這么重視他,又為梟閣出生入死立了不少功勞,犯一點小錯,是不打緊的吧?” 墨昀沒往心上去,就徐飛白那個不安于室的闖禍精,這些年大禍不闖,小禍是免不了的,只是這次為何要差個姑娘來求情? “他又犯什么錯了?”墨昀端起酒杯。 凌云釉偷偷觀察墨昀的神情,見他臉上并無怒色,甚至都沒有意外之色,就知道這事不嚴重,于是避重就輕地道,“也沒多大的錯,就是丟了你給他的一樣東西?!?/br> 酒杯還沒舉到嘴畔就在墨昀手里化作了齏粉,他的眉頭微微擰起,“你說他弄丟了我給他的東西?” “他……他是這么說的?!绷柙朴詣倓偮湎氯サ男谋粡哪乐缚p泄下的白色粉末吊到了嗓子眼,她不安得舔了舔嘴唇,無意識得想抓點東西攥在手里,離她最近的是墨昀沒喝完的大半壺酒,緊張之下,她直接提起酒壺咕咚咕咚灌下肚,喝得太急,打出一個酒咯。 墨昀臉色鐵青,喚來貪狼,“去把徐飛白給我請過來?!?/br>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總覺得方才那句中的“請”字,墨昀咬得特別重。 貪狼已經好久沒看墨昀這么生氣過了,聽說擅刑堂最近又發明了新鮮刑法,特有意思,等徐飛白被扔進去了,他一定要偷偷去看,想到徐飛白可能會哭天喊地的求饒,貪狼差點笑出聲來,他連忙抬手捂嘴,含含糊糊應了一聲是,連忙跑出門去。 沒一會兒貪狼就回來復命,“主人,徐飛白不在他院子里,守衛說他稱新接了緊急任務,要連夜下山,已經走了半個時辰了?!?/br> 凌云釉感覺墨昀的氣息里都結了冰渣,聽他道,“好,很好,他是越發長進了,你和天權去把他追回來,抓到他不用急著帶回來復命,把他倒吊在山崖邊上三日三夜,吹吹山風醒醒腦子?!?/br> 把主人惹得這么生氣都不扔進擅刑堂,主人偏心。 貪狼醋了,決心抓到徐飛白以后先把他扒光了再倒吊在山崖邊上。 梟閣中只有一處山崖,崖下是萬丈深淵,把徐飛白倒吊在山崖邊上,想到那畫面,凌云釉咬著拳頭發起了抖,不忘在心里暗罵:徐飛白那個小賤人,打著讓她求情的名頭,實際上卻是讓她來拖延時間,她不過是貪點小便宜,這下好了,成共犯了。 貪狼一走,雅室里又只剩凌云釉與墨昀單獨相處,凌云釉見墨昀安排完徐飛白,又將目光移向自己,連忙賭咒發誓,“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他犯的錯這么嚴重,我絕對不是共犯,也不是幫兇,我若是騙你,天打五雷轟,我一片誠心,蒼天可鑒?!?/br> 她忙舉起三根手指頭,動作太急切,突然從她袖口飛出一物,咚得一聲砸在地上。 墨昀和她一起看過去,凌云釉臉刷得紅了,心道天要忘我——被她甩出去的是從徐飛白那里訛來獸面玉玨,本來裝荷包里的,她剛才等墨昀等得無聊便拿出來把玩,墨昀出來后順手塞進了袖子里。 徐飛白極喜歡佩戴這枚玉玨,墨昀哪會不認得,被氣笑了,“這枚玉玨是他貼身之物,戴得最多,廢了好大功夫才得來,他對你倒是大方?!?/br> 凌云釉感嘆自己這是什么運氣,兩次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現在是渾身長嘴都說不清楚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過心急上火,她腦子忽然有些暈,差點站不穩,連忙按住青玉案,“我知道現在我說什么你都不會信了,你罰我吧!” 墨昀也發現她滿臉通紅,面無表情道,“事到如今罰你有什么用……” 后面他說了什么凌云釉已經聽不進去了,墨昀在她眼前變作兩道重影,她搖了搖頭,“好暈??!” 說完這一句,就闔上眼睛朝前撲去,墨昀隔著青玉案站在她對面,不得已伸手扶住她的腰,“凌云釉?!?/br> 凌云釉臉擱在墨昀肩上,雙目微閉,氣息緩慢勻稱,竟然就這樣睡著了。 墨昀感到淺淺的氣息噴在脖頸上,看向案上被凌云釉緊張之下喝空了的酒壺,扶額嘆了口氣。 墨昀親自將凌云釉送回西廂房,給她蓋好被子,回到雅室,搖光已經將青玉案收拾干凈,重新為墨昀溫了一壺屠蘇。 看主人回來,便舀了一杯酒雙手捧著遞過去,“屠蘇后勁大,凌姑娘大概是喝醉了?!?/br> 墨昀一想到她和徐飛白就鬧心,“本來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她喝太多?!?/br> 搖光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主人露出這么明顯的情緒,他是墨昀的貼身隱衛,對于墨昀的盤算和計劃比徐飛白和秦州都了解得多。墨昀交給徐飛白的是冰河的武功秘籍,讓凌云釉習會秘籍上的武功身法,是西征冰河計劃里最重要的一環。 搖光擰著眉頭,擔憂道,“秘籍丟了,主人的計劃可能也要變一變了?!?/br> 墨昀連飲下三杯屠蘇,走出雅室,向臥房走去?!斑@個計劃花了我許多心血,這一環是成功最關鍵的一步。幸好當初我記下了秘籍中的招式,倒還沒糟糕到必須改變計劃的地步。事到如今只能由我親自來教,往后堂中的事務就只能讓裴云多擔一些了?!?/br> 搖光抱著披風追上去,“秋夜風涼,主人把披風披上吧!” 墨昀沒有拒絕,接過披風披在身上,一會兒功夫已經走到了臥房門口,忽然頓住腳步,“裴云最近可有發???” 搖光回道,“云葉醫女的藥很管用,裴公子已經足有一月未發病了?!?/br> 墨昀點點頭,“我聽說裴云院子里新種了一片藥草?” 搖光垂下眼眸,“是云葉醫女托人帶回來的一些珍稀藥材,裴公子院子里除了秦公子當初移栽過去的幾株墨菊便沒再種其他的,云葉醫女便將藥材種過去了,裴公子看起來并無任何不悅?!?/br> 墨昀眼瞳黝黑深邃,久久不語。 搖光也屏聲靜氣,不敢出聲。 “你下去休息吧!”墨昀推門進去,搖光低頭應是。 屋內燃起一盞燈火,驅走綿密的黑暗,一卷羊皮地圖攤在圓桌上,墨昀坐下來看了半晌,一直難以集中注意力。 他有些煩躁,這時,掛在檐柱下的風鈴“叮叮咚咚”響起來,窗外弦月西移,卻始終有一顆星伴在弦月左右。 他想起離開平康那一夜,也如今晚一般,是個孤星逐月的夜晚。 他扯開領口,從里衣上取下一枚三角狀的護身符,護身符的三個角并不一樣寬,別扭的針腳清晰可見,他一直在想:既傲嬌又好面子的老堂主是怎么一針一線得縫出這個丑東西的,懷著一身武藝,卻遭繡花針把手指扎出十多個針眼。 剛來朔風堂時,墨昀每晚做噩夢,老堂主怕護身符不管用,還去香火鼎盛的皇家寺廟求了個銅風鈴給他掛在房檐下,說是辟邪去邪祟,墨昀那會兒本就睡不好,被這叮叮咚咚的銅風鈴吵得更難入睡,好幾次要老堂主把它解下來扔了,老堂主牛脾氣死倔,不肯就算了,威脅他若是敢解他這把老骨頭就從七樓上跳下去。 鈴聲叮咚不絕,護身符上猶余他身體的溫度,回憶深遠悠長,他花了很久的時間去接受,那個總是令人哭笑不得的老頑童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墨昀摩挲著護身符,低聲道,“你是不是很失望,我本來也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平康一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