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秦州酒醒了大半,他認出不遠處的那間院子,想到庭芳院的主人,再看到地上女人的那一刻,他覺得那姑娘或許已經死了。 即便現在沒死,也離死不遠了。 凌云釉半抱起她,撐著傘望向秦州?!扒竽憔染人??!?/br> 秦州沒動,“你既然是臨芳苑的人,就該知道,即便幫她熬過今晚,她的結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她也許寧愿這樣死去,也不想等血流干后再死?!?/br> 凌云釉仰著臉望著他,形容狼狽,目光卻堅韌如刀,“如果她不想活下去,早就在被挑中的那一天就會自我了結了,何必等到現在?!?/br> “我不知公子身份,但在整個梟閣之中,也不會再有比臨芳苑侍女更卑下的人,求你行行好,給我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br> 秦州心下動容,走過去抱起地上那個昏迷的姑娘,燈籠早就滅了,但凌云釉還是撿了起來,把傘支在秦州和雅安頭上,一個人站在傘外。 秦州身量太高,步伐太快,凌云釉跟得吃力,腦子跟灌了鉛一樣,她甩甩腦袋,試圖甩開浮在腦中的混沌。 “好好的日子不過,為什么要進梟閣,你父母呢?” 凌云釉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沒話找話才會問起她的身世,愣了一下,“都死了?!?/br>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蓱z人,可憐處別無不同?!毖虐矞喩砩舷录悠饋硪矝]有幾兩rou,秦州初學武時練過重兵器,那姑娘抱在懷里跟空手沒什么區別。平時跟徐飛白斗嘴嘴欠慣了,對著姑娘表達同情的方式換誰聽了都想打人。 凌云釉只想撕裂他的嘴,要不是怕傘移開會淋著雅安,她才懶得這么好心得給他打傘,手酸死了。 秦州半晌沒聽凌云釉說話,疑惑問道,“聽不懂?” 凌云釉忍住抽他的沖動,低聲“嗯”了下。 哪知秦州抓著還不放了,偏頭看她,“沒讀過書?” 覺察到他在看自己,凌云釉不敢流露過多的不良情緒,抿著嘴唇笑了笑,“我生在窮苦人家,能吃飽飯就不錯了,家里拿不出多余的錢財請先生?!?/br> 所以求你別再咬文嚼字窮賣弄了。 秦州一聽又加重了對她的同情,嘆道,“可憐,真可憐?!?/br> 凌云釉心道:要不是不敢,真想好好替他管教下那張特別欠抽的嘴。 “喂!把傘舉好,淋著小爺了?!?/br> 凌云釉回神,才發現自己剛剛發愣的時候傘舉歪了,趕緊移正。 秦州低頭望了眼懷里昏迷不醒的姑娘,“姓徐的那老妖該不是蝙蝠怪變來的,拿人血當飯吃,枉費小爺在尸海血沙里混了這么多年,都沒見過這么惡心的人?!?/br> 聽起來好似一句尋常的感嘆,但凌云釉還是暗地里打了個激靈,張大眼睛一臉的天真爛漫,“公子是殺手堂的人?” 秦州意外地一挑眉,“你也知道殺手堂?” 凌云釉:“聽人說起過?!?/br> 秦州想起那段極遙遠的往事,笑了笑,“待過一陣子?!?/br> 凌云釉扣緊傘柄,對這人的身份有了初步的猜測:殺手堂是為梟閣篩選底層殺手的地方,是梟閣殺手入三大堂的必經之路。每年能活著走出殺手堂的人不到兩成,在不知其里的外人眼中那地方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修羅地獄。眼前這個人說他在殺手堂里待過一段時間,那他在整個梟閣中的地位必然不會太低。 凌云釉想起那會兒為救雅安她那死皮賴臉的行徑,不由為自己捏了把汗,若不是他喝醉了,可能不等她碰到他的衣角自己就被他一劍砍了,哪里還容她這么放肆。 “對不起,剛剛是因為救人心切才冒犯了公子,望公子千萬不要怪罪?!彼龥]有叫大人,就巴望著裝成還不曉得他身份的情況下,這番道歉聽起來會顯得真誠一點兒。 秦州的粗線條根本沒留意到她的小心思,“小爺要真有怪罪的意思你也活不到現在……到了?!?/br> 聽他沒有秋后算賬的意思,凌云釉偷偷松了口氣,又聽他說到了,疑惑望向樓上掛著的牌匾,“朔風堂……公子,我們走錯地方了,我要去的是臨芳苑?!?/br> 秦州卻沒有進入樓中,而是拐向了旁側的小徑,來到一處兩進帶院子的屋宇前,“小爺還沒醉糊涂,當然知道這不是臨芳苑,你現在回臨芳苑有什么用?你發著燒,這姑娘又昏迷不醒,回去以后怕是連個熱水澡都洗不上,今晚你們安心在側院休息?!?/br> 凌云釉有些為難,“可是今晚不回去,丁姑姑會怪罪?!?/br> 秦州完全沒當回事,“她若是怪罪,你讓她來朔風堂找我說理就是?!?/br> 凌云釉實在是找不到人說理,借她一萬個膽都不敢把丁嫦往朔風堂支??!別說找朔風堂當后臺不靠譜,一旦有謠言傳出去,招來一大波嫉恨,暗地里給她使絆子都能令她左支右絀,顧得上這邊就顧不上那邊。何況眼下,光丁嫦一個就夠她受的。 “那今晚就只能麻煩公子收留了?!绷柙朴圆辉賵猿?。 “令羽?!鼻刂輰χ諝夂傲艘宦?。 一名黑衣暗衛不知從哪里躍到秦州面前,單膝跪地,“公子有何吩咐?” 秦州把雅安遞過去,“把這位姑娘抱到偏房里好好安頓,然后燒些熱水來讓兩位姑娘沐浴?!?/br> “是,公子渾身都淋濕了,小人待會會多燒些熱水,公子也洗個熱水澡暖和下吧!” 秦州這會兒才覺得渾身濕得難受,點點頭,“先安頓二位姑娘?!?/br> “是?!绷钣鸨н^雅安,溫聲對凌云釉道,“姑娘請隨我這邊來?!?/br> 這名溫言懂禮的暗衛讓凌云釉心生好感,先對秦州道了謝,再對著令羽福了福,“勞煩公子帶路?!?/br> 令羽把雅安抱進屋里,找來兩身干凈的男子里衣,“十分抱歉,堂里住的都是幾位大人,也沒有什么姑娘,只能將就下了?!?/br> 凌云釉剛要接過,令羽又補充了一句,“姑娘放心,兩身里衣都是新做的,尚未穿過?!?/br> 凌云釉平日里對著主子伏低做小慣了,哪里受過這等優待,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里衣,“公子太客氣了,奴婢身份低微,有得換就不錯了,哪里會有其他想法?!?/br> 令羽溫柔笑笑,“先幫那位姑娘把濕衣裳換了吧,令羽先去燒水?!?/br> “老子的酒呢!哪個不長眼的偷老子的酒?!绷钣疬€沒來得及退出去,從外面傳來一道滿含醉意的聲音。 “秦州小兒,給老子滾出來,咱們繼續喝,老子還沒喝高興?!?/br> 秦州剛回到房里就被另一只醉鬼點了名字,火大地拉開門,嚷道,“令羽,給我把那丟人現眼的東西打下來?!?/br> 凌云釉分辨出聲音是從窗戶的方向傳來的,她給雅安換了干凈衣裳,走到窗前推開一條細縫,望出去。 難怪她覺得這聲音耳熟,原來是那日撿到她玉佩的那名白衣公子。 令羽知道自己打不過徐大人,但自家公子有令,哪怕朔風堂屋檐上那個醉得一塌糊涂的是天王老子,他都得去。 只不過還未等他出手,一只茶杯沖進雨幕向著徐飛白直直飛去,接著,凌云釉就見著那醉得話都說不利索但依舊站得筆直的醉鬼被茶杯敲到腦袋后,一頭向地上栽去。 凌云釉捂緊嘴巴——朔風堂樓高七層,從屋頂掉下來,不得給摔成rou醬??! 她定睛看向朔風堂,七樓上中間那扇門不知什么時候開了,澄黃的燭光照得一室通明,墨衣男子長身立于圍欄前,好像正撥弄著手上的什么東西。 雨勢漸消,透過淅淅瀝瀝的雨線,墨衣男子人如墨玉,一室幽光在他身后黯然失色。 徐飛白頭朝下墜到第四層的位置,酒忽然就醒了,如一只靈巧的白羽海東青,在空中一個翻轉便輕身落地,他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仰著脖子罵,“墨昀你大爺?!?/br> 墨昀撥弄著拇指上的玉扳指,“還耍得來招式,證明喝得不夠多,醉得不夠死,看來現在也只有擅刑堂的酒池能配得上朔風堂的酒劍仙了?!?/br> 饒是凌云釉一個不知擅刑堂到底是做什么的人,也知道所謂的酒池絕對不會是供人醉酒享樂的地方,因為那名叫徐飛白的白衣公子一聽就輕輕扇了自己一巴掌,邊嚷著“喝酒誤人,喝酒誤事,我還是回去睡覺吧”邊扭身往自己寢居走去。 秦州飛上自家屋檐,抱著肚子哈哈大笑,“也不看看站得是誰家的屋頂,就敢在那兒撒酒瘋,徐飛白,你活膩歪了,哈哈,怎么沒摔死你呢!” 徐飛白和秦州這兩名前世仇人就這樣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得隔空斗起嘴來,墨昀懶得管他們,正準備回屋,忽然停下腳步側身望向秦州的院落。 秦州住得是中間的主屋,旁邊兩間一直沒有別的人住,今晚,左側那間竟然亮了燈。 凌云釉和墨昀的目光對個正著,趕緊推上窗戶,腦海里浮出墨昀看她的眼神,心臟不爭氣地跳個不停。 墨昀只看了一眼,并沒有追究到底的好奇心,轉身回屋合上了門。 凌云釉按著胸口:剛剛她只將窗子開了一個小縫,頂多只露了一雙眼睛,他應該不會認出她來吧? 等心跳平復下來,忽然又覺得自己杞人憂天,朔風堂里的大人哪里會記得她這樣一個低賤的侍女,即便是看到了即便是認出來了,她又沒有撞破他們密商大事,犯不著為了出手整治了一個醉鬼被她看見了就殺她滅口。 她從懷里摸出天蠶佩,在幽暗的燭光下,天蠶佩周身的碧綠色澤更顯瑩潤,她收攏手心將它按在心口處,凝神回想徐飛白被傘打翻落地后喊的那個名字。 在蛇林外拿刀威脅過她的白眼狼,原來叫墨昀嗎? “姑娘,熱水燒好了,我可以進來嗎?” 令羽的聲音打斷了凌云釉的怔愣,她趕緊將天蠶佩收進懷里,整理表情,“進來吧!” 令羽抱著一個裝滿水的浴桶走進來,凌云釉驚得目瞪口呆。她是干慣粗活的,平日里給主子準備熱水的時候都是拿木桶一桶一桶提熱水往浴桶里摻的,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連桶帶水抱進來的。 凌云釉想幫忙都沒地方搭手,令羽把浴桶穩穩當當地放在屋子中央,“姑娘先入浴吧!我先出去了,有需要再叫我?!?/br> 凌云釉忽然想到她人單力薄,沒辦法將雅安抱進浴桶,忽然后悔提前給雅安換了衣服,硬著頭皮對令羽道,“煩勞公子幫我把我同伴抱進浴桶里,我一個人抱不動她?!?/br> 令羽有些為難,“可是” 凌云釉當然知道他在為難什么,趕緊擺擺手,“不用脫衣服,就這樣抱她進去就可以,只是等會可能還要勞公子再給我們找一套干凈衣裳了?!?/br> 令羽暗地里松了口氣,走到床邊抱起雅安放進浴桶,轉頭對凌云釉笑起來,“我這就去拿干凈衣裳,待會我敲門的時候煩請姑娘到門邊來拿一下?!?/br> 見他如此注重男女大防,凌云釉對他的印象又好了三分,福身行禮,“多謝令羽公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