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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崩原亂在線閱讀 - 第99節

第99節

紅光如血,他淺淺一笑,下一刻,已掠入無邊夜色當中。

    而這時距離破廟數里之外的一處大湖中,一名白衣無塵的英俊男子正閉目立于水上,黑發飛揚,看那容貌,分明是斷法宗碧麟峰峰主謝檀君,眼下他身體周圍湖水劇烈沸騰,一次又一次地震動著,澎湃的真氣互相撞擊牽引,令人為之氣血蕩動,一波又一波的無形氣流正以男子為中心,向四面八方奔騰碾壓而去,浩瀚磅礴,那是屬于宗師才有的無儔氣魄,此時謝檀君已真正跨入宗師之境,只等內息穩固下來,天下便是又多了一位陸地真仙級的武道強者。

    “連江樓,今日我晉升宗師,自此成為宗門內第三位宗師強者,我碧麟峰在宗門之內的格局,也該變動一二了……數十年來我一直都活在你的陰影下,但從今以后,卻未可知!”一時謝檀君雙目緊閉,立于水上,他心念微動,深深感受著體內那股與從前截然不同的氣勁循環,那浩蕩如長江大河般的內息奔流令他心神都為之沉醉,這種力量無窮的感覺……實在是太過動人!自己前時心有所悟,已察覺到一絲突破的契機,于是離開宗門,徒步跋涉萬里,以求感悟大道,期間多有磨難,到今日終于一舉晉升,踏入陸地真仙境界,多年宿愿一朝得償,心中動蕩豈是言語所能描繪萬一?待自己以宗師之身回到斷法宗之后,便順理成章地謀……

    這些念頭陡然中斷!謝檀君全身寒毛乍起,身后七道劍芒仿佛閃電般撕裂虛空,卻又毫無聲息地直刺而來!與此同時,一道尖嘯驟然暴起,若有其他人在場,是根本聽不到、也不會有任何感覺的,然而對于謝檀君而言,在猝不及防之下,卻是猶如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爆在耳邊,雖未致命,卻已震動了內腑,令其氣血為之一阻,身形大顫,同時心中更是驚駭無已,要知道他已跨入宗師境界,縱然尚未穩固,卻也決不是等閑人能夠偷襲得手的,眼下卻有人瞞過了他的感知,悄無聲息地潛近偷襲,這根本已是表明了來人的身份:必是宗師強者無疑!

    然而謝檀君畢竟是戰斗經驗豐富的強者,縱使剛剛吃了暗虧,但他還是強行忍住不適,厲嘯一聲,身形拔起,就要先拉開距離自保,以作緩沖,可是就在這時,一只修長的手探出,裹著黑色連帽斗篷的黑袍人仿佛平空跨出來一般,手上青光隱現,狠狠擊出!謝檀君避之不及,一口鮮血噴出,同時向后急速飛退,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只見夜色中鬼魅一般又出現了一襲黑影,有人清音朗朗,叱道:“……給我留下!”

    這是一場宗師間的戰斗,但卻并沒有掀起多大的聲勢,也沒有造成大范圍的破壞,只因在一位老牌宗師與一位妖孽般的年輕宗師悍然聯手偷襲之下,謝檀君這樣一個剛剛突破、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穩固境界的新晉宗師,能有多大的作為?半盞茶的工夫之后,謝檀君七竅中已溢出鮮血,全身都已被無可抵御的虛弱之感所占據,他的脖子被一只白玉似的手扼住,眼神漸漸散亂,但他覺得自己從未像此刻這樣清醒,他吃力地睜大雙眼,看著面前的人,對方血色的眸子占據了他的視線,那張完美無缺的面孔雖然比起從前有了不小的變化,但謝檀君還是輕易地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一股nongnong的諷刺感噴涌而出,謝檀君忽然很想放聲大笑,自己剛剛實現了畢生的夢想,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但轉眼之間卻要身殞于此地,真真是世間最殘酷的事情,他張了張嘴,輕聲道:“真的是……不甘心啊……”下一刻,無盡的寒冷迅速包圍了他,剎那間凍結了他的一切思維,昭示著作為‘謝檀君’的這個存在,就此徹底泯滅。

    師映川帶著尸體飄然掠向岸邊,開始施展秘法,將其煉成活尸,而傀儡則留在周圍守護,注意著所有的風吹草動,與此同時,由寧天諭控制、眼下正遠在大周的傀儡趙嚴忽然全身開始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萎縮下來,身體迅速干癟、腐朽,眨眼間整個人就變成了一堆灰粉,這也是這門控尸秘法最大的局限之處,每人每次只能擁有一具傀儡,絕對不可能同時cao縱兩具,寧天諭現在既然要cao縱價值更大的宗師傀儡,那么趙嚴這個半步宗師傀儡就勢必要被放棄了。

    半晌,活尸傀儡煉制完畢,‘師映川’從懷里摸出一只瓶子,取了一粒丹丸服下,滋養著消耗了許多精力的身體,隨后他慢慢站起身來,一股無法形容的特殊氣息也隨之從他身上微微擴散開去,微菱的紅潤嘴角帶著一絲笑容,淡淡妖異中透著絕對的威嚴與霸道,鋒銳無匹,那是一種奪目絢麗的姿態,盡管還是那張臉孔,那具身體,那雙血紅的瞳子,但是卻自有一股冷越凌厲而又晦暗深沉的氣息深深顯露出來,這氣息不屬于師映川,而是來自……寧天諭。

    而此時已經被煉制成傀儡的謝檀君也隨之站立起來,除了臉上蒼白不見血色之外,表面看起來和之前倒沒有什么不同,但若細細觀察,就會發現那雙眼睛雖是平靜,但其中卻沒有什么靈動之氣,分明是神智已經湮滅,這時‘師映川’取出幾樣療傷的珍貴藥品,給謝檀君服下,修補方才在打斗中受損的rou身,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師映川’突然身體一顫,眼睛合了起來,等他再次睜開雙眼時,一股強大的氣勢也隨之驟然擴散,而這一次,分明又是師映川的氣息了,青年兩只眼睛里赤芒流轉,眼神蘊含著無窮寒意,冷冷說道:“……我早已說過了,不許你隨意占用我的rou身!”寧天諭輕描淡寫地道:“我只是偶爾活動一下而已,你何必如此?”

    師映川冷哼一聲,眼神微微閃爍,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不過不管怎樣,他倒是出乎意料地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只是讓在一旁護法的傀儡將身體損壞需要療傷的謝檀君扛起,朝著破廟方向返回,路上寧天諭的語氣明顯十分滿意,說道:“謝檀君這具rou身損壞的情況并不嚴重,只要加以時日就可以恢復了,說起來今夜確是收獲極大,謝檀君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正值盛年,這具傀儡至少還可以使用一百余年,當真是具有很大的價值……看樣子,這謝檀君應該是之前達到了突破的關口,于是就出來游歷,借此感悟,所以才會出現在這里?!?/br>
    這番推測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師映川微微點頭:“的確如此……不過,剛才過來的時候,我倒也沒想到竟會是他,說來此人若是今日沒有遇見我們,被他日后安然返回斷法宗,那么想必宗門之內就要有一場動蕩了?!睂幪熘I輕嗤道:“這么一說,我們倒是替連江樓解決了一個麻煩……不,也不能這么簡單來看,說不定連江樓出于大局考慮,還要怪我們毀了此人,畢竟斷法宗多了一名宗師,實力自然大漲,這是不爭的事實?!睅熡炒ɡ淙坏溃骸岸嗾f無益,我如今已不是斷法宗的人,何必去考慮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事情已經做下了,誰又能奈何得我!”

    自然沒有人奈何得了他,事實上,在相當一段時間內,謝檀君的失蹤并不會引起注意,畢竟他離開所在的碧麟峰以求悟道突破是宗門內不少人都知道的,而這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哪怕在外面停留個一年半載,也是正常,沒人會覺得奇怪,只有日后時間逐漸拉長,且沒有半點音信,人們才會開始懷疑這位碧麟峰峰主是否出現了什么意外,而即便如此,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又如何去尋找一個人?

    原本師映川與傀儡趕路的速度很快,但現在多了一個rou身受損的謝檀君,自然也就不能像之前那樣趕路,好在傷勢并不算嚴重,在經過調養之后,就明顯漸漸好轉,沒有大的影響了。

    一行人經過一段時間的路程,終于來到了晉陵境內,此處有一小國,名為‘陵’,此時是金秋時分,天氣雖然還暖,但風中已有了淡淡的蕭瑟氣息,陵國的皇城并不大,與搖光城那樣的天下雄城相比,自然遠為不如,但那獨特的雅致潔凈氛圍,卻也是許多地方所不及的,很是美麗,到處都有無數花樹,大街小巷中彌漫著花的芬芳以及果實成熟的甜香,人們的生活也是平靜而滿足的,事實上,由于依附著神殿,這個國家已經很多年都不曾有過動亂與戰爭,生活就像是一條平靜的河流緩緩向前流動,不見波瀾。

    師映川戴著一頂青紗幃帽,身后跟著以面具覆臉的傀儡與謝檀君,三人緩緩走在帶著滄桑痕跡的青石磚街道上,師映川看著路上行人臉上那種從容而滿足的神情,不覺低聲道:“這里的生活節奏倒是給我一種很慵懶的感覺,看來雖然是小國,百姓的日子卻還過得不錯?!睂幪熘I冷笑道:“……無非是不思進取罷了,這些人的太平日子過得太久,只怕早已忘了什么是戰爭,若無神殿庇佑,只要其他國家有意出兵征伐,這些人立刻就是束手待斃的下場?!?/br>
    ☆、二百六、良辰美景奈何天

    聽了師映川的話,寧天諭卻只是冷笑一聲,很是不屑地說道:“……無非是不思進取罷了,這些人的太平日子過得太久,只怕早已忘了什么是戰爭,若無神殿庇佑,只要其他國家有意出兵征伐,這些人立刻就是束手待斃的下場?!睅熡炒c點頭,并不反駁:“說得也是,安逸的日子過久了,其實倒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好比野豬如果沒有了獠牙,又拿什么來抵御虎狼?”

    不過說歸說,這里的人文景致還是十分值得一觀的,不是別處可以欣賞到,半柱香之后,師映川微微歪著身子靠在一張貴妃榻上,青紗幃帽丟在一邊,神色舒展而愜意,他手里拿著銀質酒杯,一縷長長的鬢發順著耳際垂下來,落在胸前,整個人從內到外顯露出一種慵懶之氣,看著外面剛剛下起來的細雨,嘴唇湊到杯上徐徐抿了一口胭脂色的果酒,既而隨手拿起一只水晶湯包丟進嘴里,謝檀君與傀儡都是一身黑袍,站在一旁,眼眸微合,一動也不動,仿佛兩尊雕塑一般,面前放著已經吃過的飯菜,師映川把玩著杯子,悠然道:“……這場雨倒是突如其來,不過看樣子,應該不會下很久?!睂幪熘I聽著樓下的靡靡絲竹之聲,有點厭惡地說道:“你要躲雨休息,大有地方可去,何必來這種地方,曾經你也是斷法宗的人,大光明峰一脈的功夫練到你這個地步,但凡靠近不潔之人,就能聞到腌臜氣,一個兩個倒還罷了,但越是與多人交合過的就越是臭氣熏天,像那晏勾辰,雖說是個皇帝,卻也只經歷過二三個女子,氣息還不至于如何渾濁,你現在跑來這種風月場所,此處都是些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的下賤貨色,置身于此,簡直就是掉進了茅廁,臭氣熏天,虧你倒還能面不改色?!?/br>
    師映川懶懶一哂,輕笑道:“我已經封閉了五識當中的鼻識,暫時關了緣香境,聞不到氣味,你又何必嫌東嫌西的?!彼D念一想,忽地就嘿然道:“哈,你可別告訴我,千年之前在你還有rou身的時候,就從來沒光顧過這樣的地方?!睂幪熘I淡淡道:“我為何就一定要來這種風月場所?”師映川聞言,忽然坐直了身子,饒有興致地問道:“不會罷……說真的,你一生當中莫非就真的那么潔身自好?真的就只有趙青主一個?再沒有其他什么事?”寧天諭這時的情緒很罕見地平和起來,沒有了往常一提起趙青主就會有的暴戾,只道:“趙青主是我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后一個,而我也是他第一個男人,雖然我死在他前面,不知他后來如何,不過想來我必定也是他經歷過的最后一個人,畢竟在有過我作為枕邊人之后,他怎么可能還會看上這世間其他人?”說到這里,寧天諭的語氣之間已是充滿了對自身的絕對自信,這樣的態度放在別人身上,只會讓聽到的人覺得狂妄可笑,但是由他說來,卻只令人覺得是理所當然的。

    師映川揚了揚眉毛,卻是從這番話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信息,他忽然有點全身不自在起來,微微皺起眉頭道:“我怎么聽你的意思好象是……趙青主他……抱過你?”寧天諭仿佛聽到了一個很白癡的問題似的,漫不經心地道:“我與趙青主當年恩愛有加,他與我一樣是男子,我既然可以抱他,他自然也會想碰我,這有什么奇怪?!睅熡炒ㄒ幌驴嚲o了腰身,只覺得脊椎微微發麻,寒毛直豎,他結結巴巴地道:“該死……他抱過你……不,我們?那時我們可是五氣朝元大宗師,天下第一高手,怎么就肯委身人下?”寧天諭突然冷笑起來,漠然說著:“所以我早就說過,你對那些人也配談愛?無非是感情游戲而已,你不接受自己委身于人,這與自尊無關,只是感情未到那種程度罷了,所以才不肯有所付出,而我如今雖然深恨趙青主,但至少當年是真心愛他,莫說他是斷法宗宗正,宗師強者,即便他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我也一樣可以毫不猶豫地遂他的意,只要他要,我就給,這與地位實力沒有任何關系?!?/br>
    師映川啞口無言,他捫心自問,自己的確做不到這一點,萬難接受被人占有,與寶相龍樹等人認識這么久,只有自己主導的份兒,而他們幾個卻從未能夠抱過自己,難道是他們真的不想?不,不是的,大家都是正常男人,怎么會不想?只不過自己自私地不愿雌伏于人,這才如此罷了。思及至此,不覺一陣汗顏,不過一想到千年前的自己曾經被那個叫作蓮生的男人侵占過,師映川就覺得皮膚表面忍不住地冒出一層雞皮疙瘩,毛骨悚然,一時間也沒心思喝酒了,走到窗前看外面的細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街上許多人撐著各色油紙傘,如同開著一朵朵鮮亮明麗的花,自有一股清新之感,師映川手扶欄桿,很隨意地道:“我記得劫心說過,他生父是陵國皇子,如此一來,他倒還是這陵國的宗室?!睂幪熘I忽然道:“你對這梵劫心果真無意?”師映川聞言失笑:“我若有意,又怎會替兒子來提親?”他輕輕拍著欄桿,帶點自嘲地道:“雖然你總譏諷我多情,但我師映川也不至于見一個愛一個罷,那是下流,不是風流?!?/br>
    不多時,雨漸漸停了,師映川拿起一旁的幃帽戴在頭上,懶洋洋地道:“好了,雨已經不下了,我們走罷?!闭f著,便帶著兩個傀儡便離開了,這陵國的皇城距離神殿并不算遠,今日就能抵達,師映川一行人甚至不必刻意趕路,就能夠穩穩在太陽落山之前看到晉陵神殿的模樣。

    剛下過小雨,空氣中有著新鮮的濕氣,街上行人往來,師映川見路邊有賣果子的,便買了一些,用油紙包著,正在這時,一輛青篷馬車轆轆而來,拉車的兩匹白馬十分神駿,車上掛著一條金色綬穗,馬車周圍緊緊跟著四名身穿輕甲的騎士,車內的人不經意間從窗口瞥見了一個黑色的身影,雖然戴著幃帽,看不見長相,但看背影卻是極眼熟的,那人頓時心頭一顫,只是牢牢望著那個身影,眼中異色流轉,滿是復雜,下意識地就開口道:“……停車,快停下?!?/br>
    話音方落,馬車就立刻停住,一個騎士下了馬,打開車門,就有人從里面走了下來,身著袍袖寬大的繡織黃衫,頭戴金冠,眉心一點殷紅,年輕秀美的面孔上還有著淡淡青澀,不是梵劫心還有誰?而在少年剛下了車的時候,師映川也看到了這邊,他微微一怔,略覺意外,而梵劫心看著男子,卻是嘴里發苦,他知道師映川近期就要來晉陵提親,但沒想到會這么快……梵劫心只覺得心里酸澀,自己是陵國第一貴公子,自略略長成之際,就是無數名門貴女芳心暗許的對象,也是許多青年才俊夢寐以求的佳偶,但這個人卻是不屑一顧,這次他來這里,卻是為了兒子來向自己提親,這樣的人,到底是薄情還是冷酷?他腦子里亂糟糟的,腳下卻不由自主地走向對方,在來到師映川面前兩步外的地方站定,微啞道:“……你來了?”

    街上行人往來,人多眼雜,師映川也就沒有摘下幃帽,只隔著帽沿垂下的一層青紗道:“你不待在神殿,怎么會在這里?”梵劫心忽然沒來由地一陣煩躁,冷冷道:“我在哪里與你有什么相干!”剛說完,就立刻覺得心中隱隱地后悔起來,但又實在無法拉得下臉來說點什么去挽回,他的臉色有些難看,眼里的情緒非常復雜,明明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幻想著這個人有朝一日會來晉陵提親,可是當這一天終于到來的時候,情況卻是出現了偏差,對方是來提親的不假,但為的卻是別人,自己憧憬了許多年的伴侶,到頭來卻要成為名義上的父親,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諷刺?不過對于梵劫心的態度,師映川并不以為杵,沒有在意對方很是嗆人的口吻,他知道梵劫心的心情不可能好到哪里,于是只笑了笑,說道:“我現在正要去神殿見你父親,現在既然在這里遇見你,那就正好,我們這就一起過去罷,畢竟此事總要有你親自在場才是?!?/br>
    梵劫心木然,又有些憤怒,也有些失望,甚至還有一些見到對方所帶來的喜悅,心情復雜得難以形容,但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不發一言地上了馬車,隨即馬車便調頭出城,速度很快,師映川微微一笑,帶著兩個傀儡立刻跟上,三人不緊不慢地走著,始終與馬車保持一致。

    在太陽還沒有落山的跡象之前,師映川終于到達了晉陵神殿,與梵七情迎來了雙方的第一次見面,而神殿方面對于此次師映川的到訪表示出了足夠的重視,舉行了盛大的晚宴,期間兩位宗師就兒女婚事一議達成了正式約定,互相交換了婚書,梵劫心作為當事人,從頭到尾都在沉默,并無絲毫喜意,只是安靜地坐在一旁,不言不語,雖說聽起來只是訂婚,但事實上與成親已沒有區別,在對于絕大多數人,尤其是大家族以及門閥宗派這樣的龐大勢力來說,訂親的意義非同小可,因為這決不僅僅是私人的問題,更是牽涉到雙方所屬勢力的大事,必須由具備足夠分量的長輩出面,所以當年連江樓才會親自來到萬劍山,與傅仙跡達成有關師映川與千醉雪之間婚事的共識,而像如今師映川與梵七情正式互換了婚書,將此事敲定下來,那就意味著這樁婚事在正常情況下已經不可能改變,不可解除,除非有非常重大的變故發生。

    到了晚間,宴會已散,月明風清,梵劫心獨自一人站在一處蓮花池前,望著池中已經凋謝的蓮花發呆,那往日里清亮靈動的雙眼當中已蒙上了一分晦澀難明,這處蓮花池還是數年前他命人挖的,那時他還年幼,喜歡上了那個豐姿如仙的少年,便在這里種滿了蓮花,投放了幾百尾錦鯉,閑暇之際便愛在此處喂魚,只不過這一切原本都是白費,那個人不愿意要他……

    正當梵劫心怔怔出神之際,有人走到他身后,道:“……不開心?”梵劫心沒有回頭,只淡淡自嘲道:“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我不喜歡的人卻成了我的未婚夫,師兄覺得我會開心么?”來人錦衣玉帶,面容俊美,自是李神符無疑,他眼神沉凝,道:“既然你不開心,又何必答應這樁婚事,當初在瑤池仙地,若是你一口拒絕此事,我也不會傳信給師尊?!辫蠼傩难凵衲?,只不過比起尋常淡泊,更有一絲無所謂的感覺,他嗤笑一聲,道:“反正我早晚都是要成家立業的,于我而言跟誰成親都沒關系,季平琰無論出身還是資質都是上上之選,那就是他了罷?!?/br>
    李神符可以說是看著梵劫心出生、長大,二人朝夕相處,不是兄弟,勝似兄弟,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就連他那個早死的親弟弟李清海也不可能與梵劫心相提并論,如今見梵劫心這般模樣,自然有些不忍,當下以手撫摩著少年的頭頂,說道:“等到季平琰成年之后,你們兩個人便要完婚,似這等聯姻,基本不可能出現日后解除的問題,因此你們注定要相伴一生,季平琰資質極佳,出身又是如此,日后成就宗師的希望極大,而你的資質也是上乘,將來即便不能跨入宗師之境,也至少壽命比起常人會延長許多,這樣一來,也就意味著你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至少也會持續百年以上,直到你的壽元耗盡才會終止,所以這樁婚事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決定了你的一生,我不希望你日后過得不舒心,更不希望見到你變得郁郁寡歡?!?/br>
    這番推心置腹之言令梵劫心微微動容,他凝視著池中活潑游動的錦鯉,用手使力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眼中閃過迷離而微帶疲倦的光瀾,他靜靜地站在夜色中,道:“師兄放心,我自己選的路,就算是跪著也要走完……我出生在晉陵,享盡榮華富貴,但同時我也必須承擔相應的責任,就好比這場婚事,這次聯姻對神殿與斷法宗雙方而言都是有利,而且師映川如今身份與從前大不相同,他日后會走到哪一步,誰也無法預料,一旦當真有泰元帝時代重現的那一天,我作為他獨子季平琰的平君,至少就充當了晉陵方面與他之間的一根紐帶,神殿無論進退都能夠從容許多,這是父親愿意看到的,也是晉陵很多人都愿意看到的,這些我很清楚?!?/br>
    少年低聲說著,清脆的聲音下,是一種本不屬于這個年紀應有的淡淡惘悵與冷靜,對于這一切,李神符久久無言,不知道自己應該是欣慰于梵劫心的成熟明理,還是嘆息于這種因為世事無常而不可挽回的殘酷成長,記憶中那個天真靈巧、無憂無慮的孩子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只留下此刻眼前這個有著迷離目光的少年,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情突然悄悄襲上心頭,令人惘悵莫名,老天以時間和命運蹉跎著人間,人生之沉浮跌宕,際遇之顛倒無常,莫不如此。

    此時在一間安靜的深殿中,一個身披海水藍華袍的男子正坐在一張冰冷的玉床上,男子身姿挺拔,一頭灰色的長發,容貌英俊,眼神中帶著淡淡的滄桑氣息,卻依然湛湛有神,乃是晉陵神殿的主人梵七情,他輕輕撫摩著玉床上一名溫雅青年的臉龐,動作無比溫柔,青年的五官與梵劫心有些相似,但眉宇間卻有著絲絲梵劫心并不具備的溫潤與柔和,頭上的一點殷紅昭示了此人的侍人身份,青年看起來仿佛只是熟睡,但冰冷的肌膚和全無血色的面孔卻表明了這并不是一個活人的事實,梵七情面色溫柔如水,他低頭吻上青年依舊柔軟卻毫無溫度的唇,即使很清楚自己永遠也再得不到伊人甜蜜的回應,他也還是貪戀而不舍地輕吮著那兩片芬芳的唇瓣,久久不愿放開,直到自身的體溫將青年的嘴唇暖得有了溫度,這才暫離,梵七情凝視著青年的容顏,輕聲說道:“……阿篁,我們的劫心已經長大了,訂了婚,你開心么?”

    沒有人回答,梵七情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很開心的……”男子眼神迷離,聲調卻慢慢地低了下去:“阿篁,對不起,是我害了你,當年你明明已有婚約,若是沒有我,日后你會娶了那女子,平靜地生兒育女,安樂過完這一生,但你卻偏偏遇見我,為我生下劫心,由此害了你的性命……阿篁,我知道那孩子怨我,對他沒有盡到做一個父親的責任,可我真的無法面對他,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你是因為他而離開我,他的出生,是用你的性命換來的?!?/br>
    說到最后幾個字時,男人的聲音已是低不可聞,他輕輕抱起青年,用臉頰溫柔摩挲著愛人的面孔,音線微微顫抖:“可是我雖然嘴里這樣說,但如果真的可以時光倒流,讓一切都可以重來的話,哪怕結局依然不會改變,我想我一定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認識你、跟你成親的,因為我這一生只有愛上一個人的力量,如果錯過了你,就不會再有別人了……阿篁,你何其殘忍,拋下我一個人,我們恩愛的時光那么短暫,可我用來回憶的歲月,卻是要一生那么長……”

    空曠的殿中幽幽回蕩著男人沙啞的低訴,夜風吹得紗幕飄飛,一切的一切,終究歸于寂靜。

    就在梵七情懷抱愛侶喃喃衷腸、梵劫心與李神符月下相談之際,師映川卻是站在一處宮殿的露臺上,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明月,月亮周圍有云霧繚繞,呈現出一派幽冷凄清之美,師映川低聲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中秋節已經過去了,記得從前每年過中秋的時候,我都會與那人一起賞月,有時我還會親手做月餅,現在想想,真是懷念啊?!睂幪熘I不知為何,語氣竟是與師映川出奇地相似:“當年每逢中秋,我與蓮生也會一起做月餅,他愛吃蓮蓉餡的月餅,我就總是在里面放上許多蓮蓉……”師映川忽然打斷他的話,道:“你一直都鼓勵我追求長生之道,一來是為你自己打算,可以與我一同長生,但我想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你希望擁有無盡的壽命,因為只有掌握了漫長的時間可以揮霍,你才能有足夠的光陰去尋找趙青主,是么?你找不到他這一世,那就等下一世,也許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會找到他?!?/br>
    寧天諭沉默,然后就笑了起來,他第一次笑得如此爽朗,再無陰霾:“是啊,你說得很對,因為人只有活著,才會有無限的可能,不是么?”師映川嘆道:“沒錯,所以我們才會追求那種不再被時間所控制的自由資格,不過……”師映川的語氣頓了頓,低頭輕撫著自己的手臂:“不過如果到了這具rou身快要衰亡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跨入長生的領域,那么也沒有辦法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換一具身體,這是下下之策,若不到完全絕望的地步,我就不會這樣選擇?!?/br>
    事實上師映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掌握了能夠讓自己長生不死的方法,那就是像從前那般奪舍他人的身體,只要他在自己壽元將盡之前,去奪舍一具鮮活的rou身,自然就可以繼續長久地活下去了,如此反復,這從理論上來講,似乎確實就是長生不死了,可是他又怎么會甘心?他自己現在的身體實在是太優秀了,這倒不是說他貪戀這副完美的皮相,而是這具身體的資質實在太好,他怎么舍得放棄?他就算是壽元枯竭,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到那時他的力量必然堪稱恐怖,即便奪舍的是一位宗師的身體,也肯定比不上自己原本的力量,至于資質,更是不太可能與自己現在相提并論,如此一來,突破的可能性無限為零,師映川又怎么能夠甘心?他要的長生不但是漫長的壽命,更包括了出眾的力量,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天地任逍遙,簡單地說,就是不僅僅有數量,更要有質量,如果不能滿足這些,就算能夠一直活上很久,又有多大的意思?所以奪舍求生這樣的方法,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采用的。

    對此,寧天諭也表示贊同,他又說道:“晉陵這里,日后也許可以成為我們計劃的一部分,不過現在你最大的任務就是提升修為,只要你早日晉級,恢復我們當年的力量,成為天下第一人,至于其他之事,又有什么可擔心的?世人往往不慮長遠,只問今朝,自以為是大智慧,殊不知無非是因為生如夏花,命如螻蟻般不可長久,才不得不如此罷了,我輩中人,豈會效仿?”師映川點點頭,至于剛才產生的那些惆悵情緒,眼下就像是云霧被風吹散,絲毫也不存了,他微笑道:“確是這個道理?!比绱苏f著,眸子幽深如火,已望向遠不可知之處,嘆息道:“千年之前,你號令天下,坐擁四海,一言則江山震動,一語則左右萬萬人命運,那決不是現在世間的這些帝王君主能夠想象的,不可相提并論,既然如此,我想問你,這樣的感覺,大概是世人夢寐以求的罷,與這種絕頂的權力相比,我想,很可能大多數人情愿放棄追求大道,迷醉于這樣的感覺當中,那么你在當時曾動搖了么?或者說,將來我一旦……會動搖么?”

    寧天諭大笑:“沒錯,絕大多數人到了那個地步,應該都會沉迷下去,但你我又豈會如此?縱然江山萬里如畫,卻也逃不過興衰更替,再權力滔天的帝王,與我輩相比,也還是渺小的俗人之身,何足道哉?我輩之人,最終的目標乃是無限與永恒,這樣的大毅力,大野心,豈是世間凡人可以想象?當年建立帝國,統一天下,只是手段與方法,而非追求,唯大道永恒,心向往之!”師映川聽得豪氣陡發,笑嘆:“果真這才是大丈夫所為啊……”修長的眉毛忽然微微一挑,低笑說著:“這周圍一里范圍之內,一流高手四十二名,先天強者七名,這都是來監視這里的眼線,看來我還真是不令人放心啊?!睂幪熘I漫不經心地道:“畢竟你現在的身份不同,更何況此次你身邊還帶了兩個傀儡,一共三位宗師,這份武力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令人膽戰心驚,即便現在你是來上門提親,表達善意,但晉陵方面應該有的戒備還是要有的,縱然眼下派出的這些人誰都知道不可能瞞過宗師的感知,但這就是光明正大的陽謀,該作出的姿態還是不可少的,只要沒人打擾到我們就是了?!睅熡炒勓砸恍?,顯然也是不放在心上。

    一夜無話,翌日一早,師映川梳洗過后,便由梵七情陪同,一起用了一頓豐盛的早膳,他此次是為獨子季平琰前來提親,自然不可能立刻就走,至少也是要由晉陵神殿方面招待幾日才算是盡了禮數,一時梵七情與師映川在花廳中用過茶,摒退左右,無人知道他們在里面談了些什么,半晌,師映川面色平靜地走了出來,梵七情隨之而出,喚人召了梵劫心過來,命其陪同師映川在晉陵好好游覽一番,盡力招待,也算是略盡地主之誼,梵七情乃是神殿之主,事務繁多,眼下婚事已經議定,梵劫心名義上已是師映川的半子,由他出面,倒也不失禮了。

    既是秋季,自然不若夏日那般繁花如簇,但楓葉漸紅,金桂飄香,倒也美麗,昨日下過一場小雨,如今萬里晴空如洗,說不出地舒暢,師映川全身都罩在寬大的青袍之下,飾以藤蔓一般的碧色花紋,便是雪白的面孔上也在從額頭到鼻溝的部分爬滿了青色如蓮的密集紋路,乍一看去,就好象戴了一張半覆面式的面具似的,掩去了真實容貌,只不過如此一來,看上去就總有些說不出的詭譎之感,他身邊的梵劫心則是表情如常,仿佛恢復了從前的平靜模樣。

    陵國皇宮由于所處位置的地氣緣故,宮中不但有天然溫泉,而且一年四季都是百花盛開,景色極美,既然來了晉陵,師映川也就在這里欣賞一番,陵國皇帝聽說此事,立刻便命人不得打擾阻攔,將整個皇宮全面向師映川開放,向來普通人對于這等深宮禁地往往可望而不可即,但以師映川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即便行走其中,也不過是如同在自家后花園散步一般。

    昨日的一場細雨使得無論是殿宇樓閣還是花草樹木都顯得潔凈而清透,師映川漫步其中,表情有些愜意,道:“這里讓我想起白虹宮……雖然不可能很像,但確實有些地方多多少少有點共通之處?!辫蠼傩目此谎?,淡淡道:“你很久沒有回過白虹宮了罷?!睅熡炒ㄓ每此坪茈S意的低沉嗓音道:“是啊,我早就離開了斷法宗,怎么還能回去呢,說起來,總有幾年沒有吃過白虹山新結的果子了?!眱扇瞬恍觳患驳刈咧?,一路上總能看見有人躲躲閃閃地在樹木花叢或者欄桿廊柱后面向這邊窺探,看那衣飾,應該都是宮中的后妃宮女之流,梵劫心看著身旁師映川漆黑的長發被風微微吹開幾縷,映得那肌膚如雪如玉,遂面無表情地道:“宮里的人都聽說你來了,大家很好奇,想看看天下第一美人到底是什么樣子,不過很可惜,你現在的這個樣子,根本瞧不出本來面目,只怕要讓人失望了?!睅熡炒勓?,一手輕撫著自己被青色紋路覆蓋了大半的面容,微笑道:“這副皮相往往只會給我帶來麻煩,對我而言,只是多余罷了,這還多虧是我這種人,若是普通人卻生成這個模樣,到最終也只是會給自己和旁人帶來不幸?!?/br>
    說話間,眼前已是滿目粉紅,桃花灼灼,師映川在注意到這一幕的時候,陡然面容一滯,他望著這片由于地氣的緣故而四季長開的桃花,一股無法形容的感覺就此悄然襲上心頭,曾經他因為一個人而那樣地喜歡上了桃花,但后來也是因為這個人,他變得再也見不得這種妖嬈的植物,師映川微微閉上眼,他沒有動,但隨著他的呼吸韻律,隱隱有什么東西在向外延伸,形成一股特殊的波紋般的震蕩,同時亦挾帶著一陣無形的逼壓,周圍無數的桃樹突然間劇烈顫抖起來,數以萬萬計的桃花就此化為一蓬一蓬的紅霧,漫天如雨,旁邊梵劫心親眼目睹著這一幕震撼人心的美景,喃喃道:“……都說當年你一夜落盡大光明峰上的桃花,創出獨門秘技十二式,這,就是你那‘桃花劫’么?”師映川眼神落寞,淡笑道:“你想學?可惜,這門功夫你是學不會的?!彼⒁曋蠼傩男忝狼逖诺拿婵?,時間的長河無非只是微微蕩漾一下,就已經是數年過去了,這段時間已足夠讓一個男孩變成翩翩少年,這時梵劫心忽然扭過頭,語氣難明地道:“一想到以后我居然會叫你‘父親’,我就覺得很荒謬,太荒謬了,就好象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個玩笑而已,一個笑話而已,只是我在做夢罷了,而我就是在這場夢中無法醒來,一直一直地沉淪下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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