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出了房門,剛步上院門的臺階,便聽到一溜兒請安聲。 原是那嬌杏攜了兩個貼身丫頭漫步而來。 見了她,清凌凌的大杏眼兒里,也只微微訝然一下,隨后便就沖她淺淡一笑。 湘琴亦是露出了自己的招牌笑容,朝著她規矩地一福身,“姨奶奶安?!?/br> “起吧?!蹦菬o人可媲美的含情杏目,卻狀似不經意地掃過她手上拎著的食盒子,仍是她那生來就嬌軟的一副好嗓音,“太太命你送吃的來了?” “是?!毕媲贉芈暣鹬?,眼睛不覺瞥向了那立于她身后的青衣丫頭,手里卻是也拎著一個食盒。 嬌杏拿眼瞥了下青薇手上拎的紅漆食盒子,偏過頭來,又看著她的眼睛意有所指,“吃過了也無事,左右只有在我這里他才吃的飽兒,吃的香兒?!?/br> 說完,就是掏出絹子掩嘴輕笑出聲,那青蔥玉指上涂著紅艷艷的蔻丹,極白與極紅,對比鮮明。 “走吧?!睕_著身后兩人輕聲一道,甩著帕子,婀娜而去,徒留下一片清香甜膩的味道。 湘琴摸了摸有些發僵的臉,不消半刻,便又是那副溫婉可親的面相。朝著兩旁守門的婆子,笑著點了點頭,便就離去。 聽見細碎的腳步聲,瞿元霍循聲望去,“你怎么來了?” “我怎就不能來了?”那人兒一進屋,就是絞著帕子,撅著嘴。 以為那無故就愛使性子的壞脾氣又來了,他也不接話,只當沒聽見,轉了話題,“腳上不疼了?” 她眼兒一眨,立刻就哭喪個臉,“疼,怎么不疼?!毕屏巳箶[,也只看到一眼的白色羅襪,她卻還睜著眼睛說:“你看這還淤著呢?!?/br> 瞿元霍沒忍住,輕笑了出來。自軟榻上直起身,沖她招了招手,嬌杏遲了一下,還是乖巧地依了過去。 將她摟在懷里,大掌捏了捏她的小蠻腰,口吻卻是有些無奈,“何時才能穩當點?!?/br> 聽了這話,她卻是不依,揚起小臉就是一臉的生氣,“我怎的不穩當了?爺難道不喜歡?”見他嘴角噙著淡笑,也知他不是真的討厭自己,便也笑著捏了拳頭捶了一下他。 登時,瞿元霍悶哼一聲,眉頭攢到了一塊。 嬌杏一驚,心里自責,知自己說什么都無法減輕他的痛楚,便只乖乖地坐在一旁。見他眉頭漸漸舒展了,才敢靠近,覷著他小聲說道:“讓我看看?!?/br> “無事?!宾脑魯[擺手,并未破口出血,只是有些淤痛罷了。 這樣想來,他又思起了昨日之事,沒來由就覺得那少年十分眼熟。 正在這時,外院跑來一個小丫頭。 瞿元霍才舒展的眉頭,登時又是一皺,“何事?” 那小丫頭平日只在外院伺候,甚少近過主子的身,眼下主子雖是語氣尋常,但仍是有些惴惴。便有些結巴地回話道:“府,府前有人鬧事,只說要求見府里的女主人?!?/br> “女主人?”瞿元霍眉頭蹙地更緊,府里的女主人不是他娘王氏,便是江氏。這一家才入京不久,又無親眷在京,會有誰前來拜見? 嬌杏也是疑惑,因對那小丫頭問道:“都是些什么人?” 見她問話,小丫頭方又轉頭對她答道:“其余不知道,奴婢只聽了守門兒那邊傳來的消息,說是兩個粗衣百姓,瞧那歲數差距,許是母子兩個?!?/br> 話一說完,又像是才想起什么,便又接著補充,“天剛麻麻亮時,兩人便在府前蹲著了。只說要見府里的女主人,也不說自個是誰,守門兒的自是不會放兩人進來。只當是癡纏一會兒便要走的,不想這下卻是開始大喊大叫起來,只說要是不見,便一頭撞死在咱們府門上!眼見攔不住了,奴婢們也沒了主意,便只能來煩請主子了?!?/br> 嬌杏聽言,心里隱隱有些不適,正待與瞿元霍說,讓下人帶他們進來問話時,他便默契地開了口:“既是如此,便領了他們到次廳候著?!?/br> 那小丫頭連忙道了聲是,便噔噔噔地跑走了。 …… 那小丫頭一走,瞿元霍便也邁步去了。 嬌杏坐在小巧的內書房,卻是怎么也靜不下心來,前院她又不好去,便也只能干坐在這等消息了。 說來也是奇怪,這心怎的就無端端的憋悶了起來。 玉珠與青薇也自屋外進了來,見主子面色有些差,心中也有些不安。默了一默,玉珠便走了幾步到案前,抬手倒了杯茶水,送到她手邊,“主子先喝口茶吧,大爺一會兒便會回來的,想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不過是兩個老百姓罷了?!?/br> 嬌杏伸手接過,放到唇邊抿了一口,玉珠的話卻也聽進去了。心里一松,這懶病也就犯了,靠在了瞿元霍方才趟的軟榻上,慢慢瞌了眼。 這眼睛還未瞇一會兒,外頭就又傳來了腳步聲,還是那個小丫頭,只說是大爺請她去趟次廳。 嬌杏本就想去,只當時不好主動提出,現下正合了她意,起身理了理裙子,未做片刻猶豫的便去了。 這腳剛步入次廳,便感受到廳里的古怪氣氛,靜謐的讓人喘不過氣來。她抬眼看了看,那瞿元霍正端坐于上位,見她來了,面色便有些古怪。 下邊兩溜兒相對排開的交椅上,依次坐著一位著深藍色粗布裙,年約四十左右的中年婦人,嬌杏只稍拿眼瞥了眼,沒甚仔細去看,便要去看另一個。 正吃驚于正是昨日那受毒打的少年,還未搞清楚狀況,便聽到一聲飽含凄楚無奈地叫喚聲兒。 “杏姐兒,杏姐兒,真是我的杏姐兒誒——” 中年婦人哽咽非常,幾步便來到了嬌杏跟前,也不顧她眼里的震驚,抬手就摸著她那與自己十分相似的臉蛋兒,一張經歷歲月風霜的臉上是又悲又喜,顆顆飽滿的眼淚砸在了地上。 “娘的好杏姐兒,莫怪為娘的當初狠心,要怪就怪你那狠心的爹!天殺的欠了人的錢,非要賣了閨女才能保住命?!敝心陭D人哭個不停,見自個說了這些話,對方仍是沒個反應,只跟自己一般無二的杏眼兒里,不斷冒著淚珠子,人卻是像被魘住了一般愣愣的。 她掏出帕子假意低頭擦了擦淚,眼角余光又瞟見了閨女身上穿的好緞子,又看到那養的白白嫩嫩的小手,腕子上又垂下兩只同套的翡翠玉鐲子,那水水的,色澤十分好看。進來時早已將這里里外外打量了個遍,于她這個窮了半輩子的老百姓來說,眼前見到的真真是潑天的大富貴。 知道閨女過得是極好的,眼下一旦她認了自己,那自個就是這府里主人家的丈母娘,到時不是真的就能農奴翻身把歌唱了?那隔壁家賣鹵rou的徐潑婦,不就再也不敢說她,只能是賣一輩子豆腐渣渣的爛命了? 一想起那經過翻天覆地變化后的日子,她的嘴角就有些扯不下來,只得掩著帕子,干嚎著,“杏姐兒誒,真真莫怪為娘的狠心,那時家中可是窮的舔了飯碗了,你那個爹爹又是個不爭氣的,整日只會喝酒賭博,你弟弟,對,娘給你弟弟也帶來了???,輝哥兒快過來,見過你親jiejie?!?/br> 說著就去拉來了那輝哥兒,那輝哥兒一跛一跛地拐過來,原本清秀的面上青青腫腫,晶亮的眸子里精光閃閃,面上偏還要做出一副悲喜交加的神態來,“jiejie,jiejie可還記得弟弟,昨日就是jiejie救的弟弟,jiejie你可還記得!” 少年激動異常的臉,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嬌杏只覺心里一陣鈍痛,眼前一花,生生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o(n_n)o 多謝荼蘼姑娘為我投的地雷~~么么噠~~ ☆、大錯特錯 自那日次廳一事后,如今已過去了五六日,主子是一日比一日沉默,脾氣也是變得越發不好伺候起來。 這日清早,玉珠與青薇兩個丫頭領了旨,一人手上拎著個小籃子,正仰著腦袋,眼兒不帶眨地望著頭頂。那頂上滿是紅艷艷的桃花朵兒,戴著那鮮嫩的綠葉,更襯得嬌艷欲滴。 你道她兩個大清早的,就杵在這桃花底下是做什么? 原是那屋子里難伺候的主子說了,她最是喜愛這桃花兒了,可又不忍親手將它摘了下來,這落在地上的又是弄臟了的。左想右想,還是那自行脫落,又沒著地的得來了才最是心安理得,又干凈無瑕。 故而,兩個丫頭便手捧著個籃子,腦袋仰得高高的,眼睛不眨地望著頂上,就為了接住那自行飄落,又不能著地的桃花瓣。 眼看日頭就快升起了,脖子也仰的開始發了酸。那素來心里就瞧她不慣的青薇,難免生了怨氣,“不過一個姨奶奶罷了,還是個身份連我都比不上的下/賤命,偏偏派頭卻要這樣大,今日講究這個,明日講究那個,真是叫人氣不過!” 旁邊玉珠,聽了這一席話語,驚得連忙四下看了看。見那院子里做事的小丫頭,雖是兩三個湊在一塊兒邊說著話,邊手上動作著,但那眼神兒卻是沒有閃躲的,知道沒被聽著,便暗自松了口氣。 轉過頭來,少不得又要狠狠瞪一下青薇,“我看你就是皮子癢了,這姨奶奶雖是嬌氣過了頭,但性子卻是不錯的。就拿你那平日里應付敷衍的伺候態度,要擱在別處,怕是早已挨了板子。這知道了點私/密事兒,你就要捅的到處都是,就怕滿府的人不知道。我可好生提醒你一句,這大爺對姨奶奶的寵愛你也是有目共睹的,別到時候查了出來,可是有你的好果子吃!” 青薇就是個眼皮子淺顯的,實際上卻無甚膽量。聽了這話,心里也是有些后怕,但面上還是要梗著脖子辯解道:“關我何事?這話又不是我漏出來的,還不是太太房里的丫頭說漏了嘴,被好事的聽了去?!?/br> 玉珠聽了心里煩悶,暗想自己也是倒霉,偏偏跟了這么個沒頭腦的一塊處事,就怕到時候受了牽連,白白得了主子的厭惡。 兩人再沒說話,姨奶奶也說了,不需接太過,夠做足一小瓷瓶的量就行了。 晨曦已經穿透云層,淡金的光撒射大地。兩人掏出帕子拭了拭汗,便就拎著滿是花瓣的小籃子,回了屋去。 兩人拎著籃子進了屋,那姨奶奶還穿著一件桃粉色單衣坐于鏡臺前。一頭緞子般柔順的烏發,都快著了地,正撥了幾撮于胸前,白玉一般的嫩手里握著一把玉梳子,正動作極輕極緩地順著發。 往日靈動的杏眸,此時卻是放著空,秀致的細眉,輕輕蹙著。這一連幾日,就沒見舒展過,真叫人瞧著心疼,玉珠想著。幾日前臉色更是難看,還是大爺連著來了幾個晚上,這滿是愁苦的面容,方才消淡了不少。 “主子?”玉珠放了籃子,轉身洗了洗手,方才走近了她。見她那烏鴉鴉的發絲已著了地,連忙低了身子,捧了起來。 嬌杏回神過來,眼波一掃圓桌上放著的兩個小籃子,擱下玉梳,起身走了過去。玉指伸出,捻了一片,放到鼻端嗅了嗅,面上不見什么情緒。 只過了一會兒,眼兒一掃一旁立著的青薇,見她一張清秀的小臉上微微泛著紅,水亮的眸子里隱隱有著不安與不屑,似是十分的復雜。她也不深究,只將那片花瓣扔進了籃子里,扭轉身子,又回到了鏡臺前坐下。 片刻后,方道:“大清早就讓你們受了累,我心里過意不去,昨日送來的香梨,正巧還剩了兩個,一會兒你們便分了去吃吧?!?/br> 兩人謝過,便都開始服侍起她穿衣梳頭。 今日妝容素淡,一襲雪青色長裙,髻上只插了根白玉簪子,耳上戴著一對白珍珠,原本嬌媚的小臉,也變得恬淡了不少。 用罷早飯,攙著玉珠的手,出了院子,那青薇卻是留下守院子了。 昨日晚上她便向瞿元霍請示過,今日要出去一趟,他雖是有些不喜,但終究是準許了的。 她咬了咬唇畔,讓自己清醒不少,她不是個傻的。雖說自己一直以來心中都是極恨那生而不養,將她賣了的父母。但每當見著別人女兒家父母疼愛,一家和睦時,她這心里就酸澀的很。 那時她還是個小婢,如今她日子漸漸好過了,便也就將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所謂人間至親的事,早已擱在了腦后頭,偏偏對方又主動來尋她來了。 說她對前幾日那兩人有感情,那就是騙鬼!她不但對他們沒感情,反倒心里暗恨的慌。貪心爛腸的!早先為了銀錢將她給典賣了,如今見她過得好了,便又想著來相認巴結,當她看不出來,左右都是看中了她手中的錢。 扶著玉珠的手上了四人抬的小轎,轎兩邊還跟著兩個腰圓膀粗的粗使婆子,她坐在以青綢緞面為簾幕的小轎內,心中冷笑連連。 她現下就是去那人家里,前幾日那兩人走時便留下了住址,嘴上直說定要家去看看,她若是不應下,對方還就不肯走。 說什么爹娘好容易才尋著了她,十余年都未盡到為人父母的本分,心中日日虧欠揪心地睡不著覺,現下尋著了,定是要好好彌補彌補。 如若當時不是瞿元霍在場,她定要狠狠啐他兩個一口,真是夠不要臉的。 轎子一晃一晃,轉眼就從寬敞熱鬧的街市,穿過幾條幽深的小巷,七拐八拐來到了一排矮房子前。那些矮房子,清一色的用的泥土筑造,圍城一圈的防護墻也是上了年數的,一片片龜裂開,像是隨時都有可能倒下一般。 幾個轎夫停了轎,早已退到了幾步外,兩個婆子方走近,掀開了轎簾子。 嬌杏攙著玉珠的手下了轎,抬眼便見到一個透著縫隙的木板門,兩邊圍了一圈籬笆土墻,俱都是矮矮的,墻角下生出了不少青嫩的雜草,地上坑坑洼洼。 這? 她在想,這好歹也是在城里的,怎的弄得這般窮? 正想著,那木板門后便傳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沒待她敲了門兒,那木板門便嘎吱嘎吱的被人自里頭打開了。 梁張氏開門兒就見著了自個的親閨女,那日一回家她便將這好消息告訴了丈夫,鬧得這梁好乾幾日沒出家門,就怕哪日錯過了這個搖錢樹。 現下婆娘一開門,他也就像個賊老鼠一樣,摸著她的腳后跟兒,就給跟了過來。 一見閨女的面,他這心里就很是驚艷了把,這可比她娘當年不知好看了多少倍啊。不怪自家婆娘回來了會說,在家里是個受寵的。 這是個男人,都要將她嬌養著,半點傷害都是舍不得讓她受的。 梁張氏見自家丈夫只顧盯著閨女的臉蛋身段看,心里就嫌棄。轉頭來就對著嬌杏,討好地笑說道:“杏姐兒可算是來了,快快進屋來,娘可是日日都在念叨著,就怕你心里還怨恨,只當你是不會來了,沒想……”才說一半,便抹起了淚。 嬌杏冷眼看著,避開她伸來的手,看也不看她身旁站著的梁好乾。只對玉珠說了聲,“在外候著?!北銖阶蕴岵竭M了。 那梁張氏見了,忙在后頭抹了抹眼角,拿眼狠狠瞪了下梁好乾,意思是閨女都來了,你怎么還不說話? 梁好乾才將回轉神來,連忙幾步走到嬌杏身旁,見著閨女卻是沒有話說,只得領了她去堂屋里坐下。 梁張氏則找來個盛飯的飯碗,倒了半碗的濃茶水,送到她跟前,“杏姐兒喝茶?!闭f完,又看著手中磕了幾角的飯碗,面上有些尷尬,“家里簡陋,杏姐兒可別要嫌棄?!?/br> 嬌杏沒甚功夫與他們周旋,瞿元霍可是給她規定了時辰的,若是回去晚了,怕是要惹他不快。 茶自是不會喝,她只拿眼看了下一臉殷勤的梁張氏,與坐在一旁,兩眼放光的梁好乾,心里就有些難受。若不是怕落個沒有良心的噱頭,她才不會跑到這來自找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