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溫良辰垂眸看著他,雖然他身形矮小,但是,他已經竭盡全力來做,且有模有樣,讓人心中甚是舒坦。 對于性子平和而善良的溫儀城,溫良辰自然極為滿意,她嘴角帶笑,溫和地問道:“你今年幾歲,可有在家學讀書?” 其實,溫良辰三年前便已經定下他,溫儀城平日的行為和事跡,每個月都有專人來報,她對他的信息掌握得十分清楚。 這個瘦小的孩子與她同樣年幼失恃,不過溫儀城比她更慘,在那年的瘟疫之中,他的父母不幸雙亡,年僅四歲的溫儀城不僅要保全自己,還要贍養眼瞎的祖母,幸虧族長開恩,平日對二人素有優待,特地多賞了幾口飯吃,還準他去讀書。 不過,因為未到關鍵之處,溫良辰并未現身相助,她躲在一旁,冷靜地“看著”這位孩子成長。雖然看似殘酷,但不得不說,他在這段成長道路上,得到了比幫助更多的東西。 她看著他不惜一切進入學堂讀書,看著他辛苦地討生活,平日中的點點滴滴,充滿了辛酸,有時候,溫良辰甚至不忍心,但是,為了他的將來,她只能選擇這樣做。 年幼的溫儀城卻無知無覺,完全不知道在這世上的另一處地方,有一位即將成為自己“jiejie”的jiejie,默默地關注了自己三年。 “回稟郡主,儀城今年七歲,正在族中學堂讀書?!睖貎x城似乎有些緊張,即便溫良辰看起來和藹可親,但是,不知為何,一看見她的眼睛,他便心生畏懼。 身為越國子民,溫儀城心中明白,那雙綠色的眼睛,來源于秦氏皇族最純正的血脈。 這雙眼睛,讓神秘尊貴的秦氏皇族,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威嚴之氣。 溫良辰抿了一口茶,將杯盞放置于桌面,露出幾分感興趣的模樣,不經意地問道:“儀城如今在讀什么書呀?” 溫儀城頓了片刻,瞪大雙眼,心道,溫良辰這是……想測試他的學問? 夫子曾言,女人無才便是德,本朝的女人們,不管是大家中的閨秀,還是小家中的碧玉,頂多讀讀女四書罷了,平日大多數坐在家中繡花,看溫良辰年齡不大,估計也問不出什么罷。 不過,他依然不敢隨意輕視她,思索了許久,溫儀城便打好了腹稿,板著小臉,認真答道:“因夫子讓我們下場赴考童生試,因此,我近日在讀明經策論,平日偶有閑暇,還會讀些詩賦,地理雜記等書?!?/br> 小小年紀,讀的書還不少。 “既然你自愿過繼,今后便是我溫府四房中人,我既然選中你,必是要考校你一番?!睖貎x城即將準備考童生試,那便不算普通的小孩了,溫良辰便沒了照顧他之意,直接不客氣地問道:“曾子曾曰:‘甚哉,孝之大也’,不知你如何看?” 溫儀城一聽這話,頭“轟”的一聲,炸出一聲巨響。 溫良辰提出的問題,正是明經當中《孝經》的大義! 誰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誰說女人只讀女四書?誰說女人只會繡花? 溫儀城的表情出現裂縫,感覺自己幼小的心靈受到了莫大的傷害和欺騙。 明經中須得熟讀牢記的有大經、中經、小經,考試時還可自由選擇,必考科目為《論語》和《孝經》,但是,這兩部大頭占據默記默意大部分題目,要寫文章的實務策不???,因此,夫子也極少對其深教,只要求他們熟記便好。 因為溫儀城還是個孩子,心思又不深,溫良辰在旁暗暗觀察,見他一會兒郁悶,一會兒又興奮,和看小人畫似的,她被逗得簡直樂開了花。 直到多年后,溫儀城逐漸長大,發現自家jiejie之所以出考題,大部分是出自于捉弄之意,溫儀城簡直被氣得一整天都吃不下飯。 此時,溫儀城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溫良辰將過繼和孝道放在一處出題,絕對不是讓他生搬硬套扯出一堆大道理,而是要求他正面回答,且要回答到點子上。 過繼之后,他便脫身于族中支干,成為主干溫家四房的嫡子,溫儀城早已想明白,想清楚。因此,溫良辰的言外之意,聰明的他,一瞬間便明白了。 “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嚴父?!睖貎x城稚嫩的聲音有幾分顫抖,不過許久,便慢慢穩當下來,“子規勸我們,當今世上,未有任何人的恩情能超過父母,孝,乃是普天下頭等重要之事?!?/br> 見溫良辰端著身子,認真地傾聽自己的話,溫儀城受到鼓舞,心生暖意,繼續大著膽子道:“為人子,受父母之恩,便得擔起子嗣之責,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義也。今后公主和駙馬便是我母父,郡主便是我長姐,我擁有父母之慈,坐享家之睦,須得對父母及長姐親之愛之,敬之恭之。如此立禮立德,乃善人君子也?!?/br> 溫良辰抿嘴一笑:“你這般小小年紀,倒懂得淑人君子,其儀不忒,果真是可造之材?!毙⌒∧昙o將書讀得十分透徹,并無半分的迂腐之氣,其才智,恐怕離當年的秦元君差不太遠。 并且,小子方才的話,還特意將公主放在駙馬前頭,溫良辰眼睛微瞇,心道,溫儀城和情報上寫的一樣,還是個小小機靈的人兒呢。 沒想到她的稱贊竟如此之高,溫儀城臉上一熱,身子也隨之慢慢放松下來,他吐出一口氣:“唔……郡主過獎了?!?/br> “既然你愿意過繼入我公主府,便應該知道,古往今來的王侯將相,青史留名者少,意外消亡者多?!对姟分杏性疲骸皯饝鹁ぞ?,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說的便是今后高門的生活,你可愿意為此改變自己?”溫良辰眼神深邃,目光肅然,直直地盯著溫儀城。 溫儀城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感覺自己仿佛被看透了。 畢竟他年紀幼小,曾經幻想過無數次自己在公主府的生活,亦然懂得所要承擔的責任,但是,由于年紀和眼光限制,他并未親身經歷,更不得而知,其實豪門生活不比貧苦生活容易多少。 溫良辰這番話,簡直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天下諸侯,甚至是整個王朝,又有誰能夠笑到最后?堂堂輝赫的前朝齊國,從異族手中收回失地,建立輝煌的王朝,期間出過無數耀的能人干將,最終還不是滅亡于自己人手中? 沒有人,沒有任何事,是可以一成不變的。日月更替,一轉身便是滄海桑田,說的便是此理。 即便溫儀城沒有見識到高門生活的不易,卻也在曾經學過的知識中,猛然琢磨出味兒來。 這是一扇他從未接觸過的大門,他心中暗暗猜道,估計這扇大門打開之后,呈現在他眼中的,不僅僅是衣食無憂的繁華,更有那背后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辛。 “郡主……”溫儀城體會到這點之后,陷入了深深的猶豫之中,圓圓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如同一個皺巴巴的小包子。 溫良辰悠閑地坐在凳上,安安靜靜地等待他的回話。她生來便是公主之女,背負公主被皇后害死之仇,但是,溫儀城還有機會選擇自己的命運。 不過,溫儀城的態度給她莫大的信心,這孩子的確太不一般,他居然能觸類旁通,理解她的意思。 “你不必立即回答我?!睖亓汲绞种缚墼谧烂嫔?,當即下了決斷,“你與我回家住上一段時日,仔細忖度,若有改變主意,大可告之于我?!?/br> 溫儀城雖然十分期待,卻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到底是個什么樣。溫良辰給他機會去體驗,去思考,他簡直不能再開心。 溫儀城露出一抹難得的笑容,臉頰突現兩個小小的酒窩,他抬頭道:“多謝郡主體諒,我會去府上安心生活,不會給郡主添麻煩?!?/br> “既然如此,你便跟純鈞去收拾行禮,與我一同離開罷?!睖亓汲秸酒鹕韥?,忽地想到什么,又回頭來,臉上帶著幾分期待之色,道,“你還有何話要對我說?” 溫儀城小身子一震,面露驚愕之色,心道,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竟然猜到自己的想法? 方才他答應隨溫良辰之后,突然想起老宅中的祖母,若自己孤身一人前去溫府,年邁的祖母又該怎么辦。 溫儀城皺著小眉頭,似乎在猶豫是否開口。溫良辰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溫儀城眨巴眨巴眼睛,眼底閃著希冀的光芒,磕磕巴巴地開口道:“郡、郡主,我能帶上祖母嗎?她一人在家中,無人照料,我不大放心?!?/br> 溫良辰露出笑容,伸手摸摸他的發頂,溫和地道:“自然可以,若你對親祖母都不孝,我如何期盼你孝順公主和駙馬?” 若他是個冷清寡性之人,她又如何放心,將公主府交給他。 還好溫儀城不是。 溫良辰放心地離開屋子,讓純鈞陪同溫儀城收拾東西。溫儀城所帶的物事并不多,只有一個小包袱罷了,他祖母所攜帶的東西更少,包袱只有他半個的大小。 溫良辰斜眼瞧著,其實溫儀城的東西也不多罷,看那包袱凸起的直線形狀,只怕里面有一大半都是書。 “這小子,敢情當我冤大頭,什么東西都舍不得帶,連書都只有幾本?!睖亓汲讲唤行┖眯?,溫儀城看似老實,實則鬼精。童生考試所要溫習的書,絕對要裝上一大箱子。 他的坦然的寒磣態度,便是篤定了溫家有大書房給他使用。 如今,溫儀城已變為她的預備弟弟,溫良辰也不拘束,轉身朝他招招手,讓他過來與自己同乘一輛馬車。 溫良辰的馬車標準的郡主配置,外表富麗堂皇,在馬車的周圍,圍著不少看熱鬧的媳婦和孩子。沐浴在眾人艷羨的眼神下,溫儀城忍著腳底的興奮,抱著包袱慢慢走來,臉上開始不自覺地,泛出一股難以抑制的喜氣。 進入馬車落座之后,溫良辰臉色慢慢淡了下來,不經意朝他一瞥,道:“你可知,他們為何羨慕于你?” 馬車底鋪著厚厚的墊子,香爐散發著淡淡的暖香,讓整個環境舒適的不得了,溫儀城心思被沖得迷糊,直接回答道:“他們羨慕我得以入公主府,有機會過繼成為公主和駙馬之子……” 這話還未說完,他突然背后一涼,額頭冷汗直下,知曉自己犯了大錯。 他趕緊爬了起來,挺直了身子,焦急朝著溫良辰解釋道:“多謝郡主教誨,方才是我得意了?!?/br> 溫良辰淡淡一笑。 看見她沒有對自己生氣,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皺起眉頭,十分羞愧地道:“我知道了,他們之所以會眼紅,權是因為公主府眷顧于我,并不是我自己努力得到的。我、我今后會努力,用自己的能耐,真正讓別人羨慕于我?!?/br> 言畢,孩子特地抬起頭,將自己的小臉上寫滿了堅定。 他卻不知自己這股嚴肅的勁兒,配上這一張小小的圓臉,看起來倒有幾分滑稽。 溫良辰又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他的腦袋,道:“小呆子,你叫我什么?” “郡主?!睖貎x城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頓時眼睛一亮,嘴角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看著溫良辰期待的眼神,他張張嘴,發覺氣氛有幾分尷尬,便羞澀地微垂下頭,用眼睛睨著她。 良久之后,他抽了口氣,將聲音放小,試探性地喚了一聲:“jiejie?!?/br> 作者有話要說: ☆、第77章 高門事 過繼人選定下溫儀城之后,溫良辰親自帶領他回家,給父親溫駙馬過目。 溫駙馬近日朝事繁忙,因為長興侯涉嫌利用吏治革新買官賣官,宣德帝于上朝時震怒不已,令諸官員上奏出主意,溫駙馬在書房坐了近一日,完全不知該如何下筆,一想到明日便是呈奏之日,他急得抓耳撓腮。 溫良辰進門之后,溫駙馬看都不看孩子一眼,直接向她沖過去,焦急地道:“女兒,長興侯被御史參了,這呈給陛下的奏折,為父該如何寫?” 溫良辰閃開身子,露出背后的溫儀城,朝溫駙馬露出笑容,道:“父親莫要著急,您先看看,這是誰來了?!?/br> 見一位陌生的小豆丁穿著一身簇新白衣裳,正挺直了背站在門口,溫駙馬愣上片刻,絲毫沒有當父親的自覺,反而還和溫儀城大眼瞪小眼起來,溫良辰側著頭,朝他使了一個顏色,他這才反應過來。 噢,這是他的新兒子。 溫儀城也在打量溫駙馬,在他的印象中,父親一直是高大威猛的角色,可是,溫駙馬看起來,明顯不是這一款。 溫駙馬身為武職,卻身著寬松的月白儒衫,愈顯得個子高挑,氣質文雅,他唇紅齒白,一張俊臉生得比女人還美,站在大氣的溫良辰旁邊,二人簡直沒有沒有任何的違和之感。 溫良辰如此優秀不凡,為何駙馬卻這般不中用,奏折不是該他寫的嗎?沒想到的是,溫駙馬居然還要等女兒回來出主意,到底是誰在朝為官? 因為溫駙馬行為太出人意表,溫儀城又想到另外一層去了。自他進入公主府之后,所有的下人們行為有度,對溫良辰恭恭敬敬,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看公主府井井有條的模樣,想必他的這位jiejie治下極嚴,定是個十分有主見的女子,溫駙馬這般急躁,大約是溫良辰很聰明,想征求下女兒的建議罷? 溫儀城畢竟年幼,倒沒往造反那方面去想,當下壓下心中疑惑,走出來行禮道:“溫儀城見過駙馬大人?!?/br> 溫駙馬微張嘴唇,他腦子已經夠亂糟糟的的了,這會兒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兒子,一時半會難以接受,因此,他的表情變得格外僵硬,聲音泛著股生疏之意:“你喚儀城?嗯,倒是個好名兒,你們一道進來罷?!奔炔徽泻粜聝鹤?,也沒半分熱絡之意。 溫良辰沒想到溫駙馬會這般冷靜,居然沒有半分的吃驚,不過瞧他的狀態,便知道他被公務折騰得頭疼不已,溫良辰抿抿嘴,忍不住道:“父親,我們先去吃飯罷,此事暫且不急,女兒與你一道慢慢參詳?!?/br> “如此甚好,為父被此事折騰得夠嗆,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币姕亓汲阶鞅?,溫駙馬頓時笑開了花,心中更是一松,有溫良辰代筆,他還用得著發愁什么呢。 溫良辰回來之后,溫駙馬連飯都多吃一碗,溫儀城倒是十分拘謹,雖然眼饞桌上精致的食物,卻不敢動筷,小心翼翼地看著對面二人,唯恐失了桌上的禮數。 還好溫良辰善解人意,在程序上會提示于他,溫儀城學的速度很快,不過許久便掌握了禮數要領,開始動起了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吃著。 “儀城,你吃飯時太過拘謹古板,倒失了風范氣度,今后將公主府當自己家,可有明白?”溫駙馬吃飽喝足后,終于恢復點人氣,他就著丫鬟遞來的巾子擦嘴,動作緩慢而優雅,儀態翩翩,看得溫儀城都呆了幾瞬。 看著溫儀城愣神的小模樣兒,溫良辰“噗嗤”一笑,道:“儀城,父親的禮儀可是一等一的好,連陛下都時常傳他陪宴呢?!?/br> 溫駙馬臉上浮現一抹痛苦之色,十分羞赧地道:“莫要提此事。之所以陪同陛下吃宴席,還不是陛下見我心直口快,在偶爾閑暇之際,尋我說話放松罷了?!彼苡凶灾?,宣德帝之所以找他陪宴,一來是想借他將那群嘴碎的老臣擋得遠點,二來是他這人心思純良,沒有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不會打什么主意,和他說話讓人寬心。溫駙馬心中和明鏡似的,宣德帝這是將自己當寵物來逗趣,他才不會恃寵而驕。 “儀城知道了,駙馬大人?!睖貎x城點頭回應道,心中卻想著,溫駙馬的動作雖然好看,但未免太女人氣了些,他才不要學溫駙馬的樣子。 溫良辰好似會算心一般,溫儀城話音一落,她便立即轉過頭來,表情肅然,不知是向溫駙馬還是向溫儀城說:“那也是父親禮儀得當,與人交談之時,讓人覺得猶如春風拂面。禮儀學到最后,便是融入骨髓,一舉一動,都能令你行動高雅,不落庸俗?!?/br> 生活在高門之中,必然時常外出走動聚會,溫儀城腦筋不差,學問也扎實,但是,他的世家氣質,是一個極大問題。世家子弟們從耳濡目染,從小事學起,歸根結底還是環境的問題。自小生活在老宅中的溫儀城,顯然缺少這個大環境,即便他如今做的是有模有樣,卻依然缺少那股神韻。 溫儀城今后是否能混得如魚得水,關乎著整個公主府的大命運。 溫駙馬說的沒錯,因此,溫良辰也特地出聲提醒。 聽見溫良辰再次強調,溫儀城背后蒙上了一層冷汗,這才明白其中關竅,他立即將態度放端正,板著小臉認認真真地說道:“多謝駙馬大人和jiejie,儀城受教了,今后會好生學習禮儀,請駙馬大人和jiejie放心?!?/br> “嗯?!睖亓汲轿⑽㈩h首,心道,和溫儀城說話就是舒心,這孩子腦筋靈活,不需要讓人不費上多少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