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秦元君忙側過頭,不去看她,紅著臉悶聲道:“知曉了,表弟快過去罷,若是聽見了琴聲,之后別怪我彈得不好聽?!?/br> 不知為何,每次對著她說謊,秦元君便會生出一股濃重的包袱,興許是對方的眼神太亮太刺眼,或是太澄澈干凈,總而言之,他心中都覺得愧疚得不行。 “表哥真好?!睖亓汲焦郧傻攸c點頭,輕輕一帶門,一溜煙逃開了。 秦元君緩緩低頭,從袖中掏出一本卷好的書籍,臉上浮上一層苦笑,本還想來公主莊上讀書復習,卻還要躲著她這個古靈精怪的小表弟。 不過,秦元君自是肖想,沒有溫良辰來叨擾,也會有和郡王妃及一眾兄弟們。 秦元君雖是庶子身份,不必嫡母親自過來瞧他,但襄城公主住在附近,和郡王妃身為二嫂,兩戶不可能不相往來。 于是,在四日之后,和郡王妃親身過來造訪,她與襄城公主在前院閑話的同時,打發秦宸佑探來秦元君的虛實。 而溫良辰恰好在秦元君院中,聽見大表哥即將前來,忙將秦元君往房中塞,小姑娘推著他的腰,露出興奮又慌張的神情:“表哥快去裝病,莫要讓大表哥看出端倪來?!?/br> 她一直以為秦元君甘愿在襄城公主莊子內裝病,緣故是為了逃學,全然忘記他因為外出祭拜母親,被殺手給盯上跟蹤,獲救之后才來此暫住。畢竟溫良辰年幼,腦子盡想著玩樂,尚無法將兩件事情聯系在一處兒。 秦元君被她推搡了幾下,全身不適,他忙往旁側避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溫聲道:“表弟莫急,我先去換一身衣裳?!?/br> 溫良辰眨了眨眼,懵懵懂懂道:“好,表哥你快換?!?/br> “……表弟?!鼻卦樕话?,低頭看她清亮的眼睛,支支吾吾道:“表弟可否出去,為兄好換一身衣裳?!?/br> “好,我出去,表哥你等我?!睖亓汲窖壑樽愚D了兩圈,忽地想起什么來,“嘿嘿”笑了兩聲,忙慌不擇路地離開了。 二人相處時間漸長,互相了解逐深,秦元君望見她那副古怪的神色,心中便是一糾,心道:估計她又想出什么歪主意了。 最終,秦元君還是聽從溫良辰的建議,換了一身睡袍躺回榻上,他心中忐忑,又喚來貼身小廝,命他和婆子去煎藥,將院子弄出些藥味兒來。 他和衣躺下不久,溫良辰狂奔進了屋子,直沖榻間而來,誰知她“哇呀”一聲,腦袋磕到他的身上,秦元君捂著肚子巨咳一聲,眼淚水都被痛了出來。 秦元君翻身坐起,掀開薄被,嘴角抽搐道:“表弟!你真想將我弄病了不成?!” 他又使勁咳了兩聲之后,不用鏡子來照,他都知道自己的臉色定然十分蒼白,眼眶估計還紅了一大圈兒。 溫良辰扶著他的右手,搖搖晃晃撐起身子來,她揉了揉腦門,十分無辜道:“表哥,我不是故意?!?/br> 接著,她雙手一抬,將一個紅色繡花樣緞面兒袋子往他榻上一放,里頭叮叮咚咚響了數聲,秦元君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xue,警惕地問道:“表弟,這是何物?” “表哥,做戲要做全套,我給你捎了香粉和眉石,你且稍等……”溫良辰打開袋子,從里頭拿出數個青花瓷瓶碟,以及一根極細的毛筆。 秦元君看了好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睜大雙眼問道:“表弟,你這是要作甚?”這是要將他扮作婦人,施以粉黛不成? “表哥,你躺著莫要動,我給你上妝!”溫良辰笑嘻嘻地將他一推,自顧開始理著手中的眉筆。 秦元君被她按在榻上,忙又彈了回來,他伸手抓住她動來動去的左手,強行打斷道:“表弟,這是哪位姑娘家的東西,快給人家送回去?!?/br> “是我之物,你莫要多管,先躺好,否則大表哥要過來了?!睖亓汲剿﹂_他的手,握住眉筆一頭,從一支瓶中蘸上清香的露水,將筆尖浸濕。 秦元君十分不理解,心道,表弟小小年紀,居然喜好收藏女子之物,若是任由她發展下去,今后豈不是要成為一個偷香竊玉的紈绔? 一想到此,秦元君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兒,據他觀察,溫良辰平素只知曉玩鬧,偶爾看幾本書,既不練武也不考科舉,今后怕是要一無所成。 不行,他既然受了襄城公主之恩,便得負起規勸表弟之責。秦元君閉著眼睛胡思亂想許久,直到一雙溫暖又柔軟的小手覆在臉上之時,他才猛然驚醒過來。 溫良辰小臉湊在他的臉邊,二人之間幾乎呼吸可聞,秦元君瞇眼瞧著,見她抿著櫻唇,神情專注,他甚至能看見她皮膚細膩的紋路,以及那……如同蝶翼般的長睫毛。 她的睫毛很彎,很翹……不知為何,秦元君突然呼吸一緊,心臟跳如擂鼓,腦中思緒更是紛亂,原本的神智已升騰至遼闊的云端,早將勸導“表弟”之事扔至了九霄云外去了。 “表哥,你且閉上眼睛,萬一粉兒迷了眼睛,你這幾日別想練琴看書啦?!睖亓汲缴斐鰣A潤白嫩的小胖手兒,在他眼睛上隨意抹了一把,遂輕聲笑了起來。 秦元君只覺她聲音十分柔軟,柔軟得好似流連于臉上筆刷的細毛,一下,又一下拂在他臉上和心上,引得他得心浮氣躁,心中猶如小貓亂抓,短短的一炷香時間,他貼在榻上的后背,居然起了一層薄汗。 見秦元君臉頰繃緊,全身筆直地躺著,如同一塊僵硬的大石頭,溫良辰三下五除二將他的臉繪制完畢,拍手嘻嘻笑道:“表哥這模樣好似上酷刑,好了好了,我弄完了,你睜眼看看罷?!?/br> 其實她不大精通此道,僅知曉個大概流程罷了。 脂粉一類的東西,每年襄城公主都會送來不少,不是為了讓處于孩童期的女兒上妝,而是要讓女兒知道她是一名閨秀,這些東西乃是必備。 秦元君睜開雙眼,視線筆直地望去,恰好對上見溫良辰伸過來的小圓鏡。鏡中的他,此時臉色慘白如縞素,眼睛下還有一層明顯的青黑,直拉到笑肌上,看起來比死成尸體的黑衣人還像尸體。 這哪是偶感風寒,說是病入膏肓、即將猝死,也不為過。 “……表弟,你……好厲害?!鼻卦闹写缶?,實在是……想不出任何言語來夸獎她。 溫良辰昂起下巴,眉花眼笑:“表哥,這是我第一次給他人傅粉添妝呢?!?/br> 秦元君閉口無言。 又見她認真地擺弄脂粉盒子,他全身如遭雷劈,心道,完了完了,表弟再這般下去,今后怕只能成為一名紈绔公子,身上掛一個閑散爵位,成天坐在家中給妻妾描眉。 “表少爺,大表少爺來啦?!边@時,院門口響起了婆子的通傳聲。 秦宸佑的待遇不如溫良辰,溫良辰成天進進出出,婆子從來不通傳她的行蹤,給在讀書期間的秦元君帶來好大的不便,總有一種被偷窺的奇怪之感。 溫良辰忙將榻上的袋子收好,朝四下看了一會,撒丫子往他臥房的床撲去,她僅僅猶豫了片刻,便將袋子塞進疊好的被下。 等她轉身回來之后,恰好碰上剛進門的秦宸佑。 見溫良辰從秦元君臥房中殺出,秦宸佑先是震驚,后又轉為驚喜,大聲呼道:“表妹,你為何在此?” 他上次沿路尋溫良辰,并未碰見她,本想著今日來尋“未來媳婦”說話,卻沒想到她竟然在秦元君的屋中。 秦宸佑還琢磨著去何處堵她,誰知恰巧又遇上她,簡直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一想到今后表妹會成為他的媳婦兒,秦宸佑臉頰發燙,雙手不自然地搓來搓去,只顧瞅著溫良辰的白凈小臉,嘴成了鋸嘴葫蘆兒,不舍得說半句話。 秦宸佑卻不知他這一聲稱呼,差點驚掉榻上那位“病人”的三魂七魄。 秦元君身子一抖,如鬼魅般坐起身來,感覺身體仿佛不屬于自己。 他僵硬著脖子,古怪地轉過頭,嘴唇翁動,以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瞪著一身男裝月白撒曳、頭扎一個小包包的溫良辰。 聽聞秦宸佑的稱呼,溫良辰只消愣了片刻,便自如地回答道:“大表哥,你得空過來了,先坐坐?!?/br> 完全沒有拒絕對方的稱呼,秦元君頓時傻眼了。 表妹。 表妹?! 秦元君腦海中“轟隆”一聲,只覺眼前一片花花綠綠,耳邊無數蜜蜂嗡嗡直響,整個人瀕臨虛脫的邊緣。 片刻后,他呼吸急促,直挺挺地栽倒在榻上,這次,他不用再裝病。 他是真的病了。 ☆、第9章 情竇開 秦宸佑坐在榻邊瞅著溫良辰,來來去去還是那幾句話,早將和郡王妃吩咐的任務拋到腦后,直到溫良辰催他離去,秦宸佑方才想起來,傻乎乎地笑道:“表妹,那我先走了……” 然后,他又驚奇地瞪大雙眼,露出一臉疑惑:“咦,四弟你為何還躺著?” 秦元君方才被“表弟變成表妹”一事打擊得不輕,此時正全身無力歪在榻上,聽見秦宸佑的問話,哪里還會理會他,他微微抬眸,搖了搖頭,算作回應。 坐在一旁的溫良辰捂著翹起來的小嘴兒,心中想道,四表哥當真會演戲,看那虛弱快斷氣的模樣,若是她不知道他身體無礙,還真以為他病了呢。 “大表哥,你莫要問了,四表哥病得不輕,讓他休息罷,你快些走?!睖亓汲绞稚平馊艘獾卣f道。 秦宸佑伸出右手抓了抓頭,眼神又盯在溫良辰臉上去了,心神聚在一處兒,置奄奄一息的弟弟秦元君于不顧。 他心中琢磨著,若是離去也好,便能和她說多說幾句話,他忙點了點頭,隨即道:“表妹與我一道走罷?!?/br> 溫良辰還想等他走后,自己再與秦元君玩鬧,當下一撇嘴,不樂意道:“大表哥你先走,四表哥的藥還未煎好,我得給他瞧著?!?/br> “表妹,你居然還要幫他煎藥?”秦宸佑露出震驚之色,表妹賢惠雖然是好事,但燙著了白嫩的小手便不好了,他義正言辭地說道,“此事交給下人辦,怎能令你親自動手?!?/br> “我看著他們,你莫要多管?!睖亓汲骄镏?,皺著小眉頭,明顯已經不耐煩,臉上還浮起一層慍怒之色。 秦宸佑見她臉頰緋紅,小模樣俏皮可愛得不行,整個都看傻了眼,哪里還會逆了她的意,他神色慌張地站起身來,道:“表妹莫氣,我走還不是?” 他轉身離開,一步三回頭,朝著溫良辰支支吾吾道:“表妹,你看完了他們煎藥,便離開罷,莫要沾了四弟的病氣?!?/br>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罷!”溫良辰急不可耐地擺擺手。 直到婆子進來報,秦宸佑已經離開返回主院,溫良辰才終于露出一個笑影兒,在房里蹦蹦跳跳兩圈,樂不可支地道:“表哥,可以起來了?!?/br> 秦元君側身躺在榻上,一動不動,一片死寂。 他睜著眼睛,寧愿望著墻壁的花紋,也不愿去瞧她。 直到溫良辰的小手兒推在他肩膀上,秦元君才猛然驚醒,于是,溫良辰瞧見他好似被動物咬了一口,如閃電般彈了起來,驚慌失措地縮至墻上靠著。 “表哥,你怎么了?”溫良辰側著小腦袋,撲閃著長睫毛,有些手無無措。 方才他明明裝得好好的,為何會突然情緒激動? “……你是個姑娘家?”秦元君緊抿薄唇,抬起頭好似想看她,卻又不敢看她,最后掙扎了許久,他才鎮定下來,驀地睜開雙眼,以一種,極為冷淡的眼神盯著她。 溫良辰被他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后背好似吹過一道冰涼的冷風,他曾經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息又再次出現,迎面朝她撲來,她張嘴想要說幾句,零零碎碎的話毫無用處,被頂在喉嚨口,半天吐不出來。 最終,她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襄城公主和女兒戲謔,她扮作少爺,便能繼續捉弄秦宸佑表哥,誰能想到,秦宸佑居然提前知曉此事。當然,溫良辰自然不會知道,秦宸佑得知的緣由,根源是和郡王妃的泄密。 “你……從頭到尾都在騙我?”秦元君捂著左胸,覺得那里很悶,很痛,令他許久都吸不上一口新鮮氣息,而漂浮在他身邊的,仿佛不是虛無的空氣,而是暗沉沉無邊無際的黑暗,包裹他,糾纏他,硬生生將他擠壓成一灘爛泥。 二人相處許久,本以為已經無話不談,互相交心,未曾想到,溫良辰竟瞞著她女子的身份! 世人騙他,欺他,辱他,沒想到她也如此。 “表哥,我不是故意……”溫良辰瞪著無辜的大眼睛,想有心解釋,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她本無心捉弄他,誰知秦元君竟如此在意。 她如今年幼,不懂得正因為在意,所以才在意。 秦元君眉頭緊蹙,面色慘白,他咬住自己的下唇瓣,逃也似的撇過頭去,心中想著:要離她遠一點,不去瞧她的神情,他才能……才能靜下心來。 “表妹?!敝边^了許久,秦元君抬起頭來,那雙眸子早已不見任何光亮,猶若一潭死水。 溫良辰心中一咯噔,心中蕭索了幾分,她甚至能瞧見他的絕望,他的無助,好似隨著他這一聲喚出,他們之間便橫生出一道萬丈鴻溝。 “表妹身為女子,應知道,男女授受不親?!?/br> 秦元君薄被單往榻上一扔,徑自走了下來,踏著方步在門邊站定,躬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朝溫良辰道:“此是男子房舍,表妹為了閨名,理應離去?!?/br> “表哥,我喜歡和你在一處兒,為什么不可以?”溫良辰皺了皺眉,覺得難以理解。 她如今年紀尚小,男女之事未曾開化,只知道親戚便要親昵,她又天生喜歡他,哪里懂得那么多。 秦元君心痛如火燒,身子卻又冷如冰窖,一冷一熱之間,只覺得自己快要被撕裂開來,若是溫良辰再站在他面前,只怕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他擺了擺手,艱難地張開干燥的嘴唇,以自己從未聽過的聲音,冰冷地說道:“表妹,你先走。你若再不走,我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