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方措看了女人一眼,心里面忽然有點同情她,但他還是冷硬地將自己的話說了出來,“如果匹配,我會救他。但這件事后,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你生我一場,我就當還你?!?/br> 蔣月華一呆,她沒有想到方措會提這樣的要求,心里面忽然有點無措,喃喃地開口,“小措?” 方措并不看她,“前面十幾年你未曾出現,以后,也沒有這個必要?!彼f完,頭也不回地下了車,并未帶走那昂貴的大衣。 醫院總是彌漫著一股令人不快的氣息,不管它建造得多么豪華精致,也驅散不了盤旋在上空的那種生老病死的腐朽陰影。他孤身一人,被護士領著抽血化驗,努力忽視一旁蔣月華那殷殷期盼的目光。 等結果的時間是煎熬的,方措靠在化驗室外面走廊的長椅上,望著醫院慘白的節能燈發呆,墻上的鐘走得不緊不慢,時針、分鐘、秒針,偶爾交錯,又各自分散,誰都沒有說話。 走廊深處傳來腳步聲,是短靴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冷靜又節制。 方措抬頭,循聲望去,映入眼簾的一個高大的身影,短短的發茬,深色的大衣,褲腿都扎進短靴里,像漠北朔風,帶來粗糲而曠遠的感覺。他背光,看不清面容,但方措卻已經不由自主站了起來,看著走近的人影,臉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與此同時,化驗室的門打開了,一直緊繃著神經的蔣月華霍的一下站起來,方措也轉過頭去。 年紀已然不輕的老醫生扶了扶眼鏡,低頭仔細地看了看單子,然后抬起頭,對著滿眼期望的患者家屬無奈地搖了搖頭。蔣月華本來就岌岌可危的世界轟然倒塌,她仿佛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頭,整個身子軟下來,坐倒在地上,失魂落魄。 方措也是一呆,說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弄錯了,一定弄錯了,怎么會不匹配呢?”蔣月華失神地喃喃自語,不知從何處忽然生出一股力量,忽然轉身牢牢抓住方措的手,“一定是弄錯了,小措,我們回北京,我們回北京再做一次,小措,你要救救你弟弟,你一定要救救他,我不能沒有他!” 她雙目赤紅,完全沒有一慣雍容華貴的風儀,長長的指甲陷進方措的rou里,毫無所覺。 方措一動不動,看著這個癲狂的女人,一個他曾經期盼了那么久的女人,為一個兒子瘋狂。方牧一步上前,幾乎是一把就抓開了蔣月華的手,將方措扯到了身后。 蔣月華已完全沒有理智可言,還想再撲上來,卻被方牧一把推開,撞到走廊的墻上。他不再看她一眼,扯著方措就大步地離開了。 一直走到醫院外面,凜冽的寒風一吹,方措打了個哆嗦,才察覺手上的疼痛。 方牧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才遲疑地伸出手,手掌覆蓋在少年的頭頂,用力地往下壓了壓,少年轉過頭,笑了笑,說:“我本來,并不覺得怎么樣的,也不覺得委屈,可是你來了……”他笑著,眼角卻紅了,像染上了一層胭脂。 方牧一言不發,將少年的頭用力地壓向自己的胸口。 51第四十一章 蔣月華沒有再出現,方牧方措的生活恢復了從前的平靜,但真要說一點變化都沒有,也不對。至少方牧和方措的關系有了微妙的轉變,有一種感情像纖細的藤蔓茸茸地探出頭來,既捉摸不定,又確切存在,很難說清到底是什么,它如煙似霧,纏繞在方牧和方措之間,濕潤、飄渺,像流水中的光與影一樣,有些試探,有些排斥,有些渴望,有些躲避…… 就像現在,方牧一大早起來站在廚房給粽子煎香腸,這項工作他已經做得相當熟練。方措站在廚房門口,目光追著方牧,專注而溫柔,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講話,“吳教授從法國回來了,這幾天我得過去幫他的忙,整理一些資料什么的?!?/br> “哦?!狈侥翆@些也不大懂,可有可無地點頭,關了火,將煎好的香腸盛到盤子里,自己用筷子戳了一根,就站在灶臺邊吃了起來。 方措忽然開口,“方牧,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換了從前,方牧早就暴跳如雷,但現在他只是愣了一下,也不看方措,不太有說服力地罵道,“少給我蹬鼻子上眼的,大白天的,兩個男人摟來抱去,不rou麻嗎?” 方措笑笑,并未受打擊的樣子,走過去,從后面框住了方牧,下巴墊在方牧的肩上,閉上眼睛,嗅聞他身上縈繞不去的煙草的味道。 廚房里一時之間只剩下彼此的呼吸,悠長而緩慢,晨光從窗戶射進來,落在流理臺上,金色的,甚至有點溫馨纏綿的味道。 然后,方措放開,似乎是,什么也沒發生過,但又分明有一些東西悄然而生。他舉起方牧的手,就著他手中的煎香腸咬了一口,若無其事地說:“那我去學校了?!?/br> 兩人之間的那種曖昧的異樣很容易就被老媽子老五察覺到了,那天方措提早從學?;貋?,在門口看到老五的車子,老五這人活得大大咧咧,尤其在方牧這兒,基本是當成自己的第二根據地,這回卻難得的竟進了方牧的房間談事兒。 方措并不是有意偷聽,只是經過的時候剛還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心頭一跳,不由自主地就停住了要離開的腳步,屏住了呼吸。 屋子里,老五問方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方牧抽了一口煙,臉上看不出神色,“我什么也沒想?!?/br> 之后有一段沉默,彼此都沒有說話,然后就聽見方牧說:“你知道我這個人,從來不去想太過長遠的事兒,也想不來復雜的事,從前,命懸一系,沒條件讓我去想,后來,也習慣了不去想。有時候,心里也羨慕別人都有個家,但我知道我不是過那種日子的人,結婚什么的,就算了,何必害人?這么多年了,身邊來來去去的,有人恨我,有人愛我,到最后,心里面牽掛的,也就這么一個,管他是什么感情呢,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哪天,他要覺得后悔了,有更好的選擇了……”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狠狠地抽了一口煙,發狠道,“我也不勉強?!?/br> 方措的心臟緊縮,劇烈的疼痛伴著強烈的歡喜,令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靠著墻縮成一團,鼻子酸澀,眼睛生疼,一點一點紅了,卻又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點一點地將盈于眼眶的淚逼回去,他沒有沖進去告訴方牧,他不會后悔,一輩子都不后悔,那樣太幼稚,他只是深吸一口氣,讓縮成一團的心臟舒展開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轉眼,時令進入盛夏,狗東西居然熬過了一個冬天,盡管身上的毛掉了再也沒長出來,極其挑戰人的視覺審美,但到底頑強地活了下來,并且有幸享受到方牧這只鐵石心腸牲口的伺候。一場從菲律賓以東洋面上生成的超強臺風席卷了沿海一帶。方牧他們所在的城市也沒能避免,臺風伴隨著強降雨,電視上、網絡上到處都是這次臺風的消息、警報。 方措從學?;貋?,一路狂風驟雨,從公車站到家這一段路,因為是老街,排水系統落后,路面已積了水,水深處漫過腳踝。雨傘根本撐不住,到家的時候,方措已經從頭濕到了腳。 方牧不在家,屋子里一片漆黑。房子很有些年頭了,又是木結構,滲水嚴重,尤其是方措的房間,半張床已經濕透,屋子里一片狼藉,根本無法住人,床上、書架上蓋了雨布,估計是方牧弄的。 方措換了身干衣服,下樓打開冰箱做飯。連著幾天暴雨,也沒上菜市場,冰箱里存貨已經不多,剛好還有中午的剩飯,方措干脆拿了幾顆雞蛋,做了簡單的蛋炒飯,又給粽子煎了香腸,喂了狗糧。 大概七點多,方牧才回來,穿著雨衣雨靴,一身風雨,走到廊下,脫去雨衣,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解釋說:“街東邊的幾所老房子進水太嚴重了,家具都泡了水,沒法住人了,好歹勸著老人暫時住到招待所去了,今晚風再大點兒,不知道會不會塌?!?/br> 方措遞給他一根毛巾,說:“先吃飯吧?!?/br> 方牧點點頭,走進屋,在飯桌旁坐下,又記起什么,說:“你那房間也不能住人了,漏水太嚴重了,今天晚上跟我睡一屋,先對付過去,明天再看情況?!?/br> 話剛說完,屋子忽然一黑,竟然停電了。 方牧放下碗筷,找出手電筒,再度披上雨衣,走到外面查看電壓表。雨太大,遮擋了視線,連眼睛也睜不開,方措也披了雨衣,用手機照明跟著出來,方牧看他一眼,說:“你進去吃飯?!?/br> 方措不肯,“別弄了,雨太大了,又黑?!?/br> 方牧不聽,“你在家待著,我出去看看?!闭f完,竟一頭闖進風雨中,磬哐磬哐地淌著水摸黑走出了院子。方措找了半天,找出半截蠟燭,點著了,也不吃飯,就等著方牧,大概半個小時后,方牧回來了,“臺風把街口的樹刮斷了,樹干壓斷了電線,整條街都停電了,今晚這么大的風雨,沒法兒修了,只能等臺風過后再說?!?/br> 兩人就著微弱的燭光,吃了晚飯。 臺風天,又停電,實在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吃了飯,兩人都上了樓。 外面的風雨沒有一點要停歇的,窗戶玻璃被打得啪啪作響,屋子里卻是另一種安寧平穩。 方措沖了澡,走進房間,床頭點著一截蠟燭,先沖完澡的方牧只穿著一條大褲衩靠在床頭抽煙,他的臉一半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下,另一半隱沒在黑暗里,有一種過盡千帆歷盡千帆的滄桑的性感,煙熏繚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情此景,方措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心底像夕陽下的湖泊,有著前所未有的寧靜。 男人抬起眼來,“愣著干什么,洗好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