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你他媽別拿死威脅我!”方牧忽然就從床上暴跳起來,臉紅脖子粗的,一副要殺人的樣子。 老五駭了一大跳,連忙沖過去攔住殺氣騰騰的方牧,“干啥呢,干啥呢,喝多了吧,別發瘋!” 方牧被按住了,又挺尸似的躺回了床上,難受得哼哼。 方措有點被他的樣子嚇到了,那一刻,方牧是真的想殺了他吧?他緊緊抿住唇,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那樣,走過去,小聲說:“方牧,先把藥吃了再睡?!?/br> 方牧的一條手臂擋在眼睛上面,嘴里冷酷地吐出一個字,“滾?!?/br> 方措充耳不聞,伸手想把他扶起來。方牧迅速放下手臂,目光像兩把錐子鑿像方措,聲音冰寒,“我現在是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方措的臉一白,囁嚅道,“不是?!?/br> “滾出去?!狈侥林匦聦⑹直蹞踉谘矍?,一副不想多看他一眼的樣子。 老五見這情勢,連忙扯住方措的胳膊將人拉出去了。 方措如同一尊木刻的偶人似的站在燈光下,老五看著他的樣子,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想勸,卻又不知從何下手,“小措……小措吶……”這會兒的老五真是恨不得給自己的笨嘴拙舌一個大耳瓜子,醞釀了半天,嘆了口氣,“唉,你……你這又是何苦?你這么做,不是傷你叔的心嗎?他可一直拿你當親侄子一樣,你說你……” 方牧慢慢抬起頭,看向老五,他并不意外于老五知道他對方牧的心思,只是一顆心像被螞蟻不斷啃嚙著,那疼并不劇烈,卻一直持續著,尖利著,他雙目通紅,聲音里帶了哭音,“孫叔,我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么?” 老五心里一下子不是滋味了,眉頭擰成疙瘩,“這……這種事兒……唉,總之,小措,聽孫叔一句,你看你人長得這么帥,上的又是名牌大學,大好的年華,有大把的姑娘喜歡呢。有句話說得好,退一步海闊天空,喜歡誰不好???” “可我就是喜歡他,除了他,我誰都不想要?!彼难劬νt,怔怔地望著不遠處的地面,聲音如同夢囈。 老五有點急了,“你……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愛鉆牛角尖,你說你這樣,不是生生要把你叔逼走嗎?” 方措的眉心一跳,抬眼望住老五。 老五閉緊了嘴巴,不再開口了多說了,過了會兒,他緩了緩臉色,說:“晚了,孫叔回去了,小措,你……你多想想吧?!?/br> 方牧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了,頭痛欲裂,他耷拉著眼皮,佝僂著背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才用力搓揉了下臉,站起來,踩著拖鞋啪嗒啪嗒地進了洗手間。剛出來就撞上了方措。半大小伙子了,依舊像個孩子一樣,有點無措,有點小心翼翼,甚至帶著點兒討好地說:“我做好飯了,吃么?” 方牧悶不吭聲地坐到了飯桌邊上,這是這些天難得有的,瞬間點亮了方措的臉,眉眼都活起來,帶著小小的雀躍,趕忙給方牧盛了滿滿一碗飯。 方牧接過,低頭沉默地吃飯。方措也跟著坐下,一邊吃一邊觀察著方牧,指著桌上的一盆滿是紅油的水煮rou片說:“你上次不是說那家的水煮rou片做得好吃嗎?這個辣椒油和辣椒醬都是他們家的,我求了好久他們才肯賣給我的,你嘗嘗?!?/br> 方牧的筷子一頓,片刻后,伸向那盆菜,夾了一片rou片,放進嘴里,慢慢咀嚼著,抬頭看見少年期待的神色,頓了頓,說:“還不錯?!蓖A艘粫河纸又f,“你剛做完手術,不要吃辛辣的東西?!?/br> 少年的臉上出現孩子氣的歡喜,“我知道?!?/br> 方牧不再說話,沉默而迅速地將一碗飯吃完,放下筷子,看向少年,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問:“你想清楚了嗎?” 方措的心咯噔了一下,前一秒的歡欣被凍結,嘴里的飯忽然變得無味,難以吞咽,但他還是低下頭,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吃飯,好像這樣就可以當做沒有聽到。 方牧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既然這樣——”他扭過頭,望了望外面,似乎在考慮接下來的話該怎么說,然后,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慢慢地抽了幾口,接著說:“這個房子是你買下的,我已經辦了過戶手續,就過到你名下。過幾天我搬到老五的舊公寓去……”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見對面的少年霍的抬起頭,臉色慘白,一雙烏黑的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死死地摳著他。 44第三十四章 房間很空,墻上留有釘過海報的痕跡,靠墻角放著一張床墊,床頭胡亂地擺著幾個啤酒罐,半包煙,一個煙頭快滿出來的玻璃煙灰缸。外面風狂雨急,吹打著有些年頭的玻璃窗,嘭嘭作響。 方牧就躺在床墊上,兩臂枕著腦袋,望著有些斑駁的天花板,發呆。 房子是老五的,他搬出這里好多年了,他為人慷慨,房子里原來的幾件舊家具一件沒帶走,只讓朋友親戚過來,有喜歡的就拿走。于是今天這個拖走一張單人沙發,明天又過來看上一個櫥柜,后天搞藝術的又順手摘去墻上的聯畫,最后連頂上的吊燈都沒放過,這么浩浩蕩蕩的一批接著一批的掃蕩后,房子也就剩下一個燈泡壞了桿子折了的立式臺燈和一個人露出破舊海綿的床墊。 方牧對生活環境沒什么要求,也不覺得艱苦,反正,他想,他大概也待不長。 起先,對于小崽子的心思,方牧是憤怒的,而方措視死如歸死不悔改的樣子一再地將他努力平息的怒火撩撥得三丈高,氣急了的時候是真想將人抽死??梢坏┬♂套硬辉谧约好媲傲?,方牧那為數不多的理智就回籠了,他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心里反復盤旋的只有一個問題,怎么會呢?他自問不是溫柔善良的人,對方措也談不上無微不至,到底是為什么? 方牧活到三十幾歲,有過母親,沒見過父親,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卻一直像一條生命力彪悍的野狗一樣,自己兇狠地拉拔自己長大。很多感情,他不曾擁有,也不曾明白。 他簡直不知道要拿方措如何是好,或者當初就不應該一時心軟留下來。他不再出現,也就徹底斷了方措那點荒唐的心思,他還那么年輕,總有一天能擰過來。 他知道這樣太不近人情,可他又能有什么辦法,又不能真把小兔崽子打死了? 方措拖著行李,一級一級地跨上樓梯,沒上前走一步,就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身上的毛衣有點潮濕,水珠掛在絨毛上,白茫茫的一層,額發濕濕地搭在額前,他抬頭望望有些昏暗的樓梯,忽然喪失了力氣,罩在臉上的那層冷漠而麻木的表情裂了,他轉身,不顧臺階上滿是灰塵,坐下,將頭埋在兩膝之間。 他又想起方牧,根本不用看照片或者本人,閉著眼睛,他都能描繪出方牧的樣子,每一次皺眉,每一次哂笑,甚至冷酷無情的樣子,纖毫畢現。這么多年了,方牧早就成了他的一個執念。一旦受到一點外力的催化,立刻像一顆原子彈一樣爆炸了,不分敵我。將自己的心思一股腦地袒露在方牧面前,他感到痛快淋漓,他沒有想過后果,沒有給自己留一點后路,這根本不是方措的一貫作風。 如果當時他還有一點殘留的理智的話,他就該知道,這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根本不可能打動方牧。但如果事事都能以理智計較的話,又怎么能算是深愛呢? “你這樣,不是生生要把你叔給逼走嗎?” 老五的話瞬間如同一盆冰水,將他從那種恍惚的極度狂熱的自毀式的狀態中拉了出來。方牧說到做到,那天飯后,收拾了幾件衣服,拎著一只軍綠色的舊背包,走下樓來,走出院子,走向停在外面的車。幾個月前,同樣的背包,同樣的情境,他出現在方措面前,現在,他要離開。 這個認知,讓他瘋了一樣地追出去,死死抓住方牧的手臂,他抓得那么緊,近乎痙攣了,眼里有兇狠的恨意和乞求。但方牧只是靜靜地看了他一眼,冷漠而強硬地伸出手,將他的手扒拉了下來,頭也不回地進了車子,絕塵而去。 他感到從脊椎到腿骨的深深無力,這種無力像瀕臨死亡。他以為自己長大了,可以強硬地掌握自己的命運,到此刻才發現,面對方牧,他一如既往地無能為力。 他游魂似的,從樓下走到樓上,打開方牧的房門,看到空空如也的房間,感到暗無天日的壓力,這種壓力,在方牧離開的三年他體會甚深。 他趴在方牧的床上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將房子里所有能開的燈都開了,仿佛是為了驅趕孤單和心底里的恐慌。方牧對他確實有感情,他把房子留給他,把他今后的生活安排好,盡可能地考慮他可能會遇到的情況,一如三年前。但這種感情,這種周密,卻不是方措想要的。 他到底該怎么辦?難道真的要放棄嗎? 他的心底不可遏制地滋生出一些惡意,一些怨毒的恨意,那些復雜的負面情緒,如同有毒的藤蔓一樣緊緊地纏繞住他的心臟。 方措重新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向樓上走去。他希望這條路永遠不要到盡頭,但這是不可能的,他最終還是站在了老五公寓的門前,望著緊閉的門,他知道方牧就在里面,可他舉起手,卻遲遲敲不下去,如此反復三次之后,他終于垂下頭。 門忽然打開了,方牧站在門后,看到木樁子似的戳在門口的少年,面無表情,不說話。 方措看著鐵石心腸的方牧,張了張嘴,又閉上了,緊緊握了握行李袋的帶子,盯著自己濕漉漉的腳尖,說:“我向學校申請了宿舍,今天就搬過去住?!?/br> 方牧還是沒有說話,少年抬起頭,說:“方牧,你回來吧?!彼A送?,沒有等到方牧的話,擰開頭,望著樓梯的某一點,又等了一會兒,說:“那我走了?!?/br> 他提著行李,轉身下樓,身后傳來關門的聲音,他的心也隨著那一聲嘭而涼了一下,下一秒,手中的行李卻被拿走了,他驚訝地轉頭,只看見方牧高大削瘦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