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可她甫一踏進詩社的大門,便覺得眾人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奇怪,似是好奇,又夾雜了些許難以名狀的。 “成兄?” 她心中正疑惑,便聽得身側傳來了一聲呼喚,此人名為張吉,十六歲時便考取了秀才,但如今已經二十有六,過去曾下了三次場,卻半點功名都沒撈著,如今依然還是個秀才。 去年落榜后,郁郁不得志了許久,也不知究竟是想通還是沒想通,如今也暫將科舉放在一旁,長期混跡在詩社中與人斗詩。 “張兄,”池螢笑著同那人拱了拱手,“許久不見?!?/br> “成兄這些日子忙什么去了,倒是沒怎么在詩社中看見你?!?/br> 張吉站得近了些,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隨即突然伸手攬住她的肩,笑道:“說來還未曾在詩社外與成兄見過,不如今日一道去凝溦樓中暢飲一番,我倒是聽說樓中有南邊兒新來的歌女,那歌喉動聽的緊呢?!?/br> 池螢頓覺渾身不自在,身形一轉便從他的手臂中了出去,后退了兩步與他拉開一個身位,面色也冷淡了幾分,“還是不了吧,在下不善飲酒,亦不通音律,張兄還是去尋別人吧?!?/br> “哈哈哈哈哈,”張吉聽了這話卻突然笑開,“成兄,你這是在同我開玩笑吧!” 池螢皺眉道:“并未,我確實不善音律?!?/br> “成兄——”張吉的笑中似是隱含了幾分深意,“你該不會不知道凝溦樓是個什么地方吧?” 池螢聽了這話倒是突然反應過來,隨即心頭一跳,不對,張吉這人雖然詩寫的不怎么樣,但平日里待人接物還算有些分寸,今日不僅動手動腳,話里話外總透露出一絲陰陽怪氣,看這樣子倒像是在……試探自己? 思及此處,池螢倒是將心緒略沉了下來,面色淡然道:“張兄,你若是有什么話不妨明說?!?/br> 張吉的目光在她胸前轉了轉,意味深長道:“成兄,你可知曉詩社這兩日突然有了一道傳言,說是成兄你……其實并非是男兒身,而是……女扮男裝?!?/br> “哦?”池螢面色未變,不置可否道,“張兄你以為這傳言究竟是真是假呢?” 張吉唇邊噙著一抹淺笑,“成兄,一開始我們也都覺著這傳言確實太過荒謬,可那傳言卻將成兄的真實身份也一并透露出來,倒像是真正知曉實情的人傳出來的呢?!?/br> 池螢淡笑著點點頭,“聽張兄的意思,應當是當真了吧?!?/br> “是啊,成兄,哦不——”張吉突然捂住嘴,復又改口道:“或者在下應該喚你,蕭小姐?” 池螢心中了然,看來果然是有人在詩社中披露了她的馬甲,可知曉她真實身份的人并不算多,究竟是誰有這個閑工夫來嚼這個舌根呢? 事已至此,反正上頭官兒最大的那位都已經看穿了她的身份,再繼續瞞下去倒也沒什么意思。 她輕嘆了口氣,復轉向目光一直粘在她的身上眾人,點了點頭,笑道:“諸位,既然諸位如此好奇,那我便也不想,沒錯,我確實并非男子?!?/br> 她話音既落,眾人當即嘩然,一時間竊竊私語吵成一團。 “我就說她看起來不太對勁兒,哪有大熱天還把自己的脖子捂的嚴嚴實實的!” “屁,你這就是馬后炮,上個月你還說是不知山人的衣著頗有上古遺風,想要去成衣鋪子買幾件同款換著穿呢?!?/br> “你……那你一開始也沒看出來??!” “她一個女子,不安安分分地在家中研習女紅,沒事兒來著詩社中湊個什么熱鬧?!?/br> “你還不知道呢吧,她是蕭家人,就是那個……蕭尚書家的女兒?!?/br> “哦!那敢情是大家小姐,怪不得呢,這應當是出來找樂子了?!?/br> “嗐!我還當她真是個寫詩的奇才呢,現在看來,不過是個女人家,那詩估計也都是別人代筆的吧?!?/br> “我看也是,說不準就是家里的先生幫她寫的,就她這等閱歷,哪里能寫出那樣磅礴的詩句來?!?/br> “嗯!你說的有理!” ……. 池螢冷眼旁觀著眾人對她的編排,心中暗暗冷笑,不過是性別之差,原本對自己畢恭畢敬的人,就這么急著在自己頭上踩兩腳,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拜服于自己的才華,那是那個可有可無的虛幻器官。 半晌后,她突然輕嗤了聲,開口道:“諸位,我雖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卻也只是為了在詩社之中尋得知己一二,不過如今卻知曉自己果然是找錯了地方吧。道不同不相為謀,諸位,告辭了?!?/br> 語罷也不顧眾人的反應,半點兒也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蕭螢自以為這里是她荒蕪生活中的一塊烏托邦,卻也萬萬沒想到這群平日里看上去衣冠楚楚。熱衷以詩會友的才子們,骨子里和鄉野村夫也沒什么分別吧。 被這些人這么一攪合,她頓也失了興致,直接調轉馬頭回了蕭府。 池螢在回府的路上細細摸排了一番,知曉她馬甲的人,一來便是盛家的那幾個兄長和外甥,他們口風向來緊的很,與自己也沒什么利益沖突,應當也不會主動去詩社暴露自己的身份。 其二便是靖王本人,這位大兄弟雖然之前和自己不歡而散,但前幾日自己進宮去時,皇上倒是有意無意地在撮合自己和他兩人,估摸著他應當也不會這么無聊。 既然如此,那剩下的那一個,應當就是今日之事的始作俑者了吧。 池螢剛回到展青園中,連凳子都還未坐熱,便聽得院外傳來一道惱怒的聲音: “你還知道回來,又出去做了什么?” 池螢還沒來得及起身,便只見蕭父怒氣沖沖地將房門推開,指著她怒目而視道:“你這孽女,老實交代,究竟去了哪里?” “回父親,”池螢慢吞吞地起身,又十分散漫地同他行了一禮,“女兒不過是出門轉了轉,這樣難道也不行嗎?” “你還有臉說!”蕭父吹胡子瞪眼道,“外面的風言風語都已經傳出來了,你是不是扮著男裝去了詩社?” 池螢倒也坦然,點頭道:“是?!?/br> “你!”蕭父指著她的指尖也有些顫抖,“我就說你怎么總是外出,過去為父與你母親念在你這些年在外不容易,不忍苛責與你,可誰知道你竟然作出如此出格的事來,竟然整日里和一群小子混在一處!你……為父的老臉都被你丟盡了!” 池螢不卑不亢道:“父親,女兒自問并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事,與詩社中的眾人也都是以禮相待,女兒問心無愧?!?/br> 蕭父喘著粗氣緩了緩,片刻后面色緩和了些許,復繼續道:“好,為父便也只當你是一時興起,可那不知山人又是怎么回事?” 池螢神色淡淡,回道:“回父親,女兒確實用不知山人的名號出了兩本詩集,也不是什么大事,父親不必掛心?!?/br> “呵,”蕭父突然冷笑聲,“你倒是膽子不小,出了詩集便罷了,居然還敢借著這個名頭來辱沒朝廷命官,為父今日上朝之時,順天府尹還來恭賀我有了個好女兒,你讓為父日后如何面對朝中同僚,若是讓陛下知道了,為父這官職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br> “這個父親您就不用擔心了,”池螢倏地莞爾一笑,“畢竟陛下已經知道了,您擔心也沒什么用?!?/br> “什么?”蕭父大驚失色,“你……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池螢聳了聳肩,“哦對了,還忘了告訴父親,上次陛下召女兒進宮,其實也就是為了問這件事?!?/br> 蕭父的面色變幾經變化,扶著桌案似是有些站立不穩,聲音也有些顫抖:“陛下……陛下怎么說?” 池螢輕笑了聲,道:“陛下說了,女兒沒有封誥在身,這可是白身誣蔑朝廷命官的大罪,所以陛下他老人家這幾日還在琢磨著用什么樣的刑罰呢,估計過不了多久旨意就下來了,父親別著急,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該來的早晚會來的?!?/br> 第142章 王爺的白月光 16 我meimei呢? 蕭父雙眸一瞪,眼中終于泛出兇光,隨即狠拍了下桌面,陰惻惻地說了句:“既然陛下已經知曉,那為父自然也不能姑息你如此放肆?!?/br> “哦?”池螢挑了挑眉,狀若訝異道,“父親想要如何懲罰女兒???” 蕭父后撤了兩步,衣擺一甩坐在了八仙桌旁,垂下眼簾默了默,沉聲道:“元是我教女無方,可事已至此,你還有兄弟姊妹,總不能因你一人斷送了我整個蕭家子弟的前程?!?/br> “父親是想把女兒送到何處去???”池螢撇了撇嘴,懶洋洋道。 “不,往后你去何處都與我蕭家毫無瓜葛了?!?/br> 蕭父抬起頭來,看向她的目光不帶半分溫度,甚至還隱隱帶著幾分終于劃清界限的快意,“從今往后你不再是我蕭家的女兒,在外也不得以蕭家人自居,我自會去蕭家宗祠之中消去你的姓名,從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與蕭家——一刀兩斷?!?/br> 池螢聽著他斬釘截鐵的言語,面色雖沉靜依然,可眼眶中卻漸漸氤氳出絲絲水光,她自己自然早早預料到了蕭父冷心冷肺的無情本質,但屬于蕭螢的那一抹心緒卻依然為此神傷。 蕭父叫她這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倒是放心了不少,心道看來她果然是得罪了陛下,這會兒再被趕出家門,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他清了清嗓,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態,朗盛道:“你也莫要同我哭,事情既然是你自己做下的,這后果自然也要你自己來承擔,我們蕭家好歹養了你這么些年,你總不能看著我們一家老小一起陪你受那牢獄之災吧?!?/br> 見池螢久久不答話,蕭父眼珠微微一轉,換了個方向勸道:“是,我知道,你這孩子與我們確實沒什么情誼,可你莫要忘了,你還有一個哥哥,他身為男子,若是因此被你拖累,且不說旁的,那日后的功名路可就此斷送了,于他而言,一個男子不能建功立業,又何其殘忍?” 池螢的目光猛然掃向他,似是難以置信地后退了兩步,靜默半晌后終于點了點頭,聲音卻有些顫抖,“好,我愿與蕭家斷絕關系,從此以后,我不會再冠上蕭姓,亦不會在外自稱蕭氏女,吾與蘭陵蕭氏,此生——再無瓜葛?!?/br> 蕭父心中暗喜,果然那混小子的名頭還是好使的,他唇邊的弧度已經有些藏不住,卻還是強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一臉沉痛地點了點頭,“哎,你這孩子是個懂事的,既然如此,這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的,陛下的旨意也不知何時會下來..……” 還未等他說完,池螢便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好,蕭大人放心,民女今日自會去府衙消除蕭氏戶籍,從此自立女戶,不弋?會讓蕭大人為難的?!?/br> 蕭父抬手捋了捋長須,頷首道:“嗯,雖說你即將脫離蕭家,但你我好歹父女一場,我總不能將這父女情意完全棄之不顧,讓你就此流落街頭?!?/br>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薄薄的、已經有些泛黃的契書,遞在了池螢眼前,似是十分大度道:“這是京郊的一處宅院,雖說地方小了些,但其內五臟俱全,總之是個蔽日之室,往后你也能有個起居之所?!?/br> 池螢垂眸接過那張契書,面色隱藏在陰影中,聲音略有些沙啞道:“敢問蕭大人,這是我娘的嫁妝嗎?” 蕭父聞言微滯了片刻,隨即面色不太自然地輕咳了聲,別開眼道:“是,你日后也莫要再惦念你母親旁的嫁妝了,若是陛下的旨意當真降了下來,你手中有多少錢財那都要上交充了國庫。不若就留在家里,若是陛下慈悲能留你一命,我和你母親也能借此幫你打點一番,讓你在牢獄中過得舒坦些。這些總歸是你娘的東西,到時候若是你哥哥回來,再還給他也是一樣的?!?/br> 池螢心中暗暗冷笑,這老男人吃絕戶的嘴臉當真是無恥至極,蕭螢的哥哥是死是活還不一定呢,盛清涓的嫁妝進了他的口袋,真是半點兒也不愿意吐出來。 但她面上卻不顯,依然是一副傷心的模樣,只垂首低落道:“民女多謝蕭大人體恤?!?/br> “嗯,”蕭父點點頭,頗有些迫不及待道,“行了,現下時候也不早了,你帶著你的籍書去京兆府吧,若是晚了些,等城門關了便來不及了?!?/br> 池螢沉默不語,悶悶地點了點頭,似是心神不寧般腳步有些虛浮,也沒同他行禮,拿了桌案上的籍書便轉身而去。 蕭父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氣定神閑地撫了撫長須,唇邊的笑意也終于不再遮掩,幾近笑出聲來。 而另一邊的池螢出了蕭府的大門,亦頓覺神清氣爽,步子也邁得輕快了許多,直直向著京兆府的方向闊步而去。 京兆府的戶籍司平日里一向冷清,偶有婚喪嫁娶事宜,或是家中添丁生子,方才有人來此更改戶籍文書。故而池螢到此之時,便也沒排隊等候,直接被衙役帶進了戶籍司的大門。 那戶籍司的官員原本正百無聊賴地在桌下看著閑書,聽見衙役通報,正有些不耐,抬眼一掃卻見池螢一個女子孤零零而來,隨即微微蹙了蹙眉,但良好的職業修養還是讓他按下了斥責的想法,隨即公事公辦地問道: “堂下何人,來我戶籍司所為何事?” 池螢恭敬地行了一禮,回道:“回大人,民女籍貫蘭陵蕭氏,原住朱雀東街蕭府,今日來此,便是為了消去蕭氏籍,自立女戶的?!?/br> “什么?” 那官員眉心的褶皺更深了幾分,見著池螢的發飾依舊是未婚女子的束法,先是排除了她是和離女子的身份,可他知曉朱雀東街上住的大都是京中權貴的居所,便對她的立女戶的動機愈發迷惑,但亦不敢隨意怠慢,沉吟片刻后稍頓了頓,問道:“免禮吧,你且說說,為何要消去蕭氏戶籍?” 池螢規規矩矩地起身,神色坦然道:“回大人的話,民女與蕭家雖有血緣之親,卻并無半點人倫之情,故而與蕭府家主商議后,決定消去蕭氏籍,從此往后,與蘭陵蕭氏再無干系?!?/br> 戶籍司的官員愣了愣,恍惚間總覺著朱雀東街的蕭家似是在哪兒聽過,他抬手將衙役招到身側,低聲吩咐了幾句,隨即轉頭從中調和道:“你一個女子,便是與家中鬧了矛盾,稍稍冷兩日便好了,哪里用得著如此大動干戈的來此消除戶籍呢?罷了罷了,京中最近有些流民賊匪,甚是不太平,前些日子還有一家的姑娘被賊人截在了半道上,在順天府鬧了許久呢,你一個姑娘家,回去同家人服個軟便好了,不用如此置氣的?!?/br> 池螢卻突然笑了笑,道:“大人,這就巧了,之前那位被流民劫道,又在順天府大鬧的女子,正是民女啊?!?/br> “嗯?” 官員聞言微怔,腦中突然電光火石般閃過了幾個關鍵字,怪不得他覺得那朱雀東街的蕭府如此耳熟,原來就是那位蕭尚書的府邸所在,所以這事兒其實是原配小姐與繼母之爭徹底撕破臉,這位蕭小姐在家中實在難以忍耐,要出來自立門戶了? 嘖,那這事兒可就難辦了呀。 他頓覺得有些心焦,這事其實說大倒也不算大,立女戶雖說有些有違祖制,但近些年來倒也漸漸多了起來,每個月總能碰上那么一兩個和離女。 可關鍵在于這位小姐的父親并不是個無名無姓的小角色,若是蕭尚書是在氣頭上說了要一刀兩斷的話,他又真的給這蕭小姐消了戶籍,到頭來這父女二人消了氣又言歸于好,第一個被記恨的估計就是自己了。 他暗暗搖頭,不行,這事兒自己可擔不起這責任。 官員清了清嗓,勸解道:“蕭小姐,這銷戶一事茲事體大,可不是能一蹴而就的,首先本司需要你的籍書..……” “回大人,民女自然帶了籍書,還請您過目?!边€未等他念叨完,池螢便從懷中掏出了自己的籍書,遞給了一旁的衙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