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
饒是他有求于掌門師兄,也覺得這貨實在太不好伺候了。 “不是不行,但我要跟你一起去?!眹罓庿Q輕咳一聲,微微正色下來,說道,“過幾天韓淵會跟白虎山莊他們那一群人南下,水坑李筠……還有你那個便宜徒弟留下看家?!?/br> “不妥,”程潛道,“心想事成石在扶搖山上,你真走了,二師兄他們未必守得住?!?/br> 嚴爭鳴皺眉沉吟片刻,說道:“那就重新封山,讓李筠他們代表門派與那些除魔的走一趟,也算我們出了面?!?/br> 程潛心里惦記著自己魂魄中遺留的不明問題,這事他暫時還沒敢和嚴爭鳴說。他想單獨行動,也有這方面的考慮——一百年前下在韓淵身上的畫魂造成的后果實在太慘烈了,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尤其忌諱這些咒術。 程潛想了想,繞著彎找借口道:“這個還得從長計議。血誓是尚萬年發起的,現在他死了,白虎山莊新莊主還不知姓甚名誰,雖然有血誓在手,但那些弟子們恐怕管不住韓淵,卞旭又負氣而去,再說看他那模樣就知道他修為已經停滯,恐怕沒幾年光景了,現在中原沒有一個說話有分量的人,這種亂局中,你還要封山和我去北邊,可能……” 嚴爭鳴一聲不吭地盯著他。 程潛不動聲色道:“可能就算我沒意見,別人不見得肯?!?/br> “程潛,”嚴爭鳴冷笑道,“別以為隔著衣服和人皮,我就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br> 程潛:“……” 他好言好語的耐性終于到了頭,皺眉道:“我不過跑趟腿,你打算黏我一輩子嗎?” “說得是,”嚴爭鳴道,“我就想在扶搖山上把你軟禁一輩子,你還想說什么?‘坐牢都有放風的時候’對吧?對,坐牢都能放風,你就不行——好了,我就是這么想的,你現在后悔了嗎?” 程潛和他從小吵到大,對此人毫不講理、胡攪蠻纏等一干特質十分了解,他有些惱火,正打算開口應戰,卻突然發現嚴爭鳴的嘴唇在微微地顫抖,幾乎看不見血色,他疾聲厲色里仿佛含著埋得很深的痛苦,依稀是陳年的舊傷疤,被色厲內荏地藏在最下面。 程潛話到嘴邊,忽然就說不下去了。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自己那只藏過聽乾坤的手,心想:“我能相信這玩意么?” 程潛沉默的時間太長,讓嚴爭鳴幾乎有些恐懼起來。 那話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了,嚴爭鳴自己都分不清是真話還是氣話,但不妨礙他已經后悔了,此時腦子里一時空白一片,死活想不出該怎么將這話找回來:“我……” “好?!背虧摵鋈坏?,“你實在想跟著,就一起走吧,但是恐怕得速去速回?!?/br> 嚴爭鳴呆呆地看著他,還沒回過神來。 程潛心里一口怒火徹底xiele,他嘆了口氣,沖嚴爭鳴招招手:“行了,別愣著了,過來?!?/br> 方才氣勢洶洶幾欲咬人的嚴掌門徹底被降服了,低眉順目地跟著他走進內室。 第二天,嚴爭鳴神清氣爽地宣布了自己“草率”的決定,可苦了李筠。 李筠沒料到自己不過眼睛一閉一睜,居然林林總總地發生了這么多事,險些被這羅列在一起能寫個畫本的故事壓個跟頭。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家掌門師兄:“所以?” 嚴爭鳴道:“你帶著年大大跟水坑,替我看好韓淵,跟他們走一趟,我們最多十天半月就回來與你們會合?!?/br> 李筠冷笑道:“對,我要帶徒弟,看孩子,威懾一個兇殘得根本打不過的師弟,還要捧好門派的臉面,攙和一腳除魔衛道的事——掌門師兄,請問我有三頭六臂嗎?” 嚴爭鳴道:“哎,你以九連環入道,心思機巧,向來能干得很,我相信這些都難不住你?!?/br> 這時候不嫌棄他修為低不務正業了!李筠想將這句虛情假意的稱贊砸回掌門師兄臉上,他怒吼道:“滾蛋,誰愛干誰干,我不干了!你干脆把我逐出師門算了!” 常年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李筠時常要吼一吼抗議,嚴爭鳴早已經習慣,根本不理他,轉向了一旁的水坑,水坑好像還沒從頭天晚上的事情里回過神來,人看著蔫耷耷的,沒什么精神。 “小師妹跟我來?!眹罓庿Q道。 嚴爭鳴自從賴在清安居之后,這還是第一次主動出門,他徑直將水坑引到了不知堂。 木椿真人住過的破茅草屋還保留了當年的樣子,道童們每日會來打掃,院子很干凈。水坑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嚴爭鳴指著那三條腿的破木頭桌子道:“桌子底下刻的是我扶搖派的門規,當年你師兄們入門的時候,每個人都超過四十九遍。至于這些門規用不用遵守,你可以自己看著辦,什么初一十五不入山xue之類的規定是給剛入門的小孩看的,你抄兩遍就算了,不用太往心里去?!?/br> 他說到這里,微微一頓,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派弟子入門,本該有師父帶到不知堂,親口賜下戒辭,你雖然已經入門百年,卻始終沒有經過這個步驟,如今師父不在了,我做師兄的只好越俎代庖——” 水坑睜大了眼睛。 嚴爭鳴垂下眼睛看著她,說道:“你本性開朗,又不失分寸,凡事不會想太多,也不會做得過火,這很好,若是以后能多用點功,少做點沒煙的白日夢,修為會更上一層?!?/br> 聽說就連師父給戒辭的時候,都是先數落,后賜戒,水坑沒料到掌門師兄對她的評價這么高,一時有些無措。 嚴爭鳴道:“我讓你給你四師兄傳過話,‘扶搖自古走人道,不必聽天命,’當然也更不不必論出身,你本該浴血而生,卻并沒有,本該應劫而來,卻平平安安的長到了這么大,童如師祖一心想改變門派的命運、師父的命運,如今看來,似乎全都失敗了,唯有無心插柳地幫了你一把,將你送到如今這個地步,可見有些事是不必過執的——我今天給你‘天然’二字做戒,望你日后無論是一個能讓群妖俯首的大能,還是只在門派里當一個不成器的小小弟子,都坦然于自己的來龍去脈,不必自矜,也不必自苦,三千大道,若你足夠疏闊通達,總有一天能殊途而歸,記得了?” 他極少這樣一本正經,水坑一時間有種錯覺,她覺得掌門師兄好像一條不朽的山脊,始終不甚顯眼地撐在扶搖山深處,平時被漫山的鮮花野草或冰雪泥濘掩蓋,只有極為偶然的時候,才會露出那刀劍不催的堅硬與沉靜來。 水坑是被師兄們帶大的,比起態度曖昧不明、不肯認她的親生父親,掌門師兄才更像她的父親。 她鼻子驀地一酸,悶悶地“嗯”了一聲,甕聲甕氣地道:“是,多謝師兄?!?/br> 可惜,她還沒感動完,便見那嚴爭鳴長出一口氣,又嫌棄又輕快地說道:“我可算把你對付完了,沒經過這道程序,總覺得你像個野徒弟,這回好歹變成家養的了……等會你把不知堂收拾收拾,我過兩天正好不在,你跟著李筠好好抄門規,少撲騰出去惹事?!?/br> 水坑:“……” 行吧,大師兄的好永遠只是浮光掠影,面目可憎才是源遠流長。 就這樣,嚴爭鳴將重現人間沒幾天的扶搖山重新封上,眾人再次準備各奔東西。 韓淵面色平靜地看著那山漸漸消失在秘境中,盡量將此間風物一個不差地裝進了腦子里,因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來了。 “走了,”嚴爭鳴對他們說道,“一個月以后,蜀中見?!?/br> 程潛與嚴爭鳴一路御劍疾馳,半路上沒有片刻停留,一天一宿就到了極北。 大能過境,觸動了玄武堂上空的警戒風鈴,當天守門的弟子出來查看,卻沒見到人,只見天上留下一片淺淡而狹長的冰霜痕跡,轉眼便化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