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那大長老在不遠處雙手掐了個奇怪的口訣,正帶著惡毒的笑意看著他。 誰能知道頂尖大能、堂堂四圣身邊的大長老,居然會絲毫不顧臉面地施以這樣鬼蜮伎倆的偷襲? 那蟲子叮咬處升起古怪的麻木,飛快地蔓延過他全身,程潛整個人仿佛被凍住了,僵硬地隨著霜刃一同掉了下去,大天衍陣中一道真元狠狠地抽在他背后,他眼前一黑—— 第71章 中原之地有仙山,高聳入云,山尖被雪,山下草木清華,半山腰上云雨隨性,忽而來去,人行至其中,幾步之內,能遍覽春夏秋冬。 這山名叫做“十州山”,比九州多一州,雖在人間,猶不似人間。 民間又有“天下十分盛景,八分在十州”之說。 十州山冠絕天下,鐘靈毓秀,只可惜偏偏是個巨大的吸靈池,周遭山水靈氣被源源不斷地卷入山間,一絲一毫也不外泄,修士們身在其中不但無法修煉,反而會被山體不斷搶奪清氣。也正是因為這樣,十州山才一直無主,后來有幾位大能聯手在山巔立了一座“鎖仙臺”,添了大小禁制無數,專門關押各種窮兇極惡的人。 鎖仙臺上有三十六道乾坤困龍鎖,哪怕是萬魔之宗被束縛其中,也是插翅難飛。 此地自立日起,斬殺過大魔無數,兇戾之氣終年不散,周遭總好像飄著一層抹不凈的血光,不遠不近地環在周遭,好像古往今來那些個或死有余辜、或含冤而逝的魂魄們久久縈繞不去,遠隔生死木然地看著過往塵世。 程潛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過了多久,他只覺自己后背針扎一樣的疼,一開始竟險些沒能爬起來。 修為到了他這種地步,已經許久沒有體會到皮rou傷痛之苦了,程潛深吸一口氣,微微掙動了一下,發現自己并沒有被鎖住手腳,困龍鎖內甚至可以走動,只是真元全被困在氣海之中,身體好像凡人一樣沉重。 霜刃劍自然是已經被拿走了,程潛眼下是手無寸鐵,且無縛雞之力。 他倒沒慌,默默地在原地冷靜了片刻,開始抬頭打量起周遭,只見此地是一座空蕩蕩的大殿,四門緊閉,人在其中,能借著三十六道困龍鎖上發出的微光看清周圍的斬妖除魔的壁畫,陰幽森然,很像傳說中的鎖仙臺。 腰間被那小蟲暗算處的酸麻還沒褪去,程潛一低頭就看見自己胸前的血跡,他整了整衣衫,不知多久沒有這樣狼狽過了。 其實程潛知道,如果不是大師兄綁在他身上的傀儡符,他是絕對拼不過那老東西的,可堂堂玄武堂大長老,居然在偶然輸了一陣之后便放下顏面偷襲一個后輩,也不敢再次正面交鋒,讓程潛覺得又可悲又可笑。 有些人居高臨下的時間長了,自己已經把自己束之高閣,容不下一點下坡路,久而久之,恐怕要活生生地嚇出一肚子心魔來。 只是程潛有點不明白,為什么那老東西還要千里迢迢地把自己綁到所謂“鎖仙臺”來,直接殺了豈不干凈? 他琢磨了一會,百思不得其解,便干脆撂在了一邊。 反正是來者不善。 程潛倒不怕被關在這里——要殺要剮他都不在乎,只是擔心他大師兄。那天真龍旗下李筠的話程潛聽進去了,而且一直記掛著,本來劍修生了心魔就很危險,他不敢想象大師兄感覺到傀儡符破,再找不到他會是個什么心情。 于是程潛摒除雜念,一門心思地坐下來,努力調集內息,屢敗屢戰地沖擊起周身的禁制來。 就在他以你死我活的架勢杠上乾坤困龍鎖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在他身后說道:“哎,年輕人,別費勁了,我要是你,現在就躺下好好睡一覺?!?/br> 程潛有些吃力地轉過身去,見距他十丈遠的地方竟站著一個人,也不知他是怎么進來的,正百無聊賴地繞著困龍鎖溜達。那人身形干癟,個頭不高,還有點彎腰駝背,顯得十分猥瑣,臉上胡子與污漬黑得不分彼此,只有眼白干凈得如鶴立雞群。 程潛雖然自己也不是特別愛干凈,卻依然被此君的邋遢震懾了——他好多年沒見過將自己搞得這么臟的修士了。 這人穿著一身破衣爛衫,還不停地抓耳撓腮,抓得別人看著他都覺得渾身發癢……修士身上要是有虱子,好歹也得是虱子精吧? 那人大猴子似的往困龍鎖旁邊一頓,笑呵呵地打量了程潛一番,神神叨叨地開口道:“不想睡???那咱倆聊聊天——小子,你們扶搖派現在還剩幾個人了?” 程潛一愣,這人雖然看起來瘋瘋癲癲,卻能在這種戒備森嚴的地方隨意進出,還居然一口道破他來歷,絕不簡單。 他猶豫了一下,頗為謹慎地問道:“不知前輩怎么稱呼?” “嘖,別叫前輩,不愛聽,你們扶搖派那伙人不都是跟山間野猴子似的,向來沒大沒小的么?”那人擺擺手,回道,“不用跟我假客氣,我叫紀千里?!?/br> 程潛目睹了他的裊娜蹲姿,感覺本派這猴子群當得很冤。 而且“幾千里”這個名字,真是一聽就感覺不像真名。 那自稱紀千里的修士沖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我聽說你把楊德成那老鬼揍得滿地找牙,弄得他惱羞成怒?很有出息嘛小子!” 程潛莫名其妙道:“楊德成是誰?” 紀千里:“就是卞旭養的大打手,那老鬼這些年囂張得厲害,也確實該有人收拾收拾他了——唉,他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越老越不是東西,都是叫飛升逼的?!?/br> 此人話里話外都仿佛和玄武堂很是熟識的樣子,程潛不免帶上些許防備,漠然道:“能被區區一個飛升逼成混賬的人,難不成原來還是個圣人君子?” 紀千里抓了抓后脖頸子,有些為難地擺擺手道:“你還年輕呢,這事與你說不明白?!?/br> 程潛五心朝天,一邊鍥而不舍地用被困住的真元沖擊周身禁制,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凡人若是活到我這把年紀,五世同堂也有了?!?/br> 紀千里笑道:“你眼下資質非凡,境界一日千里,既沒有娶過媳婦,也沒有收過弟子,這樣的日子,哪怕你活一千一萬歲,也還是年輕人。等到有一天,你發現天下人無論男女老幼,見了你全都畢恭畢敬叫前輩,眼前凝神御劍四處跑的修士都以祖宗稱呼你,別人都覺得你的修為高不可攀,你卻知道自己越來越力不從心,離飛升越來越遠……那才叫老了?!?/br> 程潛愣了一下,轉頭對上那老瘋子的眼睛。 他這才發現,那老瘋子的眼睛極黑,像扶搖后山那不見底的深淵。 “我們和凡人不同?!奔o千里說道,“凡人從出生開始,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百八十年,窮酸的與富貴的,好的與壞的,全都殊途同歸,心就算飄得再遠,也總有這么一個歸宿?!?/br> 程潛忍不住道:“死也能算歸宿?” 紀千里大笑起來,手舞足蹈道:“你這娃娃……你倒說說,這世上若是連死都不能算歸宿,還有什么能算?可我們連這個歸宿都沒有,大道是什么?大道就像一個懸在驢臉前的蘿卜,我們每天追啊追啊,你越是厲害,越是境界高,就發現自己離那根蘿卜越遠,呼風喚雨了一輩子,被凡人叫大仙叫了一輩子,末了和凡人一樣化成一把塵土,讓墳頭上長草……嘖,千年的求索豈不成了笑話?” 紀千里說道這里,臉上的笑容忽然微冷,他嘆道:“楊德成也好,白嵇也好,唐堯也好……我認得這些人的時候,他們也一樣年少銳氣,一樣道心堅定,有所為有所不為,同現在的你沒什么兩樣?!?/br> 白嵇和唐堯那是一對什么貨色? 程潛聽了,臉頰繃得緊緊的,有些生硬地問道:“前輩這是抬舉我么?” 紀千里搖搖頭,聲氣低了下去:“百年前,唐堯與白嵇聯手逼死顧巖雪,之后過了不到五年,那白嵇便壽數窮盡而死,堂堂西行宮主人,死時發如死灰,形如枯槁,身有濁臭,話也說不出,修士們大多污垢不沾,干凈慣了,誰也不愛靠近。至于唐堯……” “他們牧嵐山從來人情冷漠,唯有爭權奪勢熱鬧得很,三十年前牧嵐山一夜之間改天幻日,唐堯被他的親師弟軟禁在后山,名為閉關,這些年銷聲匿跡,想來也應該不在人世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