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程潛微微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低低地叫了一聲:“師兄?!?/br> “嗯,”嚴爭鳴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你還……” 他吐出來的話氣如游絲,才說出兩個字已經難以為繼,后半句幾乎壓在嗓子里,只看得到嘴唇掀動:“……你還記得我啊?!?/br> 程潛輕輕地按下他的手,突然呼吸有點困難。 嚴爭鳴的眼圈被一點一點染紅:“為什么這么多年不來找我們?” 程潛一聲沒吭。 嚴爭鳴突然一把將自己的手從程潛那抽了出來,毫不留手的一拳揍在了他的小腹上,程潛躲也沒躲,生受了這一下,當即悶哼一聲,嘴里翻上來一股腥氣,還沒來得及咽回去,他第二拳又到了,這一口血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嚨里,程潛頓時半跪在地上,咳了個死去活來。 目瞪口呆的李筠這才從夢游中清醒過來,忙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嚴爭鳴的腰,死命將他往后拖:“你干什么?” 嚴爭鳴基本無差別攻擊,回手讓李筠也吃了一肘子:“放開!” 李筠沖著他的耳朵吼道:“瘋了嗎!” 嚴爭鳴聲音沙啞如生銹的刀劍相撞,嘶聲道:“我他娘的瘋了快一百年了!” 程潛耳畔嗡嗡作響,又無從發作。 他在冰潭中閉關五十多年,又被唐軫取走了記憶,師兄弟們顛沛流離的時候,他卻好像無知無覺地躲懶一樣,滿心平靜無波,程潛一想起這個,就什么火氣都冷了下來,沉到肚子里,化了滿腔愧疚的灰。 他心里一邊愧疚又一邊委屈,兩廂全都無處著力,好像要隨著他指縫間的血跡一同呼之欲出。 程潛突然覺得,他可能一輩子也不可能再對誰有這樣深邃的牽掛了。 水坑大聲道:“你們夠了沒有!” 她猛地撐開翅膀,將身上的鎖鏈甩了下去,跑到程潛身邊,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三師兄……” 連當年被他們滿門上下當成吉祥物養的小鬼,一轉眼也都這么大了,除了翅膀還很眼熟,她整個人都脫胎換骨成了個大姑娘,有點陌生。 她乍一靠近,程潛不由自主地感覺有些不自在,忙微微躲了一下,擺了擺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有眼睛里露出帶著些許赧然與懷念的笑意。 嚴爭鳴和李筠吵了個筋疲力盡,總算暫時安靜下來,他怔怔地看了程潛好一會,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向程潛走去。僅僅是這兩三步間,他那些在苦苦挨過、無人可訴的歲月中生出的怨憤與不甘,就突然煙消云散了。 像是經年累月的一場噩夢終于醒了過來。 嚴爭鳴將程潛捂住嘴的手拿下來,一點一點地擦干凈他嘴角的血跡,問道:“疼不疼?” 程潛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疼就對了,”嚴爭鳴俯身抱住他,將下巴墊在了程潛的肩窩上,喃喃地低聲道,“下次再敢離家這么久,我一定打死你……一百年啊程潛,凡人一生也就蹉跎過去了……” 至此,他強撐的鎮定碎了個干干凈凈,嚴爭鳴抱著程潛大哭大笑了一場,好像一個人把所有人的喜悲都表達了,弄得其他人顧不上敘什么別情,全都跟著他提心吊膽了一回,唯恐扶搖派繼北冥君掌門與黃鼠狼掌門之后,再多出一個瘋掌門。 ……那可實在是太長臉了。 這一鬧居然鬧到了夜半,嚴爭鳴總算冷靜了下來,水坑照常點起了火堆,天氣本就悶熱,幾個師兄都躲她遠遠的。 程潛將霜刃橫在膝頭,借著那劍身上一點涼意入定調息,嚴爭鳴就默默地坐在一邊守著他。 李筠沒好氣地從后面捅了嚴爭鳴一下,問道:“掌門,你瘋病好了?” 嚴爭鳴勉強施舍了他一個目光,略微自嘲地苦笑道:“好像更嚴重了?!?/br> 李筠“嘖”了一聲,問道:“小潛怎么好像有點怕熱,以前沒有這樣過吧?” “嗯?”嚴爭鳴神色有點茫然,問道,“是嗎?” 李筠又說道:“我記得咱們當年是親手把他埋在荒島上的,他呼吸與脈搏全停,你又磨磨蹭蹭,到最后整個人都冷了,絕沒有半分生機,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嚴爭鳴心不在焉地應道:“不知道啊?!?/br> 李筠皺起眉,順著自己的思路道:“要回想起來,當時確實有一點很奇怪,那個周涵正剛開始威風得很,但小潛一露面,他的修為好像突然被壓制了大半,你說會不會和這件事有關?哎,大師兄,我有個想法,你說有沒有可能……小潛在和我們分開的時候遇到了什么人或者得到了什么至關重要的東西,這才保了他一命?” 李筠這番信馬由韁的瞎捉摸,居然瞎貓碰上死耗子一樣地蒙對了大半,可惜這樣的機智無人贊賞,因為嚴爭鳴好像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李筠忍無可忍道:“大師兄!” “這些破事你不能等他醒了自己問嗎?”嚴爭鳴不耐煩地抬手將李筠趕開,“我怎么會知道?你還有完沒完了,碎嘴,走開!” 李筠:“……” 他算是看出來了,掌門師兄的腦子眼下已經被一個三師弟糊住了,壓根裝不下其他的東西,連此事前因后果都顧不上關心。 嚴爭鳴不再搭理李筠,從懷中摸出了一條雪白的發帶——據說是塞北雪蠶蠶絲編成,雪蠶生存不易,一只雪蠶能活三千年,三千年吐的絲,也不過就能織上一寸半寸的料子,觸手生涼,黑市上炒得價值連城,嚴爭鳴這個“撈錢公子”私下里也只扣了這么一條,始終也沒舍得拿出來。 只見他將真元逼到指尖成細細的一絲,穿針引線似的在這千金難買的發帶上刻了個傀儡符,他做得極專注,像是眼里就只有這么一件事,完事彈指一點,發帶便向程潛的頭發而去。 李筠倒抽了一口氣:“大師兄,你能鎮定點嗎?” 程潛一眼便將金絲蟬嚇得不敢睜眼,修為必然已經是元神甚至以上了,到了這種地步的高手,入定打坐時神識自然會外放,哪怕無意識,任何東西也都不可能隨便近他的身。 李筠仿佛已經看見了大把的金子在空中破碎成渣,一臉悲憤地望向嚴掌門——他現在算是明白嚴掌門方才那句“更嚴重了”是什么意思。 嚴爭鳴:“噓,你看?!?/br> 只見那根發帶輕飄飄地飛到程潛身上,挽起他方才被嚴爭鳴打散的頭發,靈巧地打了個結,從頭到尾,沒有遭到任何阻擋。 這代表程潛打坐入定的時候根本沒有一點防備。 李筠神色幾遍,最后輕輕地嘆了口氣:“滄海都化成桑田了,他怎么好像一點都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