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唐晚秋:“來得好!” 她連劍都沒有抽出來,直接用劍鞘一迎,劍鋒未至,兩股高下立判的劍氣已經撞在了一起,程潛手腕頓時一麻,虎口處竟裂開了一條小傷口,而他不但沒有棄劍,反而硬是直接變招迎了上去。 這是上下求索中的一個變招,“周而復始”。 金石之聲再起,唐晚秋一翻手腕,劍鞘在空中翻轉,正壓制住程潛不知進退的劍招,講經堂右護法之威直接將程潛壓制得單膝跪在了地上。 李筠:“住手!小潛——大師兄,讓小潛快住手!” 嚴爭鳴的嘴唇上沒有一絲血色,他神思仿佛能行千里,一個聲音瘋狂地在他心里叫囂:“你讓一個孩子替你出頭!你拿著掌門印有什么用?你活著有什么用?” 但他的身體卻好像被凍住了,一動也不能動。 凡間富貴如浮云,來去無蹤,剝去金玉其表,嚴爭鳴感覺自己的胸腹要害好像被人毫不留情地一刀剖開,將他一腔敗絮袒露于朗朗乾坤之下。 唐晚秋不怒反笑:“怎么,你還想和我過招,你家大人沒教過你‘自不量力’四個字怎么寫么?” 程潛兩鬢的頭發都叫冷汗浸透了,他突然壓抑地咆哮了一聲,吃力地將手中佩劍翻轉了一個角度,少年那尚且細幼的骨頭“嘎啦”一聲,他似乎也不知道疼,鐵劍逆行而上,指向唐晚秋。 扶搖木劍第三式,事與愿違,此劍叫做“孤注一擲”。 唐晚秋一雙掃帚眉狠狠地一皺,利劍尖鳴出鞘,雪亮的劍光只一閃,兔起鶻落間,程潛已經摔出了兩丈之外。 她冷哼一聲,還劍入鞘:“你就是心無旁騖地練劍,起碼還得練上百八十年,才配做我的對手,但我看沒那一天了,像你這種還沒上路就已經怕了的……” “我不怕你,唐晚秋?!背虧撘詣鈸蔚?,拼命地想要重新站起來,偏頭擦干凈嘴角的血跡,啞聲道。 他認為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時候,感覺上天入地,他都自可來去。 一個人,登臨絕頂也是一個人,墜入深淵也是一個人,哪怕掉了項上人頭,也不過就是碗大的一個疤么?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他不知不覺間就有了一大堆軟肋,隨便敲哪一條都夠讓他痛不欲生的,讓他不得不違心退讓。 程潛狠狠地盯著擋在他面前的人,咬著牙低聲道:“我不怕你……我不怕任何人?!?/br> 他幾次三番想站起來,又幾次三番地摔回去,少年長個子時略顯纖細的身體在寬大的長袍下不住地顫抖,卻沒有一絲瑟瑟之意。 抖得嚴爭鳴的視線一下就模糊了。 他突然大吼一聲,猛地掙開李筠的手,上前一步抱起程潛。 “你是爛泥嗎?”嚴爭鳴胸口仿佛有一把刀,一遍又一遍地狠狠地戳著他,捫心自問,“你要讓扶搖派從此也變成一個深山里縮頭縮腦的爛泥門派嗎?你要讓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九天之上蒙羞嗎?你要將師父茍延殘喘在畜生身體里拼命傳承的血脈斷絕嗎?” 他算哪門子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開山第一人”? 嚴爭鳴胸口急喘幾口氣,滿眼血絲,驟然扭過頭去,毫不退縮地回視著唐晚秋,一字一頓地道:“我們沒說要走,就算要走也不是現在?!?/br> 唐晚秋頑石一樣,毫無觸動。 嚴爭鳴有些艱難地扶起程潛,徑自從唐晚秋身邊走了出去。 李筠與韓淵連忙跟上,這次,唐晚秋沒有阻攔,她樹樁子一樣地在原地戳了一會,待他們走遠,才面無表情地將亂七八糟的長發一攏,形單影只得邋里邋遢。 講經堂有巡視的道童遠遠地看見她,忙諂媚地跑來見禮道:“見過唐真人,唐真人怎么來了不進去?周真人在開講堂呢?” 唐晚秋頭也不抬地拿話糊了他一臉:“我平生大恥之一,便是與此人為伍,呸?!?/br> 說完,她就像個螃蟹一樣橫行霸道地轉身走了。 從講經堂的山坡到客房的路長得好像永遠也走不長,唐晚秋畢竟還是手下留情了,程潛除了被他自己逞強崩裂的手以外并沒有受什么傷,一口氣緩上來就沒事了,只是依然走得十分沉默。 終于,在快要到達院門口的時候,李筠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師兄,我們以后怎么辦?” 嚴爭鳴心里全無頭緒,感覺前路漫漫無終點,但他不想讓師弟們看出他的手足無措,所以努力擠出了一個與平時殊無二致的表情,看似漫不經心地道:“那誰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唄?!?/br> 韓淵更不含蓄一點,直白地道:“大師兄,我們什么時候才能不受任何人欺負?” 這問題嚴爭鳴實在答不出,他只好默默地在韓淵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有的人或許天生就習慣心事重重,雞毛大的一丁點事也要在心上掛上個十天半月,嚴爭鳴卻不幸恰好是個心有天地寬的,他將自己關進屋里,摒退了一干道童和侍女,試著和他鮮少亂如麻的心緒和平共處。 然而沒有成功,直到日頭西沉,他依然一腦門焦頭爛額。 他明知道自己應該立刻爬起來去后院練劍,或者立刻拿起他的刻刀,再或者他應該迫不及待地打坐用功,積累真元,可無論哪個……他都無法靜下心去做。 嚴爭鳴胸中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思量起,他終于長嘆一口氣,仰面往床上一倒,呆呆地注視著自己的床幔,挖空心思地給門派想一個出路,可惜他短暫的人生中光注意皮相了,內里就算挖空了,也實在挖不出什么真材實料。 他嘆了口氣,郁結之氣無處發作,恨不能大叫大鬧一通。 就在這時,屋門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嚴爭鳴深吸一口氣,帶著點不耐煩道:“赭石,不是說了我已經睡下了么?” “是我?!?/br> 嚴爭鳴一愣,從床上撐起半個身體,探頭看了一眼:“銅錢,你怎么來了?” 程潛手里拎著一個小藥瓶,大約是治跌打損傷用的——自從他每天給自己加了一個時辰練劍時間后,身上就經常飄著這種不大明顯的藥味。 “來看看你的摔傷?!背虧摵唵蔚卣f道。 嚴爭鳴一時沉默下來,任憑他粗手粗腳地將自己身上淤青重新折磨了一遍。 等程潛收拾好東西,拿了一塊帕子擦手準備走的時候,嚴爭鳴才忽然開口叫住他:“小潛,你沒有什么話想問我嗎?” 程潛遲疑了一下,說道:“你今天……摔下高臺的時候,叫了聲‘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