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可是才寫了一半,程潛就聽見了門響,雪青出去應門,片刻后,抱進了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女孩,正是他們小師妹水坑。 水坑有一半妖族血統,與凡人女孩自然是不一樣,她身手矯健得不行,連爬樹上房都不在話下,卻還不會說話,在這一點上,她更像個聰明伶俐的小動物,靈性十足,還是一顆蛋的時候就能通過別人的語氣與動作判斷對方的喜怒哀樂,可是對具體的言語卻出了奇的遲鈍。 師父說,若真是她身上一半妖血作祟,那么她就算長到十來歲都不會開口說話,也沒什么稀奇的。 水坑大概是趁師父不注意遛了出來,能吸引小孩的不過就兩樣,好吃的和好玩的,水坑平時其實比較喜歡去溫柔鄉,因為大師兄潔癖過人,為了盡快將她打發走,會準備很多好吃的,只要她一來,就以喂食為誘惑,指使她去禍害別人,其次她比較愿意去找韓淵——韓淵本人就是那個“好玩的”。 但她不大常來找程潛,因為程潛不怎么愛搭理她。 以及她從不搭理李筠——因為李筠把她變成過一只蛤蟆。 清安居里難得見到水坑小師妹,程潛奇道:“你怎么來了?” 水坑“啊啊”兩聲,雙眼含淚地上前拽住他的褲腿,隨即只聽“噗”一聲,她后背的衣服竟被什么頂開了,程潛一怔,將她翻過來一看,水坑背上長出了兩只看不出是什么鳥的翅膀! ☆、第 21 章 后背突然多長出兩扇翅膀——哪怕那是她本來就應該有的,想來也會像普通人長個子一樣拉得骨頭疼。她大概是找不到木椿真人,找不到忙著為出門折騰的大師兄和忙著背門規的小師弟,無人可以訴說,才跑來拽著他的褲腿哭。 不過話說回來,程潛捏住水坑的翅膀,仔細觀察了片刻,見那一雙翅膀長得天衣無縫,只是有點像雞,便情不自禁地有些擔憂,萬一給師父看見了,他不會又連著讓廚房做一個月的碳烤雞翅膀吧? “沒什么,這應該是你娘留給你的?!背虧摬淮笫炀毜貙⑺饋?,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手里的小姑娘好像輕了不少——至少不像她看起來那么胖嘟嘟的。 難不成她的身體變成了一半鳥,連骨頭都輕了? 一般妖修須得有一定的道行,才能化成人形,程潛在經樓里掃見過幾本和妖修有關的記載,不過對他沒什么用,所以也只是偶然起了興致時,撿過幾本當奇聞異事,大致翻了翻。 水坑既然是半人半妖,那么她天生就應該有人妖兩體,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收放自如地隨意轉變了。 程潛使自己的視線與小水坑對齊,盡可能和緩地對她說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你試試自己集中意念,讓這個翅膀變小一些,藏起來……藏起來明白嗎?唉,師妹,你聽得懂人話嗎?” 水坑睜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也不知道聽明白了幾個字,不過程潛見她表情懵懂,就做好了她啥也聽不懂的心理準備。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算了,我還是帶你去找師父吧?!?/br> 水坑像個小啞巴一樣拍著他的胳膊,“啊啊”了兩聲,隨即握拳閉眼,臉都憋紅了,一雙眼睛對成了斗雞眼。 就在程潛欣慰地以為她能自己解決時,“刷”一下,水坑后背那對幼小似雞的翅膀陡然拉到了七八尺長,毛掉了一地,程潛好懸沒被那對橫空出世的大翅膀打了臉。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幾乎化身巨禽的小師妹,水坑身后的衣服幾乎全被那對大翅膀撕開了,好在她還是穿開襠褲的年紀,也沒有什么清譽可言,但那對翅膀實在太大,而中間幾乎夾著的女孩又太小,對比起來幾乎是只見翅膀不見人,就像個懸浮空中的大蛾子,詭異極了。 “……”程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與水坑大眼瞪小眼道,“我讓你變小,沒有讓你變大?!?/br> 本來是個他一只手就能拎起來的小女孩,陡然間因為那對龐然大物的翅膀變得異常沉重,若不是練了這許久的劍,程潛幾乎抱不動她。 水坑無辜地看著他,被翅膀墜得難以保持身體豎直,左搖右晃地掛在了程潛的胳膊上。 還是要去找師父,程潛只好吃力地抱著她出門去,結果……他們倆一起被清安居的院門卡住了。 程潛:“……” 蒼天…… 大概無論什么年紀的女孩子,都不愿意面對自己被卡著出不了門這樣殘酷的事實,水坑本來是個不怎么愛哭鬧的孩子,此時委屈地看著自己的翅膀,也終于忍不住開始嚎了。 普通的小崽子可以隨便嚎,水坑嚎起來卻是要震塌房子的! 程潛焦頭爛額,一邊艱難地保持平衡,一邊艱難地試圖跟她講道理:“翅膀大不代表你胖……真的,唉,好了好了,別哭了,你把翅膀收一收,別這樣扎著,收——回——來,懂嗎?” 水坑抽抽噎噎地看著他,隨著他的話音,漸漸止住了哭泣。 程潛松了口氣,抱著渺茫的希望,希望她這次是真聽懂了。 結果下一刻,他這只會聽反話的小師妹就給他來了個白鶴亮翅,巨大的翅膀全然展開了,顫顫巍巍地試著扇了一下,隨即,她好像開啟了某種隱藏的本能,竟然緩緩地飛了起來。 她那巨大的翅膀幾乎帶起一陣旋風,刮得清安居一陣飛沙走石,院中幾株嬌嬌弱弱的蘭花全都遭了殃 ,一個個被蹂躪過似的東倒西歪,程潛還沒來得及睜開眼,就感覺衣服被一雙手抓住了。 水坑原本胖乎乎、一排小坑的手變成了一對爪,那雙爪牢牢地抓在了程潛身上,程潛頓時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 下一刻,他的預感成了真。 他整個人被力大無窮的水坑帶得騰空而起,胸口那顆心忽悠一下直接沉到了小腹里,程潛一開始本能地想掙扎,但隨著她越飛越高,他連掙扎都不敢了,只好在獵獵的風中吼著水坑的大名:“韓潭!你給我下去!” 水坑充耳不聞……對,她聞了也不見得聽得懂。 程潛沒想到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騰云駕霧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簡直是哭笑不得,心說自己沒死在群妖谷中,難不成卻要死在小師妹的爪下? 水坑帶著他飛過了清安居那小小的院門,飛過后面碧如綠玉的竹林,漸漸的,整個扶搖山都在他們腳下了。 自高處下望,那山脊蒼翠如染,綿延往遠方,一邊是在夕照下越發溫柔的前山坦坡,一邊是山影橫斜處越發幽暗深邃的后山深谷。 山間影影綽綽的洞府與空置的院落無數,有些門口立著銘文,有些立著石像,有些干脆無名無姓,幾千年的歲月中,無數人來而又往,承前啟后,唯有筆跡各異的功法化做傳承的骨血,深埋在九層經樓之下,其中,或有大能,或懷大才,或為大賢,或成大jian…… 而今,皆是蹤跡難覓。 扶搖派只剩下一個黃鼠狼師父,帶著幾個只會調皮搗蛋的徒弟,隱沒于滾滾紅塵之下。 唯有不周之風扶搖直上,騰天潛淵。 高處的風刮得程潛臉頰生疼,而他漸漸拋卻了開始的畏懼。 程潛吐出一口氣,好像吐出了一口久遠的郁結。 再一次的,他想起臨仙高臺上不可一世的北冥君,想起窮鄉僻壤處,他那一雙點著散碎銀子的爹娘,在這云泥之別下,他清楚明白地看到了自己心里隱秘的愿望。 為什么渴望成為北冥君那樣的人呢? 如果有一天,他成大能,三界無處不可來去,百獸見他瑟瑟發抖,凡人們全都匍匐在地……他是不是就能回到程家,看他們抓心撓肝地后悔不迭呢? 可是此時,當程潛懸在高空,當扶搖山上的洞府與院落全都離他遠去,他那從來都塞得滿滿當當的心忽然就空了。 凡人一生,也不過就剩下三五十年,他這廂處心積慮,夙夜以繼地等著回去打他們的臉,然后呢? 或許等他修成的時候,他們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或許還在,可是半生已往,早年送出去的一個孩子,晚年想起來心里或許會有遺憾,遺憾之后,又還有多深的情分呢? 倘若他真的是他們的心肝寶貝,又怎么會被輕易地送走呢。 而倘若沒有情分,又怎么談得上刻骨銘心的愧疚與追悔呢? 程潛忽然放松了緊繃的肩膀,任憑那總把他的話往相反方向理解的半妖師妹將他帶往更高的地方。 他發現自己一直以來自以為深邃的仇恨,其實都只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程潛心中忽然之間有如破壁,一剎那,他再次聽見了扶搖山上竊竊私語的回響,像大師兄入定的時候他在一旁感受到的那樣,只是這一次,千萬條山谷之風并沒有和他擦肩而過,而是穿流入海般地穿過了他的身體。 沒有停留,也沒有依戀,如諸多歡欣、諸多煩擾,它們來了又走,周而復始,仿佛他成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不知過了多久,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鶴唳,扶搖山上一只白鶴飛上天空,圍著他們盤旋了幾圈,在空中迷路的水坑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本能地跟著白鶴往下飛去,被白鶴引著,落在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前。 直到雙腳著地,程潛依然是沒有回過神來。 木椿真人解救了再次被不知堂的院門卡住的水坑,雙手拂過她身后的巨翅,女孩那不協調的翅膀終于被不知名的力量包裹,緩緩縮回,最后消失了,只剩下后背那對胎記似的紅痕。 師父卻并沒有催促程潛,他抱著累得睡死過去的水坑靜靜地等在一邊,直到日頭沉到了山下,程潛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腿已經站麻了。 木椿真人將門口的一盞昏黃的風燈摘下來讓他回去路上照明,對程潛道:“今天太晚了,你先自己回去,明天練完劍后,就可以留下和你大師兄一起學符咒了?!?/br> 程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師父是什么意思,他吃了一驚,有點傻氣地問道:“師父,方才那……那難道就是氣感嗎?” 木椿真人點了點頭,笑道:“為師沒看錯,同門之中,你確實資質上佳?!?/br> 非要加一個“同門之中”么? 程潛不知道該對此作何反應,反正他聽了不怎么得意得起來——如果“資質上佳”是跟嚴爭鳴與韓淵李筠之流對比產生的話,他覺得此事也沒什么好吹噓的。 木椿真人看著他穩穩當當走在山間小路上的背影,心境有些滄桑,這么多年了,總算有個徒弟肯上進了,他摸了摸一邊白鶴優美的頸子,自語道:“你說那幾位見了,心里能受點刺激嗎?” 白鶴蹭了他一下,起身飛走了,仿佛在決絕地告訴掌門真人——癡心妄想什么呢! ☆、第 22 章 第二天,程潛留下與嚴爭鳴一起學符咒的事震驚了扶搖派上下。 一干師兄弟圍著他,不約而同的都是一個問題:“什么?你已經能引氣入體了嗎?” 程潛揉著耳朵,剛開始不由得有點沾沾自喜,但還沒等七情上臉,他自己已經先一步驚覺,想起漫長無邊的修行路,連忙給自己潑了一大盆涼水,收斂了心神。 他一派寵辱不驚,虛懷若谷地點了個頭,淡淡地道:“嗯,算入門了?!?/br> 眾弟子聽了這話,反響不一。 其中,最正常的就是李筠了。 李筠不能說不聰明,而他也一直自負聰明,耽于旁門左道還會自創玩法的必然不會是笨人,就是他在正事上不走心,劍學得也還算游刃有余,李筠最近好不容易不玩蛤蟆了,又迷上了玩蟲子。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一個晚他一年入門的師弟竟然先自己一步入門,臉上和心里一時間都不是滋味起來。李筠默默地收起了自己的蛐蛐籠子、蟈蟈籠子……以及功用不詳的一瓶蟲子酒,當天練完劍就回去用功了,都沒顧上跟韓淵鬼混。 木椿真人看了很是欣慰,知道李筠會難受一會,換了誰都會難過,但難過只是一時,程潛對他的鞭策作用才是長久的。 可惜,師父還沒欣慰完,他就發現,門派上下只有李筠這么一位長了心。 比如正被那事無巨細的門規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韓淵就沒什么感覺。 韓淵自從聽了李筠的鬼話,從妖谷一日游回來以后,就淡了追求氣感的心,一心只追求吃喝玩樂去了。 他想,氣感著什么急呢?人生苦短,先玩幾年再說唄。 而此時,見同他一起入門的程潛竟然已經能引氣入體,韓淵非但沒有羨慕嫉妒,反而十分的幸災樂禍,臨走拍著程潛的肩膀道:“哎喲,得加課,你的苦日子就要來了!” 于是韓淵被師父用木劍挑著后脖領,扔出了傳道堂。 還有他那鎮派之寶的首徒,嚴爭鳴看著自己旁邊被加了一張桌子,又放上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沙漏,先是有些感慨地說道:“我練劍快四年才第一次產生氣感,小銅錢入門有一年了嗎?” 木椿真人以為少爺受到了刺激,準備奮發圖強了。 誰知嚴爭鳴只是隨便感慨一下,立刻就眉開眼笑起來,裝模作樣地說道:“三師弟,以后在符咒方面,我們也可以像學經書一樣‘互相討教’了?!?/br> 程潛皮笑rou不笑地回道:“多加兩塊奶糕就想讓我連你的符咒練習一起做了么?師兄,你別做夢了?!?/br> 嚴爭鳴:“……” 對了,這小王八蛋一直都將他當成了一把經樓的人形鑰匙!現在他可以自行前往了,自己連鑰匙的價值都沒有了! 大師兄的尊嚴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