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下一刻,李筠的臉色驟然慘白。 是他把韓淵支去山xue的,他確實沒安好心,故意引誘韓淵替他探路,可他只是想著,萬一被逮著違反門規,韓淵會替他被師父罰著多抄幾遍門規而已。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害死韓淵,一丁點也沒有! 木椿真人腳不沾地似的走了幾圈,彎下腰一把抓住程潛的肩膀:“他有沒有說為什么要去?” 程潛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心里絕不比李筠好受多少,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不單是半個知情人,還是個等著看熱鬧的知情人。 他雖然有點冷漠尖銳,卻還遠沒有到惡毒的地步,如果韓淵的下場是被師父拖回來打一頓手心,那他肯定會跟著幸災樂禍,可如果韓淵的下場是死…… 程潛手腳冰涼,良久,他才在師父的注視下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師弟說,初入仙門的人,朔望夜里在山xue邊上能產生氣感……” 程潛并沒有供出李筠,因為他感覺自己和李筠一樣卑劣,如果這種時候還要互相攀扯,那就太無恥了。 可惜事與愿違,程潛的話音沒落,那缺心少肺的嚴少爺已經自動將他的話補全了。 “那小丑八怪連氣感是什么都不知道,”嚴爭鳴不近人情地道,“這種事我都不用問,準是李筠告訴他的?!?/br> 李筠猛地被戳中了心虛處,慌亂下他本能地站直了幾分,為自己辯護道:“我……我只是說一個猜測,又沒有讓他去山xue,誰會知道他入門才這么幾天就敢公然違背門規……” 嚴爭鳴冷冷地截口打斷他:“你還有臉在這廢話,李筠,你心術不正不是一天兩天了,別以為躲在后面煽風點火,別人就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至于那小丑八怪,我看也不用找了,他要是被拖進群妖谷一宿,現在收尸都晚了,指不定連骨頭渣子都被什么東西給嘬干凈了?!?/br> 前半句還沒什么,反正他們倆互相看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嚴爭鳴的后半句話卻把李筠的臉色給說得又白了一層。 李筠猛地站了起來,幾乎碰翻了桌上的筆墨:“師父,我……我……我……” 他連“我”了三聲,也沒有“我”出什么來。 李筠腦子里空白一片,一時間毫無主意,木椿真人一雙沉沉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李筠不由自主地避開——他既沒有勇氣承認是自己攛掇韓淵去的,也沒有勇氣面對自己可能已經害死了小師弟的事實。 他如果真有這樣的勇氣,想看山xue早就自己去了,還用得著四處找替死鬼么? 然而懦弱也許是某一時刻的陷阱,一錯腳就會踩進去,事后的懊喪卻幾乎是一個少年所不能承受的。 李筠躲躲閃閃的目光無處安放,最后病急亂投醫似的落到了程潛身上,他近乎是慌不擇路地對程潛道:“三師弟,你聽見了,我……我昨天沒有騙他去山xue的意思,對不對?我沒有說過讓他去山xue,我還告訴過他,那是違反門規的?!?/br> 程潛將頭深深地埋下,沒吱聲,這話茬太沉重,死死地壓在他的良心上,壓得他快喘不上氣來了。 木椿真人已經站了起來,李筠手足無措地叫道:“師父……” 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什么,就見木椿真人仿佛被什么憑空拉扯了一把,用跌坐的姿勢重重地摔回到了石椅上。 這動靜有點大,連正忙著和李筠吵架的嚴爭鳴都莫名其妙地回了一下頭:“師父,你怎么了?!?/br> 木椿真人卻沒有立刻回答,他仿佛不知道屁股疼,淡然地順勢調整了一下坐姿,擺擺手道:“都少說幾句——程潛,你將那邊掛著的老檀木料取來給我?!?/br> 程潛不敢耽擱,一路小跑,將掛在傳道堂一角的一塊半尺見方的平安無事牌取了下來,遞給師父,同時,他忍不住多看了木椿兩眼。 只見那木椿真人垂著眼,端坐堂前,似乎和往日沒什么不同,但程潛敏感慣了,別人出一聲長短氣他都聽出個喜怒哀樂,此時看著師父,他雖然說不出什么道理,卻始終覺得師父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對勁。 縱然是熟悉的面孔與熟悉的坐姿,他整個人卻籠上了一層說不出的陰郁冷肅。 師父是讓韓淵的事給氣瘋了,還是方才那一下撞了尾巴骨? 沒容程潛細思量,只見那木椿真人忽然并指如刀,向那塊老檀木劃去,他的手蒼白而衰老,布滿了干燥的皺紋,枯瘦如同雞爪,指尖卻仿佛寒泉冷鐵,凝著某種逼人的戾氣。 程潛這才明白,沒有氣感的人照樣感覺得到符咒的威力,只是要看那符咒是出于誰手。他驀地退后一步,被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在場所有人都觸碰到了符咒成型過程中那不可思議的力量,整個扶搖山好像被他驚動,為之戰栗不已,頃刻符成,木椿真人收指,竟沒有一片木屑沾在他的手指上,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新成的符咒,臉色是說不出的漠然。 那不是看木頭這種死物的神色,他簡直像是在看一個人,還是帶著幾分苛求與鄙夷的人。 “爭鳴過來?!蹦敬徽嫒私羞^自己的首徒,平日里那種拖拖拉拉的語氣蕩然無存,一字一頓仿佛是個久居上位的人,讓人本能地生不出什么反抗之心。 他將木牌交給被符咒真正的力量驚呆了的嚴爭鳴,囑咐道:“你拿著這個,下山xue去找紫鵬真人,與她交代清楚來龍去脈,叫她幫忙找人——放心,你小師弟現在血脈并未斷絕,未必就被山xue里的妖怪吃了,只是你動作要快?!?/br> 嚴爭鳴雖然平時懶得喪心病狂,但此時人命關天,他也分得清輕重,知道師父再沒有別人可以差遣了,聞言,他難得什么都沒說,既沒有找事,也沒有瞥一眼平日他在山間代步的二人抬藤椅,只是接過符咒,轉身拿起佩劍,便匆匆地往傳道堂外走去。 程潛立刻顧不上再琢磨師父怎么不對勁,在他心目中,大師兄是頂頂不靠譜的一個人,師父派他去救人,程潛懷疑韓淵是要小命休矣。 當下,程潛想也不想地拎起一根木劍:“師父,我也要去!” 木椿愣了愣,隨即在嚴爭鳴的白眼下點了個頭:“嗯,去吧?!?/br> 旁邊的李筠一怔之下,也連忙追過來,難得輕聲細語地哀求道:“師父——師兄,也帶上我吧?!?/br> 嚴爭鳴板著臉瞥了他一眼,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加快了腳步,卻也任憑他跟著。 嚴少爺邊走邊從懷中扯出一塊白絹,與那老檀木的木牌一同丟在程潛手里,吩咐道:“你這累贅,估計也干不了什么,先給我把那上面粘的木頭屑擦干凈?!?/br> 大師兄百年難得一見地行動迅捷,而程潛也是百年難得一見地沒有小心眼。 他對韓淵擅闖山xue的事心懷內疚,儼然已經把救韓淵當成了己任,此時嚴爭鳴說什么,他都無暇往心里去,甚至摒棄前嫌,緊走幾步,邊擦符咒,邊好聲好氣地打聽道:“師兄,紫鵬真人是誰?” 嚴爭鳴沒討到罵,也只好偃旗息鼓,他這一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居然在跟一個還沒到他胸口高的小崽子計較,想了想,嚴爭鳴覺得有點沒臉。 于是他沉默了一會,語氣平淡地回答了程潛的問題:“紫鵬真人是鎮山xue的老妖,還算好說話,我以前給她拜過年?!?/br> “是什么妖?”程潛又問道,“師父親自去拜會不好么?” “當然不好,”嚴爭鳴神色頗為不耐煩,腳下走得飛快,程潛倒騰著小短腿,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風中傳來他大師兄的回答,“師父不便見紫鵬真人,因為她是只老母雞——我說你要跟就好好跟著,哪來那么多問題,小心入了妖谷犯忌諱,讓人把你留下來跟那小子作伴?!?/br> 程潛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師父不見紫鵬真人,沒準是要避嫌——畢竟,“黃鼠狼給雞拜年”聽起來可不像好話。 他想到這里,眼角猛地一跳,這也就是說,師父他老人家真的是一條隱居深山的黃鼠狼! 此時,隱居深山的黃鼠狼情況不怎么好,程潛他們仨一走,他立刻屏退了一干道童,而后爛泥一樣地癱在了桌子上,隨即,一股黑煙從他心口處冒出來,那方才附了他的身的東西落在一邊,成了個影影綽綽的人形。 木椿真人方才那只刻過符咒的手哆嗦得厲害,良久,他才啞聲道:“你瘋了嗎?” 那黑影默立良久,輕聲道:“我的印記過處,妖皇也不敢造次,那幾個孩子只要拿好了我的符咒,就肯定沒事,這一趟也就是一場游歷,你可以放心?!?/br> 木椿真人沉著臉,身形卻仿佛被什么束縛,站不起來,他沉聲道:“老夫雖然才疏學淺,老眼昏花,但也還沒花到看不出‘明暗雙符’的地步,只不過去一趟妖谷,普通的引雷符都能護身,何況以紫鵬的為人,也不會為難幾個小孩……你到底想干什么?那套嵌在其中的暗符載體是什么?” 這一次,黑影沒有回答。 木椿真人喝道:“說話!” 可是那黑影已經像一團煙一樣倏地散了,杳無痕跡,只留下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好像從未曾存在過。 ☆、第 12 章 拜入扶搖派還沒滿一個月,程潛就遇到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場危機——他要跟著自己只會臭美找事的娘娘腔大師兄、心術不正的小白臉二師兄,作為一只黃鼠狼的弟子,去雞窩里搭救他那可能已經被吃得剩下半個身體的四師弟。 萬一那神雞真人不肯放人怎么辦? 萬一他們去的時候,四師弟已經變成了誰的盤中餐怎么辦? 程潛低頭看著手中的符咒,師父刻完木牌以后直接就丟給他們,也沒說是干什么用的、該怎么用,但當時大師兄拿了就走,也沒見開口問,難不成他心里有數嗎? 程潛踟躕再三,始終不敢相信大師兄寬廣的心胸中除了熏香以外竟還有“數”,于是再次硬著頭皮,頂著嚴爭鳴的嘲諷,虛心地問道:“師兄,你知道師父給的符咒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嗎?” 嚴爭鳴想也不想地答道:“引雷的?!?/br> 見他回答得這樣痛快,程潛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果然,大師兄畢竟是有氣感、學過符咒的,不然不可能這么成竹在胸。 可惜,如果程潛能對他們家大師兄那“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程度有更多的了解,他的心就不應該放得這樣早——嚴爭鳴其實就是大概齊掃了一眼,稀里馬虎地認為這玩意長得和引雷符差不多,就堅定不移地給了程潛這么個鑒定。 嚴爭鳴根本不耐煩每天坐在那學什么勞什子符咒,每每為了應付師父檢查,才敷衍了事地將常見的符咒都記個大概形狀,根本沒有符咒一門失之毫厘就會謬以千里的概念。 三個人很快一起到了后山,除了程潛,另外兩個都是輕車熟路。 后山有個直上直下的懸崖,從山石罅隙中能看見底下萬丈深淵,陰風就是從那些石頭縫中翻滾上來的。 程潛情不自禁地往下看了一眼,當時就覺得自己的心忽悠一下跳空了,下面太高了、太深了。他從沒有爬到過這么危險的地方,先開始臉色一白,下意識地縮回頭,往里靠了靠??墒沁^了一會緩過一口氣來,那深崖又仿佛對他生出了某種無可名狀的吸引力,程潛深吸一口氣,忍住惡心,小心翼翼地再次探頭往下看了一眼。 也許是平時循規蹈矩慣了,程潛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點喜歡這種臨深淵的險地。 “看什么?想摔成個兜不住餡的rou餅嗎?”眼見程潛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嚴爭鳴忍無可忍,一抬手捏住他的肩膀,將他拽了回來。 嚴爭鳴內心十分疑惑,這些小崽為什么一個一個都這樣熱愛找死呢?他忍不住回想起自己這么大的時候,好像正是個十分乖巧的年紀,從來沒有調皮搗蛋過,莫不是師父這次出門撿回來的都是怪胎? 當然了,“嬌弱的”嚴少爺確實沒有搗過蛋,他連去上個晨課都懶得走動,都要找人抬,天大的蛋也不足以讓他紆尊降貴地出手搗。 此時,他們已經聽見了水聲,嚴爭鳴兇狠地在一塊大石頭上卡了卡他腳底下的泥,神色仇恨莫名,仿佛他腳上的鞋竟敢沾上泥這件事,是天底下最大的大逆不道。 卡完泥,嚴爭鳴轉頭看了李筠一眼:“快到了,這邊?!?/br> 這少年被慣得無法無天,屁大的喜怒哀樂全都能被五官事無巨細地呈現出來,絲毫不知道遮掩,程潛感覺大師兄那一眼里包含了一些說不出的惡意、蔑視、厭惡等等,好像是說“你不是一直想看山xue長什么樣么?這回如愿以償了,隨便看吧,看瞎了算”。 李筠的臉白得近乎透明了,程潛見狀不由得開始盤算,萬一這兩位師兄相互撕咬起來,他這不值一提小個頭該如何平息戰火呢? 可出乎意料地,李筠一聲沒吭,心甘情愿地受了氣,好像嚴爭鳴多刺他兩句,他心里就能好受一些似的。 嚴爭鳴剜了他一眼,領著兩人走到了山頂大池邊上站定。 “都會水嗎?”嚴爭鳴問,隨即,他也不等人回答,便自顧自地道,“不會也沒事,憋一口氣,跟緊我,下去別亂撲騰?!?/br> 說完,嚴爭鳴帶著十分嫌棄以及無可奈何的神情,好像被逼著摸狗屎一樣,滿臉厭惡地捉住了程潛的手腕。 程潛長到這個年紀,還從未接觸過這樣一雙手,這比他見過的所有人——甚至是給大師兄梳頭的那個小姑娘的手保養得都要精心,只有握劍和握筆的地方有些許不明顯的小繭,并不厚,可見這貨平時也不怎么肯用功。 除此以外,他手上竟連半個小倒刺都沒有。 不過隨后,程潛就被這只白皙美手給拽進了水里。 水涼得刺骨,程潛一口氣險些沒憋住,周遭盡是三人跳下來時激起來的水花泡沫,一時間讓人找不著北,程潛緊緊地抱著懷里那塊木牌,不辨南北東西地被嚴爭鳴拉扯著往前走去。 很快,一塊巨石攔住了三人去路。 嚴爭鳴拽過程潛的袖子,拿他的袖子當抹布,擦去石頭上的苔蘚水草,這才在石面上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北斗七星,他在勺口處比劃了幾下,然后在對準某個地方,用拇指按了下去。 若是有人對星象熟悉,就會知道,嚴爭鳴按下的位置正是夜空中北辰所在,繼而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石門大開,程潛差點被巨大的水流沖走,他手腳并用地抱住石門,奮力往前撲去。 隨即,程潛吃驚地發現,他的雙腳踩在了實地上。 大石門后面有一條細長的通路,貫穿水中,像有什么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將水隔絕了開去,仿佛一根透明的管子,直插水底,程潛身上的水珠落下去,又悄無聲息地重新融入水中,水花被阻隔在外,濺不起來。 而他們腳下則是一排僅供一人通過的石階,蜿蜒盤旋到看不見底的山谷之下。 嚴爭鳴將他那花里胡哨的佩劍拎在手里,看得出他大概是不想惹怒什么人,縱然十分戒備,他仍沒有將劍拔出來。 石階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隨著他們越發深入,周遭也越來越陰冷難忍。 一路上一聲不吭的李筠終于忍不住開了口:“他……小師弟到底是怎么下來的?他一個人怎么有膽子在這種地方下到這么深?” 這話也問出了程潛的疑問,因為在他不深的了解里,韓淵那個怕狗的慫貨萬萬沒有這樣英勇的探索精神,哪怕是為了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