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嚴爭鳴對此雖然早已習慣,卻仍是忍不住半帶撒嬌的追問道:“等到什么時候?” 木椿真人溫聲道:“等你再長高幾寸吧?!?/br> 嚴爭鳴:“……” 懶散如他,一個月也總有那么幾天想要欺師滅祖。 說完,木椿就堂而皇之地將程潛丟給了本門“鎮派之寶”,悠然回到亭中喝茶去了。 扶搖派貫徹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的古老傳統,他們這柴禾棒子師父沒露過一絲半毫的真才實學,永遠只是用架子貨給他們擺一個大框,大框里面填什么,他一概不管。 嚴爭鳴心煩意亂地瞥了他一臉肅然的三師弟一眼,和這小東西也沒什么話好說,便賭氣似的隨便找了個地方一屁股坐下,沒型沒款地靠在一邊的石桌上,一個道童上前來,雙手捧走了他的木劍,仔細用白絹擦拭。 道童洗他自己的臉恐怕都沒有這樣溫柔呵護過。 隨后,原本已經坐下的嚴少爺又不知出了什么事,詐尸一樣,“騰”一下站了起來。 只見他修長的雙眉一皺,向旁邊的小玉兒發出了不悅的一瞥,卻又不肯出言提示,弄得那小姑娘在他的目光下一臉慘白,不知所措得都快哭了。 最后,還是在旁邊等程潛的雪青看不過去,輕聲指點道:“石頭上涼?!?/br> 小玉兒這才想起來,自己方才讓他們的千金少爺直接坐在石頭凳子上,把他老人家涼著了! 她連忙做罪該萬死狀,哭哭啼啼地上前,出手如電,給那少爺墊了三層墊子。 嚴爭鳴這才瞪了她一眼,老大不滿意地屈尊坐下,有氣無力地對程潛一抬下巴:“你練吧,我看著,哪里不懂來問?!?/br> 程潛直接將他這大師兄當成了一坨有礙視聽的濁氣,連聲都沒應,打定主意不搭理對方,自顧自地全情投入到自己的木劍上。 程潛是從小就爬在樹上偷聽,那時候他沒有書沒有本,更不可能開口問,所以活生生地偷出了一身過目不忘的絕技。 師父的演示又那么清寂和緩,程潛稍微一回憶,木椿真人的舉手投足就都列陣在了他的腦子里。 他全憑著記憶,謹慎地模仿著師父那顫顫巍巍的動作,隨時將自己的動作與記憶做出對比,以便在身后那貨狗舔門簾露尖嘴地開口糾正之前,就自己糾正回來。 這樣的模仿能力,猴子看了都要自慚形穢,嚴爭鳴先還有些漫不經心,久而久之,他的目光慢慢凝注在了程潛身上——那小崽子竟擅自將第一式的幾招按著師父的口訣拆開來練了。 拆開的招式他會按著師父那種慢悠悠的方式反復練上了幾次,熟悉一點后,他的目光突然凌厲起來,那一瞬間,嚴爭鳴不由自主地放下伸向茶碗的手——他發現那股蘊藏在劍尖的精氣神極其熟悉,這小子在模仿李筠! 程潛畢竟是模仿,再加上年紀小,氣力不足,遠沒有李筠那股孤注一擲般的少年銳氣,可是那股精氣神一加入進去,他手中木劍頓時變了——就仿佛原來是一張攤在地上的紙片,此時卻漸漸鼓了起來,有了個立體的形! 這形狀尚且模糊,因為程潛的劍不說與李筠相比,就是基本招式是否準確,都還有待商榷。 嚴爭鳴卻在那一瞬間摸到了一點什么,他覺得自己看清了扶搖木劍的劍意。 劍意并不是樹上的桃、水里的魚,沒有幾十年的功夫,沒有人劍合一的境界,是不可能凝出劍意的——至于程潛,那小崽子當然更不可能比劃出什么“劍意”來,他能把劍拿穩了不砸自己的腳已經很不錯了。 可是“鵬程萬里”這一式,極巧妙地契合了少年人初入仙門的心境,嚴爭鳴想起自己當年看見滿山符咒時的感覺,新鮮,好奇,對未來的、不可抑制的想象…… 那或許不能說是“劍意”,而是扶搖木劍本身暗合了執劍人的心境,是劍法自己在引導拿劍的人。 嚴爭鳴一下站了起來,他旁觀程潛的劍,機緣巧合地觸碰到了自己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東西——劍法中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千變萬化,以及師父為什么從來不解釋——因為這劍法本身是活的。 為什么從第二式“上下求索”開始,嚴爭鳴就感覺到了自己的力不從心,到了第三式“事與愿違”更加難以為繼——因為他既不知道上下求索的滋味,也不明白什么叫做事與愿違。 木劍已經無法再引導他了。 ☆、第 9 章 想通了這層關節,嚴爭鳴就明白,自己該下山游歷一番了。 水深火熱,可以鍛rou體,歡愉離恨,可以鍛精神。 扶搖木劍雖是入門劍法,卻暗合凡人一生起落,這不是閉門造車能造出來的,他整天泡在扶搖山上的溫柔鄉里,恐怕千年一歲,萬年也是一歲,永遠合不上那道紅塵翻滾的轍。 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這種機緣巧合的點化,能知道自己瓶頸在哪里的,一般修行中人遇到這種情況,自然會欣喜若狂,逆流而上,以待破壁。 可嚴少爺他是一般人么? “下山游歷”四個字只在他那花瓶似的腦袋里閃現了一瞬,隨即就被山下種種風餐露宿、羈旅不便的臆想給淹沒了。 一提起下山,光是想起要帶多少行李,嚴爭鳴都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一身的懶筋全出來造反,死活絆著他奔向前程的腳步。 “游歷?”最后,少爺心有天地寬地忖道,“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瓶頸就瓶頸,管它呢?!?/br> 嚴爭鳴下定了決心,他打算忽略劍法中那點生澀與不順暢,反正劍招記住了,他就全當自己學會了,明天就問師父學第四式。 這胸無大志、得過且過的大師兄,心安理得地偷起懶來,他揮手打出幾顆小石子,幫著師父將爬到樹上用木劍掏鳥窩的四師弟打了下來,方向精準,力道得當。 嚴爭鳴看著趴在地上嗷嗷亂叫的韓淵,自覺功夫已有小成,可以不必太過較真了。 過了午,師父和弟子們之間一天的相互折磨終于結束了。 除了大師兄以外,其他人各回各院,吃飯休整,下午各自用功——不愿意用功的可以在山上跟猴子們玩耍。 木椿真人對弟子一概放養,只是囑咐他們遵守門規,每月逢初一十五的夜里老實點,不要在山間亂竄。 只有嚴爭鳴下午還要留下來繼續對著師父那張老臉。 眼見道童們陸續將木頭與刻刀搬來,李筠就對他的兩個新師弟解釋道:“那就是符咒,符咒分為明符和暗符,明符就是這種刻在什么東西上的,最常見的是木頭,如果是高手,金石之類也能作為材料,暗符就厲害多了,水與氣,甚至心念都能成符咒——不過那都是傳說了,誰也沒見過,估計得是大能才做得到?!?/br> 程潛裝作毫不好奇,其實已經豎起了耳朵。 畢竟符咒是仙器的根本,而仙器是尋常百姓對修仙最直觀的印象。 韓淵自來熟地湊上去問道:“二師兄,什么是大能?” 李筠沖他露齒一笑道:“在世的哪個敢稱‘能’,真大能早都升天了?!?/br> 韓淵對大師兄沒什么好印象,但也知道自己惹不起他,何況小叫花不像程潛那么要臉,記仇也記得不深,一包松子糖足以讓他一笑泯恩仇。 他有點艷羨地看了看嚴爭鳴那自由散漫的背影,屁顛屁顛地問李筠:“那師兄,我們什么時候能學刻那個?” “我們學不了,”李筠擺擺手,故作遺憾地說道,“要學符咒,得先有氣感——你不要問我什么是氣感,我也不知道,不過師父說是一種能溝通天地的玄妙感覺……師父么,你以后就明白了,不必太在意他說的話,在意了你也聽不懂?!?/br> 李筠是個薄嘴唇,嘴角微微上翹,不笑也帶著三分笑意,笑起來則越發不像好東西,他說到這,故意停頓了片刻,繼而裝模作樣地皺了皺眉:“不過有人終身都感覺不到氣感的,有些是因為資質不好,還有些是運氣不怎么樣?!?/br> 韓淵聽了臉色一緊,不自覺地挺了挺腰桿:“那真是可惜?!?/br> “當然可惜,”李筠道,“沒有氣感,我們將這木劍練得再好,也就只是強身健體,沒什么大用?!?/br> 先開始,程潛聽了李筠的話,并沒有走心,因為他心里已經認定了嚴爭鳴是個繡花枕頭,嚴爭鳴都能在七八年之內混出氣感來,他要是還不如一枚枕頭,不如趁早死了求仙問道這條心,回去種地做小買賣。 可是李筠說到這里,他那話里有話、話里帶鉤的勁卻已經被程潛聽出來了。 程潛回頭對上李筠的目光,慢吞吞地開了口:“我聽二師兄這個意思,怎么好像是知道有什么方法能喚醒氣感的?” 李筠沖他笑了一下,連眉再眼全都彎了一彎,仿佛一對黑白分明的鉤子,意味深長地看著程潛,只是看,卻并不搭腔。 程潛才不上鉤,漠不關心地說道:“哦,那太好了,祝師兄早日得償所愿?!?/br> 要真有那么個鍛煉氣感的辦法,李筠入門一年能不去做?分明是打著什么壞主意,要找個替死鬼以身試法。 這小崽子心眼恁多,李筠那雙鉤子眼抽了抽。 韓淵卻是個坐不住屁的,聞言立刻追問道:“什么?什么方法?” 李筠于是放棄了程潛,轉頭專門對韓淵賣起了關子:“不能說,違反門規?!?/br> 他嘴上說“不能說”,語氣卻是“快來問”。 李筠當著他的面挖了個斗大的坑,韓淵也配合得很,二話不說就一腳踩了進去。 韓淵仿佛在方才的大變蛤蟆中,已經與新結識的二師兄結為了莫逆,死纏爛打地一個勁追問,李筠“迫不得已”,“百般推脫不過”,終于悄聲道:“我看過一本書,記的是咱們扶搖山的風物,說這山下鎮著大妖,每月朔望之夜——也就是初一十五——大妖的妖氣與月相遙相呼應,山間清氣與濁氣激蕩,會于山xue中,這時候在后山山xue那里,連未入門的凡人也能有氣感呢?!?/br> 李筠話音一轉:“當然,咱們掌門師父有命,眾弟子每月初一和十五兩夜禁出院門,山xue更是禁地,不能去的?!?/br> 韓淵聽了若有所思。 李筠假模假樣地勸道:“師弟們剛入門,可能還沒開始誦讀七七四十九遍門規吧?里面寫得清清楚楚的,像小師弟這種好資質,千萬要按部就班的修行,總有一天能有氣感,犯不著整天惦記著走捷徑,違反門規,是吧,三師弟?” 程潛皮笑rou不笑地接話道:“二師兄說得對?!?/br> 李筠:“……” 李筠自上而下的打量了程潛一番,他這不愛說話的三師弟仿佛還沒到長個子的年紀,又瘦又小,一低頭誰也看不見他的臉。 李筠一時間有點弄不清楚,這三師弟究竟是年紀小膽子小,不善言辭,還是該長個子的地方都長心眼去了? 程潛這句附和噎得他有點進退維谷,李筠勉強笑了一下:“三師弟真是乖巧?!?/br> 不遠處,嚴爭鳴接過道童遞上來的一碗桂花酸梅湯,一抬頭剛好看見了這一幕,他一向覺得李筠這小子心術不正,生生在他呲牙笑的時候,從二師弟的雙眼里看出了一對鬼胎。 嚴爭鳴突然心血來潮,偏頭對旁邊的道童說道:“你叫那個小的……那個最矮的小孩,我又忘了,叫什么來著?” 道童誠惶誠恐地回道:“那是三師叔程潛?!?/br> “啊,就他,”嚴爭鳴點點頭,“讓他等我一會,等我練完符咒,就說師父讓我指點他劍法?!?/br> “讓他指點的時候他一聲不吭,這會又打起為師的旗號了?!蹦敬徽嫒寺勓月朴频叵氲?,但他抬眼看了嚴爭鳴一眼,并沒有開口拆穿——少爺在偌大的山頭上長這么大也挺寂寞,難得有個小孩能陪陪他。 道童小跑著前去傳了話,程潛聽了未置可否,只是覺得大師兄可能是吃錯了藥。 韓淵卻依依惜別地嘟囔道:“我一會還想上你那玩去呢?!?/br> 程潛看了他一眼,心道:“你還是被你那二師兄玩去吧?!?/br> 他懷揣著這樣的嘲諷,若無其事地同李筠和韓淵告別,依言靜靜地等在一邊——當然不是為了等那不知是師兄還是師姐的嚴少爺,程潛其實是對所謂的“符咒”充滿了好奇。 可惜很快,他就發現,符咒的玄妙是沒有氣感的人感覺不到的——至少在他看來,大師兄一下午什么都沒干,只是在師父眼皮底下,拿著小刀在木頭上刻豎道。 此行程潛唯一的收獲,就是見識到了師父他老人家嚴厲的一面。 大師兄不出他所料,是個不折不扣的繡花枕頭,僅僅坐了片刻,屁股上就好像長出了釘子,左搖右晃,同時將周圍一干道童侍女指使得團團轉。 他一會嫌發髻太緊,要重新梳,一會嫌身上有汗,要回去換衣服,一會要出恭,一會要喝水……水端來了,他不是嫌涼,就是嫌燙嘴,嫌這嫌那,反正就是坐不住。 他還時常要走神,時常要東張西望,時常要腹誹一下李筠木椿,間或在心里哼一段侍女們新編的曲辭,反正心思完全不在刻木頭上。 程潛雖然不明白木頭有什么好刻的,但對大師兄這樣的做派,還是頗為看不上地想道:“懶驢上磨?!?/br> 木椿真人早知道他這不成器的弟子得鬧這么一出,在嚴爭鳴桌子上放了一個沙漏,沙漏是件精巧的仙器,全部漏完只要半個時辰,漏完嚴爭鳴的練習就能結束,不過只要他一走神,那沙子就會立刻凝滯住,半個時辰的沙漏每每能將他拖到天黑。 嚴爭鳴本以為在“得過且過”這方面,他們師徒二人能做一對知音,可每到練符咒的時候,師父都一反常態,變得有些不近人情。 木椿真人說過,他其實算是以劍入道的,以劍入道者大多心志堅定,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嚴少爺,因此必須加倍地鍛造,才不至于廢了。 程潛在旁邊看了一會,感覺對自己毫無進益,就收回了目光,悄聲問旁邊的道童要來了紙筆,他開始做起這一天的功課——先默寫門規,再默寫師父上午念的《清靜經》。 木椿見了,嚴厲的神色終于柔和了些,沖他招招手:“程潛這邊來,你那里背光?!?/br> 嚴爭鳴一皺眉,抬頭對上師父的三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