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赴里的交往漸漸增多，在紀念偉大領袖毛主席誕辰100周年的日子里，我們又有過長談。我越來越覺得他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人。我幾次鋪紙提筆，卻未能將記敘他事跡的文章寫成。是不會結構？是缺乏文字功力？是找不準切入點？不！都不是。寫英雄，必須學英雄，才能把英雄的崇高境界，完美道德，優秀品質，表現得淋漓盡致。而我缺乏的正是這一點。假如我像他那樣專注于某一項事業，而被人誤解、指責、嘲笑，以至壓制、打擊、嫉妒，我能像他那樣我行我素，泰然處之嗎？我能像他那樣咬住青山不放松，不達目的誓不休嗎？不！我肯定不能。我恐怕會立即偃旗息鼓，洗手不干。我首先會想到，事業能值幾個錢，搞事業，自找苦吃，自投火坑，失敗的比成功的多，失去的比得到的多，何必走這荊棘叢生，坎坷不平，虎吼狼嘨，風刀雨劍的苦難之路？干什么不比干事業好。我會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我會衷心地感謝誤解、指責、嘲笑、壓制、打擊、嫉妒過我的先生們女士們，及時把我救出苦海，見到青天。我要和先生們女士們一起手挽手，肩并肩，心連心，心貼心，歡歡樂樂，瀟瀟灑灑，夜夜同起舞，餐餐共舉杯，筑起新長城，書寫輝煌的釣魚篇。假如我像他那樣投身某一項事業，而缺少經費，難以啟動，我能像他那樣舍棄心高氣傲，摧眉折腰，四處化緣嗎？不！我肯定不能。那樣我會覺得丟了自己的臉面。都是人，人不求人一般高。臉面、骨氣是自己的，聚攏的錢財再多，進不了自己的腰包，不合算，我不干。我更不會像他那樣傾家蕩產，讓妻子，讓孩子都跟著自己過苦行僧的日子。我會守住自己的金錢。有錢就是老大。有錢就是神靈。有錢的人處處風光，無錢的人時時窩囊。有了事業沒有錢的人，受到社會冷落，被人們看不上眼?！拔募m滿腹，不如一囊錢?！蔽也坏粌A家蕩產，我還要挖空心思聚錢、斂錢，有錢便有了一切，紅木沙發、畫王電視、立體空調、美女佳肴。人生如夢。抓住機遇，瀟灑走一回。假如我像他那樣執著于某一項事業，而被撤職，靠邊站，甚至差點成為“緩登記”的黨員，我能像他那樣胸藏宇宙之志，懷有天地之氣，坦蕩大度，一笑置之嗎？不！我肯定不能。想到權力的重要，想到職務的奧妙，我會哭天喊地，保住職務，我會低三下四，不放權力。沒有權力，我成了龜孫子，有了權力，我成了老祖宗。事業聽權力調遣。先要權力，再要事業，寧可不要事業，也要保住權力。我把這作為最明智的選擇。假如我像他那樣在某一項事業上取得初步成果，國家、社會、人民需要我將這一成果推廣，我能像他那樣追求至高至美、至真至善，而不急功近利、暫緩推廣嗎？不！我肯定不能。我有了成果，我會巴不得早早推廣。然后走進電視，躋身雜志，登上報紙，一夜之間，成果出來了，鮮花、笑臉、金錢、美女、權力、威嚴，紛紛向我走來，與我握手，和我親吻，同我擁抱。我可以昂首挺胸、趾高氣揚，我可以頤指氣使、青云直上。有了成果放著不推廣，那是傻瓜蛋。

    正因為這樣，我愧對赴里。我不敢寫他，生怕把他寫歪了，寫糟了。我暗暗要求自己向他看齊。待到經過一番磨礪，具有了他那樣的人格人品、博大情懷，再來寫他，也許能寫出個實實在在、不虛不假的龔赴里。

    我正朝這方面暗暗作出努力，作出積蓄的時候，我被派往寧鄉縣公安局掛職副局長，暫時離開了我的專業。人生不可預測。有時如一片云，有時似一滴水，飄飄忽忽，悠悠蕩蕩，難以把握。由于我分管刑偵，這關系到寧鄉縣130萬人口，2800平方公里土地的安寧，我不敢有一絲懈怠，湖上追捕，山里查訪，東北尋巨騙，南國挖逃犯。倏忽間，春夏秋冬過去了。待我再度從北方重鎮齊齊哈爾攜追繳的巨額騙款回來，得知赴里重病。我欲去看望，不巧，又被派往岳陽、常德、懷化等地催收雜志欠款。再回來，再欲去看望，得知：赴里駕云西去。我捶胸頓足，仰天長嘆：天道不公，好人命短！折中國公安科技界一棟梁，留我等無能鼠輩派何用場？！

    我憎恨蒼天！

    我愧對赴里！

    時至今日，我才寫成這篇記敘赴里事跡的小文。其實，我寫與不寫，無關緊要。因為赴里去世后，與他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率先報道了他竭盡微弱的生命之光，為開掘一條中國公安科技跨世紀的輝煌航道而耗盡最后一滴血的事跡，在社會各界掀起了強大的震動波，幾個月來，他的英名傳遍大江南北，他的精神激勵男女老幼。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生前風風火火，熱熱鬧鬧，離去后，隨著日月的流逝，漸漸變得冷冷清清，寂寂寞寞，被世人逐出記憶；一種人生前冷冷清清，寂寂寞寞，無人問津，離去后，隨著時光的推移，漸漸變得風風火火，熱熱鬧鬧，被世人裝進心中。龔赴里屬后一種人。生前他沒有引起人們的注目與重視。他只讀過小學三年級，沒有大紅燙金的高等學府文憑，更沒出洋留學；他年齡早已過線，1980年，四十有五，遠離三十七八，不能提拔；1990年，五十有五，進六奔七望八，只待退休回家；他世代貧寒，大洋彼岸找不到一絲親，港澳臺覓不出一點鄰；他14歲就跟隨共產黨，沒當過右派，更不是走資派；他父親僅是小學教師，沒加入國民黨，也不是民主黨派。無論哪個部門，無論哪種條件，都不會想到他，都不能套上他。加之他只善坐，不愛走，加之他只有做功，沒有說功，自然而然，在這風起云涌、色彩變幻的世界里，他被遺忘在湘潭市公安局那棟陳舊紅樓的樓梯底下吱吱嘎嘎的小屋里。我作為龔赴里的朋友，在他生前備受磨難、痛苦，屢遭厄運、打擊，需要熱情、溫暖，需要力量、信心的時候，我未能鼎力相助，甚至連一聲鼓與呼也未能做到。在他身后這般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時候，我也來趕這紅火，湊這熱鬧，我臉紅！我慚愧！常言說：烈火識真金。毋庸置疑，赴里是真金。常言說：危難見知己。仔細掂量，我能算赴里的知己嗎？真正干事業的人，生前需要理解、支持、幫助，身后的紅紅火火、熱熱鬧鬧并不重要，而我偏要在他身后趕這分紅火，湊這分熱鬧，說穿了，我的目的恐怕是為了要沾他一分光。為此我越加臉紅！我越加慚愧！

    我拿出兩年半以前在紅樓樓梯底下那間吱吱嘎嘎的小屋里拍下的赴里工作時的照片，我想向他表示愧疚與懺悔，當我的目光觸到他面前那張破爛不堪的辦公桌，和他那雙正在桌上展紙疾書的瘦削、蒼白的手，我不禁渾身震顫，赴里沒有我所使用的寬大锃亮、威風氣派的老板臺，他卻在那張從廢物堆里撿來，經他親手修理，仍破爛不堪，搖搖欲墜的辦公桌上，填補了我國筆跡微機管理的空白。赴里那雙手，遠比不上我這雙手紅潤、肥厚，也不像我這雙手批過計劃內指標，發過紅頭文件，握過大哥大；他卻撥開刀叢劍林，驅走虎豹豺狼，解開了人類文字筆跡鑒定史上跨世紀之謎。自古圣賢皆貧賤。擁有優越的政治條件和豐厚的物質利益的人，只能在世俗的圈子里廝混；受人冷眼，生活清貧的人，卻推動了人類社會的發展與進步。相形之下，我慚愧得無地自容。我只能連聲說：愧對赴里！愧對赴里！

    我已知愧。想對赴里做出彌補也不可能。那么，我可不可以為赴里的后繼者，做出點力所能及的什么呢？我能不能為赴里的遺孀袁春娥，解決點理所當然的什么呢？

    得知，新任中共湘潭市委書記陳叔紅、市長蔣建國已不止一次地看望、鼓勵龔赴里的后繼者并為他們解決科研、生活上的后顧之憂。

    又得知，中共湖南省委政法委書記、省公安廳廳長李貽衡多次向公安部，向中共湖南省委、省政府領導匯報龔赴里的感人事跡，因而，公安部長陶駟駒簽署命令，追授龔赴里全國公安系統一級英雄模范稱號；中共湖南省委、省人民政府追認龔赴里為“優秀共產黨員”，并作出《關于開展向優秀共產黨員龔赴里學習活動的決定》。

    還得知，中共湖南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吳向東，親赴湘潭，將省委、省政府獎勵給龔赴里的1萬元獎金，放進了袁春娥手中。雖然袁春娥當場將這1萬元獎金捐給了希望工程，但她精神上得到的遠遠超過了獎金本身。

    再得知，中共湖南省委書記王茂林揮毫題詞：“學習龔赴里同志一心為黨的事業一切為人民利益的革命精神！”將全省開展學習龔赴里的活動引向深入。

    那么，我作為赴里的朋友，等待我為他的后繼者，為他的遺孀去做的，究竟應該是什么呢？但愿我這想法和行動，不成為馬屁股后面作揖。不然，我將永遠愧對龔赴里！

    （原載《警壇風云》1997年第1期，責任編輯：王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