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夜如何其夜未央(3)
自此之后月余,一行人趕路依舊不急不緩,李豫卻再未踏入沈珍珠馬車一步。沈珍珠在六年前懷有李適時,妊娠反應便十分厲害,這一次既要趕路,且時近八月,大漠草原天氣炎熱干燥,一路上常嘔吐得氣喘咻咻,嚴明與程元振倒總來照應,只是愛莫能助,毫無辦法。 沈珍珠常在嘔吐得半昏半沉,半夢半醒時想:這樣也甚好,雖回長安,只要眾人發覺他不再鐘情在意于她,她便不會為他帶來麻煩與困擾,他的骨血孩兒,確實是該留在他身邊,不該隨著她漂泊的,這樣也好……許多時候,禁不住淚流滿面。 到底是支撐不住,一日駐營休憩,午夜間突然便發熱起來,渾身如火燒湯煎,八月高溫下,身子卻不住寒戰,氣喘吁吁,她獨處營帳中,只得用盡全力拿起身畔水囊,投擲擊動帳帷。 四方驚動,她也軟軟靠倒席上,心智尚明,四肢已無法著力。許多人鬧哄哄的進帳來又出去,嚴明、程元振、秀瑩、隨行略通岐黃的侍從…… 李豫大步沖入帳中,見此情形,一把將她摟入懷,聲音微微發顫:“還不開方煎藥!”因為路途遙遠,且知沈珍珠身懷有孕,離開回紇前李婼曾替李豫一行料理打點了不少藥材,故有此說。 那通岐黃的侍從道:“娘娘此病來勢迅猛,但最多只能進用溫和之藥,以期能慢慢降溫好轉,若用藥過猛,必會損及胎兒?!崩钤ヂ牫鲈捴泻?,又急又怒:“慢慢好轉?若她有什么三長兩短,孤要這腹中胎兒何用!”沈珍珠淚水潸然而下,手上終是無力,輕輕的拉了下他的衣袖。他垂首看她,她溫存而堅決的朝他搖頭。 李豫輕嘆口氣,揮手屏退眾人。他埋首于她頸項間,仿佛哀懇:“我們莫再賭氣可好?你我兩心依舊,這樣不過是兩相傷害罷了?!鄙蛘渲樵谏眢w孱弱間意志消減,想著此生如斯,快樂甚少,已至今時今日,何苦勉強自己,一點點抬手,終于回抱住李豫。 李豫歡喜無量,但見沈珍珠在他懷中再復寒戰發抖,憂心如焚,連連道:“你絕不能有事,咱們用藥好么?”沈珍珠反復搖頭,神智迷糊,李豫面容漸近漸遠,喃喃說道:“俶,不,我要留下孩子,一定要……”她依稀中感覺李豫將她緊緊摟抱,深深嘆息,他青茬的胡須廝磨在她的額頭臉頰,教她安適舒意,身心緩緩放開舒展。 這種感覺沉泛已久。 再度醒來時,她仍倚在李豫懷中,驚覺嘴中余存藥水苦辛之味,下意識手撫腹部愴惶坐起。李豫半瞇著眼休憩的,也坐起,手輕撫過她的額角,欣然笑道:“已退熱,你好了?!鄙蛘渲轶@惶問道:“你,給我服藥了?” 李豫似笑非笑的看著她:“那是當然,不然怎能病愈?”沈珍珠急得快要哭出來:“你怎能,你怎能……”李豫這才摟過她的肩,笑道:“放心,我遵著醫囑,孩子絕無損傷?!?/br> 沈珍珠將信將疑:“我怎會這樣快就恢復過來?” 李豫笑著擁她入懷,說道:“我也不知道。大概老天見你我重歸于好,特加垂憐一二,待回長安后,我得特設神壇,叩謝天公作美?!?/br> 沈珍珠微笑,心知全因此番未違拗本心,更有李豫全力支撐,方能恢復如此之快。她想:她的心終究是孱弱的,雖勉力以堅硬外殼包裹,終究還是孱弱的。于默延啜也好,于李豫也罷,她終歸是貪戀著依靠與溫存。她只是世上普通女人中,極普通的一個。 然而終歸與從前不同了,一路行來,她與他固然兩相依偎,卻明明白白生分許多。 到底是有了隔膜,心與心的距離,有時極近,有時無窮遠。 惟嚴明以為兩人已全然冰釋前嫌,喜形于色,整日里鞍前馬后侍奉,有一日乘隙私底下對沈珍珠道:“娘娘終能體諒殿下了——當年娘娘被困鄴城,殿下心下焦急,夜夜無法入眠,在眾人面前卻要作無事模樣,惟某知曉而已;某私自傳書信給風生衣,要他前來相救,殿下豈能不知?他是話語中有意提醒我,和放任風生衣而已。要知當時情形,若風生衣不能救娘娘,這世上便再無旁人了。娘娘回吳興后,殿下曾僅攜風生衣一人遠赴吳興,回宮后不知為甚,竟然大病一場?!?/br> 這其中情由,沈珍珠早已猜出一二,此際聽來心頭仍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