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夜如何其夜未央(1)
兩日后,默延啜葬儀。 回紇人素行天葬,惟近百年來仰慕大唐文明,貴族遂施行土葬,可汗均葬于哈刺巴刺合孫王城北的格根爾山,格根爾在突厥語中意為“大治天智”。 李豫、沈珍珠等人均不便泄露身份,乃身著回紇服裝隨行于浩大的隊列之后。這是黎明時候,白色的旌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飄揚,曉霧溟蒙似有無,格根爾山磊落英挺,仰之心慕。 李婼曾憂心沈珍珠支持不住,勸慰不必隨行。沈珍珠依然悄無聲息的來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竟有這樣的意志與毅力,眼睜睜看著棺槨下葬,薩滿吟誦綿連不絕,山川莊重肅穆,詹可明與頓莫賀掄錘落釘,每一下,都仿若擊落在她的心間。好象幼時噩夢,看著陌生與裝束奇怪的男人女子,抬著棺木行葬禮,鐵錘一聲聲下去,她明明不知那棺中是何人,偏覺得緊要至極,總覺是自己最親的親人,只是哭嚎著“不要,不要”,一次次由夢中醒來。待至今日,方知連縱情大哭,她也不能。 曉霧漸斂,葬禮已畢,所有送葬的人朝山下徐行。漸的日出天際,四面香光浮泛,五色繽紛。默延啜以一已性命,換得回紇十九姓的團結,亦為年幼的移地建繼承汗位掃平道路、驅除障礙。默延啜在位十四年(注:即天寶六載至上元二年,公元747-761),一手締造汗國,回紇之強盛繁榮空前絕后。然英雄既歿,繁華煙銷。二十年后,右丁盧頓莫賀不滿牟羽可汗對詹可明親厚,趁詹可明病故發喪之機殺牟羽可汗移地建,自立為汗,改回紇為“回鶻”,其余十八姓不服起兵,回紇從此陷入內亂,國勢日漸衰微。八十年后,回鶻汗國為黠戛斯滅,回鶻人被迫西遷,或至甘州,或至安西。 沈珍珠在下山途中對身側哲米依道:“我意欲隨你去敦煌?!闭苊滓啦⒉惑@訝,稍作考慮后說道:“你既然決心已定,我定會竭力幫你,只是太子殿下那里……”正說到這里,卻聽李承宷在后面低聲說道:“你們還在說什么?婼兒與殿下在后面吵起來了,還不去看看?”沈珍珠與哲米依相顧均覺詫異,沈珍珠并未十分留意李豫動靜,哲米依倒是看到方才李豫與李婼兄妹二人留在隊列最后,拉起沈珍珠道:“他們兄妹感情一向很好,我們去瞧瞧?!?/br> 沈珍珠與哲米依本是走得極慢的,故回返數十步便在半山腰碰見了李豫與李婼。二人身畔皆無侍從,李豫滿面不豫,正斥責李婼道:“回紇蠻夷之地,你現在正可名正言順回大唐,為甚還要這樣任性!”李婼想已與李豫爭執過幾句,扭頭道:“我偏不回去!我恨死長安,當年我自動請嫁回紇,也算是替父皇分憂,父皇育我成人,我已用半生幸?;貓?,再回去做什么!” 李豫怒道:“我就只你這一個妹子,你真要老死異鄉?你莫非以為回紇人還當你是可賀敦?他們只是需要你主持新汗繼位之禮,需要你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正名。若非我來到回紇,方才葬儀上他們定會教你為默延啜殉葬,你還能活生生站在這里?” 李婼眼睛一紅,說道:“我做了回紇的可賀敦,自然一切要為回紇著想。就算殉葬,又有什么可怕?皇兄我知曉你的心事,你千里來回紇一趟,若不能將我由回紇帶回長安,會損大唐和你這位太子的顏面!”沈珍珠聽著暗自惻然,前幾日她還存著與李婼相依于回紇之念,現在想來真是可笑,李婼與默延啜無所出,現在的李婼雖名為可賀敦,身份十分尷尬。漢朝時曾有多位宗室王女以公主名遠嫁匈奴、烏孫,然李婼為唐皇親女下降回紇,確為千古第一人,更兼無所出,李豫要帶她回大唐,確忽是替她著想,不然往后這漫漫長夜,異族他鄉,她如何渡過。李承宷聽得李婼話說過了頭,忙喝止道:“婼兒,你別要胡說!殿下為救你險遇不測,這樣的兄妹之情,你還不領會嗎?” 李豫已是氣極,抬目又見沈珍珠默默立于哲米依身后,冷笑道:“很好,很好!”上前一把拽起沈珍珠,轉頭對李婼道:“好,你嫁了人,不聽我的,好,我無話可說?!睂ι蛘渲榈溃骸案一厝?!”不由分說,拉著沈珍珠便朝山下走。 哲米依急了,閃身擋在李豫面前:“殿下,嫂嫂愿去哪里,應該她自己作主,你不能強迫她!”李豫“哼”道:“你也知道她身懷有孕,哲米依,你素來明理,她秉性執拗,現在雖對我有怨,然必定有解開一天。你執意插手,現在是快意,可你忍心將來我與她夫妻分離,讓她腹中孩兒沒有父親么?” 哲米依一時語塞,李承宷嘆道:“殿下,現在是你太過執拗了!” “承宷!”李豫怒火中胸,喝道:“你也是宗室之人,珍珠身份誰個不曉,你若膽敢帶她去敦煌,就算我不說,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你要你父王怎能輕易饒過你,你要太上皇怎么饒過你父王!你要做不忠不孝之人么!” 李承宷微微變色,倒退半步,背過身道:“我與殿下相交一場,殿下竟然這樣威脅我?!?/br> 李豫聲量降低,微含歉意:“承宷,情非得已,愿你能懂我?!?/br> 李承宷想了想,拉哲米依手在其耳畔低聲勸道:“你只知可汗,卻不知殿下萬般難處、苦心拳拳,由他去罷?!闭苊滓啦宦?,大力將手抽回,說道:“你怕了?我不怕,大不了我呆在回紇陪著嫂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