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皇兄,你……你怎么來這兒了?!?/br> 不遠處,楚岳一身便服,估計是剛剛沐浴更衣完,尚不及擦拭頭發,一頭微濕的長發披在身后,顯然是剛得了消息,便匆匆趕來。 “不著急,朕來看看而已?!?/br> 楚梟沒看旁邊的青年,而是一直保持著微微抬頭,似乎在很認真的欣賞這座毫不起眼灰頭土臉的小院,他像是早已做好了某種決定,從而異常的安心平靜,他來岳王府的次數不算上,半月總要來上一兩次,但從未往西北邊走過,這并不算件引人注意的事,就連楚岳也沒有注意過這點微不可見的細節。 楚梟當年的離魂之所,就是在這兒。 人們對未知的,或者過去曾經遭受過的事多多少少會心存芥蒂,好了傷疤忘了疼不是沒有,但那傷,恐怕也只是一層皮rou傷罷了。 楚岳這時開口道:“皇兄,今天上朝我說的事,并不是一時興起,我想過,我很認真的想過——” 楚梟反問道:“哦?這便是很認真,很認真想過的結果?一走了之,丟盔棄甲的?真真爽利干脆?!?/br> 他聲音不急不惱,并非指責,但不知怎么的,楚岳就是眼眶繃緊了,繃成一只驚弓之鳥,他像是又回到了孩童時期,又重新變成了那個無能軟弱不受絲毫重視的楚家老幺,他單手緊緊拽著楚梟一角衣袍,雙眉深鎖,帶出一片溝壑。 “因為我不想,不想傷害你們?!彼麛鄶嗬m續的,將深埋在記憶里的過去,羞愧萬分的挖出來,鮮血淋漓的橫陳在楚梟面前, “小時候……在我很小的時候,爹曾經找人給我算過卦批過命,他……” 楚梟偏頭想了想,還真從多年的回憶里挖出了一點那會的記憶,楚老頭很信這些蒼天鬼神的玩意,每得一子,都要找高人批命摸骨一番,自欺欺人的樂上一樂,他冷冷的一針見血:“這老頭給每個兒女都算過,哪一個不是大富大貴人中龍鳳的命?結果呢,不就活了朕跟你兩個?!?/br> 楚岳頓了下,面露慚色,低低道:“可那算命先生說,我八字奇煞,是……” 楚梟不太耐煩:“是什么,別吞吞吐吐?!?/br> 青年自嘲的笑了下:“是克兄克母的命?!?/br> “……” “后來想起,好像還真是那樣一回事,皇兄大概不知道,當年我母親……與府外的人有私情,她其實為人很謹慎,一直沒有被府里人發現,是我,我那天貪玩,爬在母親房外的樹上摘果子,無意看到有人來找她,我不知輕重,去跟丫鬟說了這事,才……” 楚梟頗為無奈的看著面前沮喪萬分的青年,他真不知道自己說青年這性子,什么事都能往自己身上攬,而且光攬壞事,好像天底下一切的苦難痛苦都是他做的一樣。 “傻瓜,紙永遠包不住火,沒有你,也會有其他人發現端倪,她做錯再先,又怎能怪你?!?/br> 楚岳苦一邊搖頭,一邊滲出個苦意十足的表情:“可后三哥,也是因我失手而死,特別是國師來后,我就一直做那個夢,夢里皇兄你帶著罌兒一直逃,而我一箭射出,將你們一箭斃命,一會夢里是你們,一會是二哥,我在南蠻的時候,曾經射殺過南蠻王……后來士兵回來說,當時南蠻王還抱著一個女孩,是他女兒,也因那一箭穿心而死,我忍不住在想,是不是自己犯了忌諱,得了報應……” “這不是你的錯?!背n按緊了青年的胳膊,抓的死死的,面無表情的重復:“不是你的?!?/br> 是他的。 是他一意孤行去南征,是他罔顧百姓性命,只為一己之私。 所以他嘗到了一箭穿心的滋味,嘗到了與女離別的痛苦。 這些痛苦,他一人承擔便足矣。 楚岳道:“皇兄,人的欲望是會越變愈大的,像一頭野獸,到最后,可能連我自己也許都控制不了,在很早之前,我的愿望不過是能好好呆在你身邊,只要看看你便心滿意足,后來呢,我想你喜歡我,愛我,一輩子都離不開我,再后來呢,我得到了,可我只想要的更多,每一天我都在得寸進尺,奢望更多?!?/br> 愛情是如此,或許,人心也是如此。 現在的楚岳,能斬釘截鐵的說,他絕不會受權利誘惑,做出任何有傷楚梟的事,但未來呢,未來會不會像那個夢境所預兆的那樣,他會受權利腐蝕,變得麻木冷血,一腔愛戀冷得一干二凈呢。 他的內心深處,是不是也裝著另一個野心勃勃的自己,含苞待放的等待時機,就連自己都幾不可察。 “也許離開,就好了,你們都會很安全,皇兄?!背缿K淡一笑,手掌與楚梟的貼合相交:“我的親哥死于我手,我想殺他么?不是,我不想傷他,一點都不想,但結局卻是我無法控制的?!?/br> “無法控制,就要逃開么?!背n聽到這兒,心里是有些著急了,語氣也跟著重了起來:“朕的弟弟,就這樣沒膽,不僅輸給未來,還要敗給過去?覺得自己內心有愧便自我唾棄,自我放逐?朕告訴你,你這是無能,是懦夫!朕他媽告訴你,朕這身上背著百萬人性命,就算到時候下了閻王殿,先剮先炸下十八層地獄的都是朕!朕頂著——可朕現在既然活著,就得好好活,管他明日是生是死!” 楚梟吼完這句,見青年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長長的嘆了口氣,他們在小院門口僵持不下,夜風沙沙吹動腳邊散落的枯葉,刮出零星的響聲,他從來就不是個喜歡用嘴去勸誰的人,能被言語輕易打動的對象,只能說是天性不堅,用威逼,或者利誘,都是更好的解決辦法。 可惜,他拿現在的楚岳,是一丁點辦法也沒有。 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比教兒子還畏手畏腳,明明在這場關系中,他才是更處上風的那位,而實際卻處處受人鉗制,哎,愛情,什么情情愛愛啊,說到底就是兩敗俱傷,還傷得心甘情愿。 “走吧,陪朕進去?!?/br> 楚梟他指了下院內,示意自己要進去,他雙手一推,將這座小院的大門吱呀一聲輕輕推開,常年無人居住的院門積了滿滿的塵,隨他推門的動作,塵土受驚一樣四處飛落。 楚岳用身體擋在前頭,不明所以:“這里沒什么好看的,蚊蟻又多,皇兄我們出去吧?!?/br> “看看,這兒對朕,意義非凡?!?/br> 楚岳狐疑且茫然的看著他,楚梟失笑,也是,岳王府邸院落眾多,他這弟弟,可能是真的忘記了,這座院落里曾經居住過誰。 兩人一前一后踏過前院,楚梟牽了青年的手,楚岳被他這般劈頭痛罵后,在他手指觸過來之前還閃了下,被楚梟不由分說的捉住,他不再提早上楚岳說的那事,只要他不批,不點頭,這小子就掀不起風浪,他早命阮勁跟京城各城門守衛官打過招呼,一旦有疑似岳王的人外出,即刻押送回宮。 軟硬兼施,方為上計。 院內的庭院里因為無人打理而落了滿地的樹葉,楚岳不知楚梟意欲何圖,聽話順從的隨他進來,而后,他聽到楚梟語氣輕松問道:“阿岳,你猜朕以前,是怎么看你的?!?/br> 楚岳像是想了想,道:“估計……是不喜?!?/br> 楚梟失笑,道:“何止不喜,說不喜都是給你面子,朕啊,以前簡直視你做心腹大患,朕從來不信你的忠誠,即便你這些年,的的確確在效忠朕?!?/br> 楚岳聲音悶悶,聽得出挺別扭:“哦,是么?!?/br> “從小就是,朕就不喜歡你跟你哥,不過你也用不著難過,這些兄弟,朕一個都沒喜歡過,兄友弟恭這種玩意,朕從不在乎,所以朕也想不明白呢,你明知道朕對你有殺意,不信你,你為什么還死皮賴臉的跟在朕身后?!?/br> 手掌間因為這番話冒起了細密的汗,楚岳松開緊握的拳頭,道:“皇兄討厭我,我知道……從來都知道?!?/br> “所以啊,說到底,你就是不懂朕為何會變得喜歡你,是么?!?/br> 萬籟俱寂,楚岳只覺這一刻仿佛所有蟲鳴蟬叫都離他們遠去,沒錯,他不懂,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一直是橫城在他心頭最大,最不能逃避的疑問。 對,他不懂,一直不懂,為什么一直憎惡著他的皇兄,會突然待他和善起來。 不僅如此,從未好過的兄弟關系,甚至慢慢破冰,他逐漸被接受,被喜愛,被信任,甚至到最后,皇兄還接受了他荒唐無比的愛意。 他想過很多種自己會有的下場,被暗殺,被車裂,被凌遲——他親了皇兄,每一種死法都配得上他的膽大包天。 但他壓根沒想到,楚梟會接受他。 這簡直是夢里頭偶爾才會出現的臆想,卻實實在在的發生在了他的身上。 他不是沒問過,也試探過,但無論明里暗里怎么問,楚梟對此事總是避重就輕,不曾解答。 海市蜃樓一樣的幸福,懸在楚岳的心頭,只怕行差踏錯就萬劫不復。 “沒錯,我不懂……不懂皇兄為什么會接受我?!?/br> 楚梟慢慢的,朝青年露出一抹笑,他笑的有幾分詭異,一邊的嘴角像被提線木偶控制,硬生生朝上扯了一段,形成一種近乎譏誚與微笑之間的表情,所幸深夜向來都是秘密最好的掩護。 “不告訴你,是因為這是朕的秘密,誰也不能告訴,你不行,罌兒不行,所有人都不行,朕啊,本來打算要將這個秘密帶入棺材里的?!?/br> 他用手指虛虛的指了指這處院落:“喏,你還記得,這兒住過誰么?” 楚岳一愣,順著楚梟手指的方向看去,因為是夜晚,無燈,只有碎銀般月光灑下,他的眼珠慢慢睜大,臉上“唰”的一聲變白,喉嚨里像被卡了東西,以至于很久過去,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楚梟幫他回答了:“之前死在這兒的人,姓秦,朕知道,他是個上進趕考的書生?!?/br> “……” 他的聲音很涼,楚梟本來就是個與溫和這種詞壓根拉不上太多關系的人,但不知為何,楚岳卻覺得此時的楚梟,溫柔的前所未有。 “朕不知道你們是在哪里遇到的,總之,你看到他了,你覺得他長的很像朕,特別是眼睛這塊,雖然不是朕,但也總歸是長的像,摸不到真的,弄個假的也好過過癮,對么?” 青年的表情在楚梟看來是有趣的,有些心慌,更有些無措,他于是繼續說:“于是你將人帶回了岳王府,讓人教他朕的習慣坐姿動作,還找教頭教他射箭?!闭f到這,楚梟居然感慨了一句:“你這小子,人家說色膽包天,你呢,就這點膽子?!?/br> 楚岳抿唇低頭不語,左手不自覺的揪住袍邊,像犯錯的小孩,然后就在這時,他的耳邊傳來楚梟平靜的聲音。 “然后你是不是突然有天發現,這個假貨,好像有點像真的了?!?/br> 楚岳愕然:“不……沒,我沒——” 楚梟擺擺手,“你沒錯?!彼麤_青年詭秘一笑:“因為那的的確確,就是朕啊?!?/br> “……” “朕的靈魂,當時就在那里,在那個人的身體里?!?/br> 終章 “朕的靈魂,當時就在那里,在那個人的身體里?!?/br> 青年的表情像被一瞬間抽空了,三魂七魄都給嚇沒了,徒留一個漂亮規整的外殼,如果不是還有急促的呼吸,楚梟還真擔心青年一下子就此龜裂成一塊石雕。 他的秘密,那個不能訴諸任何人知曉的秘密,從一開始就決定死守在心,直到帶入棺材,封入陵墓,絕不能告之人的秘密—— 終于說出口了。 難得的,楚梟居然聽到自己急促到怪異的心跳,太過紊亂,反而平衡成古怪的冷靜,他表面平靜,閑適邁步繞著小院走了半圈,一邊走一邊道:“那天,朕多服用了幾顆趙真人新煉的仙丹,你曉得的,朕那段時間非常害怕衰老,特別是看到你——朕年輕挺拔的弟弟,年輕真是個好東西,比任何東西都好,朕有的時候沒覺得怎么樣,等快沒的時候,才覺得這玩意啊,當真是世界上最美妙,最快樂的東西?!?/br> 他走到木門前,用手指再次推開。 “看著你,朕就恨得牙癢癢,看到你就生厭,總琢磨著你這小子是不是要圖謀不軌,下面有地方官給朕推舉了趙真人,朕本來也是不信的,修真問道的事朕從來不信,可朕還是服了一顆,越用就越停不了,然后那天,朕一口氣吞了一瓶子,抽搐了老半天,很快就失去了直覺,等到醒后,朕發現已經在別人的身體里了?!?/br> 楚梟拿出火折子,接著點燃了房中的油燈,很快,一抹暈暗的光柔弱搖曳在黑暗中,映在楚岳的驟然放大的瞳孔里。 青年不可置信的屏住呼吸,他斷斷續續的試圖理解楚梟的這番話,僵硬的,如同小孩咿咿學語時的語速,重復了楚梟最后一句:“別人的身體里?” 楚梟閉起眼:“是的,就是那個書生的身體里?!?/br> 青年倒抽一口冷氣,依舊不可置信:“這……這怎么可能?!?/br> 是啊,怎么可能,他怎么就在一個啞巴的身體里了呢,太子年幼,等他一走,肯定岳王會被擁為攝政王,主掌大權,真是想想都是天要亡他的前奏。 可就在那會,他發現了自己這唯一剩下的弟弟,居然對自己有點詭異的念想。 他自然會心動,任誰看著這樣好的青年,為他奔走,為他心憂,楚岳給他奉上的,不僅僅是效忠、歲月、而且還有愛情。 如果是旁人來說這事,楚岳只會當坊間異談,毫不在意的一笑而過,但這段故事,楚梟真是講的太過逼真,每一句話,每一樁事,都真真切切的毫無查漏,這是連最謹慎的密探都無法偵查出來的事,楚岳覺得自己腦子響得嗡嗡直叫,與屋外鳴叫著的蟬聲連成一片,在這種近乎暈眩的窒息中,他聽到楚梟的聲音。 “朕都這把歲數了,居然還被人喜歡著,朕都覺得不可思議,你看你,把什么都奉獻給朕了,朕不拿同樣的回報于你,豈不是太過分?” 楚岳原本睜大的,漆黑深沉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層明潤的光:“不,我從不需要你回報,從未想過?!?/br> “對,你不需要,可朕想給你,你想要的一切,朕都想給你?!背n與青年對視,他的手摁在對方的脖頸之后,往下一壓,兩人就成了額頭相抵的姿勢:“因為朕也同樣……同樣的珍愛著你啊,傻瓜?!?/br> “皇兄……” “離魂之事的確匪夷所思,你可以不信,但朕還是要告訴你,朕也算死過一次的人了,但朕一點都不后悔,能跟阿岳在一起,朕一點都不后悔?!?/br> 楚岳這個時候,自覺也應該說出些袒露心跡的話,但他不行,說不出,哪怕稍微好聽點,動人點的詞,一個字眼都說不出,天幕低垂,他覺得自己整個人失控了,五感不在屬于自己,直到楚梟再次用力的,用額頭撞擊了他的前額,這才讓楚岳找回了些許語言。 “所以皇兄……才發現我的心思?!?/br> 楚岳猜測許久的疑問,終于得到了解釋,雖然這個真相,遠比他想的要匪夷所思。 “可——南蠻的時候,皇兄也昏迷了好幾天,那——”楚岳突然想到了那茬,警覺的抓住楚梟的雙肩。 楚梟笑了下,示意放他放輕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