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探出那只沒有插著輸液管的手，拿過了自己的包，從里面翻出了一盒女士的esse香煙，抽出了一支，根本不管自己還在病房里，就自顧自地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才把目光投向了坐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兒，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和一條西褲，腳上是一雙黑色的皮鞋，病房里雖然開了空調，但他看上去還是很熱的樣子，襯衫濕答答地貼在他的身上，臉上也布著一層不自然的紅暈。

    她記得，他叫李仁。

    這時候，洪薇才想起來，在手術之前，好像答應了這個人要拍攝一部什么紀錄片，說是要反映當下最真實的大學生生活，重點就在大學生墮胎這件事上，正常情況下，沒有人愿意參加拍攝吧，但是她自己也說不上為什么，沒有考慮就答應了。

    或許是為了還個人情，畢竟這個請求是自己的主治醫生提出來的。

    “喂，用不著那么緊張吧？”她沖著擺在一邊的攝像機笑了笑，吐了一口煙圈，“畢竟暴露在攝像機下的人可是我啊，將要說出那些別人不能理解的話的人，也是我！”

    “我是第一次！”李仁撓了撓頭，才擠出了這么一句話。

    撲哧一聲，洪薇笑了出來，這個舉動讓李仁更加尷尬了?！氨?！”她連忙說道，“那么，我需要說些什么？”

    “為什么要來做手術呢？”

    “你說什么傻話，懷了孩子，又不能生下來，當然只能來做手術了?！薄安粫械胶茈y過嗎？”

    “開始的時候，會有一點吧，不過慢慢就習慣了，畢竟那是一個不能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所以，做掉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焙檗毕虻厣蠌椓藦棢熁?，“有時候，有了孩子才是一種負擔，會耽誤很多事情，所以對于我來說，孩子就像煙灰一樣，不彈掉的話會很麻煩，但是彈掉的話，也沒有人會去在意，我也不會！”

    “為什么一定要懷孕呢？還是個學生吧？”

    “這個嘛，也不是我想不懷孕就能不懷的，這么說你能明白吧？他們怎么對我，那可是由不得我的?！焙檗蹦樕系谋砬轺龅艘幌?，“身不由己，就是這個意思，以后多跟拍一些我的生活你就明白了?！?/br>
    “其實，你完全可以選擇另外的生活，不是嗎？”

    “話是這樣說，可是，另外的生活就沒有這種生活悠閑了吧，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吃吃飯，跳跳舞，躺在那里，就可以擁有足夠我揮霍的錢了，你不覺得，這種生活，更適合我嗎？”

    “怎么說呢？”李仁猶豫了一下，“我還是不能理解?！?/br>
    “這大概就是價值觀的問題吧，你接受不了我的價值觀，但是，也不能說我的價值觀就是錯的吧？畢竟，我的價值觀只是和主流的價值觀有些差別而已！”

    “也許是這樣吧?！崩钊庶c了點頭，但是洪薇能看出來，他并沒有能夠完全接受她的想法，不過她也沒有再去解釋，因為完全沒有這個必要，自己是活給自己的，又不是給別人看。

    “好吧，今天的最后一個問題，你可要好好考慮一下再回答我?！?/br>
    “好像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洪薇掩著嘴輕笑了一下，“你問吧，我不會隨便說個答案敷衍你就是了?！?/br>
    “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來？我是說，為什么不叫男朋友來陪你？”

    聽到這個問題，洪薇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李仁心中一緊，雖然看上去，洪薇大大咧咧的，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樣子，但是，對于這件事，她也并不像看上去那么不在意啊。

    “如果不方便說的話……”

    “不，沒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沒想好該怎么說！”洪薇笑了笑，但是看上去更像是在自嘲，“你知道寵物狗和主人的關系吧？”

    “寵物狗和主人的關系？”

    “對，如果你養過狗的話就應該知道，作為主人，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喚它過來，它要是拒絕的話，會受到虐待吧？但是如果是狗叫你呢？那就要看心情了，心情不好的話，你完全可以不搭理它，它要是鬧脾氣，也一樣會受到主人的虐待！這就是寵物狗和主人的關系，寵物狗被人養，是沒有資格挑選什么的?！?/br>
    “這樣說的話，我大概能明白一些，不過，你和男朋友的關系，不應該這么定位吧？”

    “我和他們的關系，和寵物狗和主人的關系并沒有什么不同?！薄斑@樣也會開心嗎？”

    “你見過寵物狗不開心嗎？”

    說實話，雖然洪薇在最后用了一個反問句來表示自己對現在的生活非常滿意，但是從她的表情上來看，他怎么也看不出她到底有多開心，尤其是在當天晚上，他就跟拍了她的生活，從醫院出來之后，他們連學校都沒有回，就被一輛車接走了，去參加了一個舞會。

    看起來，在舞會上，洪薇玩得確實很開心，也確實很招人喜歡，差不多在場的男人每個人都要和她喝上一杯，跳上一曲，她確實有做交際花的天賦，那么多人沒有一個對她不滿意的。

    “這種天賦如果用來做公關的話，也會有不錯的工作成就吧?！闭f這句話的時候，李仁和洪薇躲在洗手間里，洪薇趴在馬桶上不停地嘔吐著，李仁就負責幫她拍著后背。

    “完全不一樣，如果出去工作的話，就要拿固定的工資，還要忍受上下班的制度，現在嘛，不用來的時候，我還可以做自己的事情?！焙檗闭酒鹕?，擦了擦嘴，“總歸還是比較自由一些，而且，拿到的錢也不是那種工作可以比的?！?/br>
    那天晚上，李仁是自己回的家，他眼睜睜地看著洪薇上了一輛車——不是來接他們的那輛，是一輛更豪華的車，車里的人，李仁沒見過，好像洪薇也是第一次見到他。

    他突然很想抽煙，因為那個女孩兒，一直配合她拍攝，看起來開朗的女孩兒就這么沒有了，什么也沒有留下，究竟是自殺還是意外，到現在警方也沒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或許，應該是自殺吧，雖然看上去她很開心，但是很多時候，她也會累??！

    他悄悄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間，想去找根煙抽，好像自己的jiejie那里有吧，她的工作壓力也不小，有時候就靠抽煙發泄一下。

    這么想著，他看了一眼李悅的臥室，果然，門縫里露出了一些燈光，她還沒有睡。他走過去敲了敲門。

    “怎么？有事？”李悅只穿著睡衣開了門，手里還拿著一支煙。

    “我想，給我一支煙?！彼竭^李悅的肩膀看了一眼，她的電腦開著，邊上放了一個紙箱，里面堆滿了便攜式數碼音樂播放器，好像，她正在往這些便攜式數碼音樂播放器里拷貝什么東西，應該是音樂吧，聽說她不久前聽了別人的建議，開發了一個新的治療方案，就和音樂有關。

    “你要煙干什么？”李悅不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你可是從來都不抽煙的?！?/br>
    “只是感覺不太舒服，抽煙的話，應該會好受一點?！?/br>
    “要是壓力太大的話，偶爾抽一支倒也沒什么，但是不能一直抽，沒聽說過嗎？總是抽煙的話，會嚴重影響jingzi質量的?！彪m然這么說著，她還是扔給了他一支女士香煙，“只有這種，抽一支就好了?！?/br>
    “我知道！”李仁點上了煙，吸了一口，女士香煙的清淡并沒有讓第一次吸煙的他有什么不適的地方。

    “喂！”看著李仁轉身向自己的臥室走去，李悅喊了一句?！笆裁词?？”

    “早點休息！”

    “我知道了！”

    藍迅醒來的時候，和洪薇的表現不太一樣，她先是從包里拿出了化妝盒，給自己補了補妝，然后掏出手機給自己拍了一張照片發到了微博上，這才將目光轉向了李仁，“怎么樣？不影響上鏡吧？我可不想把自己最難看的那面表現出來?！?/br>
    “不，你很漂亮！”李仁笑了笑，“我們這就開始吧？”

    “等一下?！彼蝗徽f道，拿出鏡子看了看，理了理頭發，“好了，開始吧?！?/br>
    “為什么要來墮胎呢？”

    “當然是因為這個孩子不能生下來了?！薄盀槭裁?？”

    “這還用說嗎？還是學生，怎么能生孩子呢？而且，我也根本不打算要孩子，有了孩子的話，就要整天待在家里伺候孩子了吧？那樣的話，很快就會變成黃臉婆的！”

    “完全可以不用懷孕的吧，或者說，可以避孕的吧？”

    “話是這樣說！”藍迅突然愣了愣，“但是，怎么說呢？有時候會忘記，所以總是不小心就懷孕了?！?/br>
    “是這樣啊，做手術，看著自己的孩子就這樣沒有了的話，一定會很難受吧？”

    “難受嗎？那倒沒有，他自己來的不是時候而已，只是有點擔心，會不會影響容貌，不過，也沒什么關系，我已經聯系好了美容院，很快就會過去的?！?/br>
    說到這里的時候，李仁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問了，只好硬生生地說道：“為什么只有一個人來呢？”

    “沒有為什么，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誰的孩子嘛?！?/br>
    “你有很多男朋友？”李仁說出這句話就后悔了，“抱歉，我不應該這么問的?！?/br>
    “沒關系，我的確有很多男朋友！”藍迅自己倒是完全不在意，“具體有多少，我也不記得了，不過，這也沒什么吧？就像你們男生可以有很多女朋友一樣，我有很多男朋友，并不是不可以！”

    “話是這樣說，但是，不會被人在背后說什么嗎？”

    “會那樣說的人是因為自己做不到吧？”藍迅嗤笑了一下，“因為自己沒有那么多人愛著，所以才會嫉妒我這種人?！?/br>
    第七章 失蹤的志愿者

    “事情就是這樣?！比~珂關掉了投影儀，對圍坐在會議桌前的同事們說道：“從目前我們掌握的線索來看，洪薇和藍迅兩名受害人——姑且我們這樣來說吧，從表面上雖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但是那種生活方式和生活狀態一直是受到人們詬病的，到最后壓力過大導致精神崩潰這種情況完全有可能，嘉羽也已經調查過，雖然洪薇的情況不太確定，但藍迅已經確認的確患有某種心理疾病，所以這兩起案子不需要我們再繼續調查下去了?！?/br>
    “你準備以這個理由結案？”局長張智義的食指輕輕地叩擊著桌面，問道。

    “沒有其他的理由了，不過，從這兩個案子上也可以看出各大學校對學生管理的不到位，如果能夠善加引導，適當教育的話，這種事情，原本不應該發生的！”

    “你這是讓我去和教育局那群人鬧矛盾??！”

    “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總不能讓我去吧？”葉珂攤了攤手，“我可只是負責破案??！”

    “好吧，整理一下卷宗，最好把你們的意見和建議都寫清楚，得罪人這種事情，就讓我去做好了！”張智義站了起來，“各位，最近辛苦了！不過，還不能松氣，就像葉珂你說的，藍迅的情況雖然可以確定，但是洪薇的情況，還需要再進一步偵查，千萬不要出什么差錯才好?！?/br>
    “我這就抽空再去調查一下好了！”

    “我怎么覺得，我們就這樣結案有點草率了？”離開會議室的時候，孫嘉羽走在了最后，她從耳朵里拿掉了耳機，有些擔憂地問道。

    “也說不上是草率吧，畢竟該調查的我們都已經調查過了，這些案子完全沒有其他疑點?！比~珂嘆了口氣，“雖然，我也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但也只是感覺而已，完全沒有頭緒！”

    “你真的覺得，這兩個人都和李仁有關系是一種巧合嗎？”孫嘉羽看著葉珂，問道。

    “也只能這樣說吧，藍迅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報案的話，都輪不到我們來調查??！”葉珂想了想，問道：“你不是覺得，他有什么問題吧？”

    “不，那倒沒有！”孫嘉羽搖了搖頭，“你們不是也調查過，和他完全沒有什么關系嗎？但是，”她突然頓了頓，“我還是在想，如果他沒有拍這個片子，把她們的生活暴露在大家的面前——我是說，至少讓她們覺得這些事情只有自己知道，會不會還會出這些事呢？”

    “那和自欺欺人沒什么分別吧？”葉珂想了想說道。

    “可是被李仁這么一鬧，就連自欺欺人都不行了啊?！睂O嘉羽笑了笑，“不過，我也沒什么切實的證據，你最好還是查一查她們的具體情況吧?！?/br>
    雖然答應過他，但是志愿者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找，過去差不多快一個禮拜了，李悅那邊還是沒有傳來任何消息，總監那邊幾乎每天都要確認一下進度，李仁也只能以“暫時沒有合適的拍攝對象”這樣的理由搪塞過去，好在，總監也是個追求完美的人。

    “那就加油再找找吧，在選材上我們可是寧缺毋濫啊，臺長那邊我去解釋好了！”

    一開始的時候，總監還會這樣拍著李仁的肩膀鼓勵一下，等到后來的時候，他就不再這樣說了，“嘖嘖，一直這個樣子也不太好辦啊，我們畢竟時間有限，我說，我們就不能找個人來演一下嗎？”

    他開始摩挲著自己光潔的腦袋這么教導李仁，“隨便去藝術學院找兩個演技還不錯的，應該不是什么難事吧？”

    “這樣恐怕不行?！崩钊首松碜?，“我們選擇的都是那種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之前的兩個人也都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我現在還沒想好后面的兩個用什么類型，得看能拿到什么樣的素材??！”

    “你應該是先考慮好類型采取選擇素材吧？”

    “困難的地方就在這里，因為配合的人太少，所以只能先選擇素材，再從素材里考慮類型了！”

    “真是難辦啊，要讓他們表演的話，就得先有劇本，算了，你再找找看，我也再想想怎么辦合適吧?！?/br>
    總監把李仁趕出了辦公室，“這些天你就專心弄這個選題吧，臺里的事情，就交給別人去做好了，對了，多陪陪你jiejie，她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一定吃了不少苦，現在留在臺里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該是回報一下她的時候了?！?/br>
    “啊，知道了?！崩钊视行┎荒蜔┑卣f道，但是離開電視臺之后，他還是先給自己的jiejie打了個電話。

    “你說那件事啊，完全不行，一聽說要被拍攝，都嚇得不敢說話了?！崩類傔@樣說道。

    “總之，盡可能幫我找找看，你不是也說過，這個片子做出來一定非常有意義嗎？那就一定要從不同的人身上體現出不同的觀點來才行?！?/br>
    “好吧，我知道了，我可不敢保證什么，對了，晚上你自己想辦法弄些吃的吧，jiejie有個很重要的約會?！?/br>
    “又是和羅總監的吧，還說什么很重要的約會！”李仁撇了撇嘴，“我說，jiejie，雖然很希望你能趕快把自己嫁出去，但是羅總監那個人，完全不合適?！?/br>
    “我的事情，什么時候輪到你來管了？”李悅的語氣中有些不高興，“再說，不要我一和男人見面你就往那方面想，我和你們羅總監是多年的老同學了，有些業務上的合作難道也不可以了嗎？”

    “好吧好吧，jiejie你自己小心一些吧，我看羅總監對你的意思可就沒有那么簡單了?！?/br>
    和李悅道過再見之后，李仁有些頭疼，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去做些什么。

    看了看天還早，干脆抱著筆記本電腦就近找了一家咖啡廳走了進去，把之前拍攝的素材挑選一下，先剪輯一部分好了。

    他走進咖啡廳的時候就注意到，靠最里邊的一個角落里坐著兩個人，男人看起來五十多歲的樣子，在這樣炎熱的天氣里還穿著一身西服，頭發也梳理得一絲不茍。

    他看著這個男人，覺得有些眼熟，一時間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