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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紅塵四合在線閱讀 - 第36節

第36節

    三青子媳婦兒努力瞇上眼,側著身子往前兩步,問:“這位小姐,東屋里住的是一對師徒,您找烏長庚烏大爺?”

    她沒認出她來,也是的,平常當值有號服,下了職一件一裹圓的袍子滿世界溜達,從來不講究穿戴?,F在呢,做了姑娘,身上沒差事,閑暇時候多了,難免精雕細琢,這一打扮就叫人分辨不出了。

    她挺尷尬的,沒打算弄得人盡皆知,想蒙事兒,結果三青子媳婦兒越走越近,兩眼盯著她直發呆。半晌倒過氣來,嗬地一聲拔起了嗓門兒:“這不是小樹嗎?是不是小樹?”邊說邊圍著她轉圈兒,“這怎么……一下變成女的了?欸,不對勁兒呀!”

    聽見她吆喝,門里的烏長庚打簾出來,一看見定宜高興壞了,顫聲說:“咱們姑奶奶回來了!快,快進屋?!庇置χ鴮﹃P兆京打千兒行禮,“大總管來了,有失遠迎吶,您里頭請?!?/br>
    關兆京卻推辭,笑道:“您爺倆有體己話說,我一個外人在場不方便,就不在這兒礙眼了。我在外頭檐下等著,回頭我們福晉出來,請烏師傅支應一聲兒,這兒先謝謝您了?!?/br>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頗有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意思。以前不拿正眼看人的王府總管,現在話里話外都透著軟和,烏長庚看他佝僂著背退到大門外頭,這才醒過神兒來。就燈打量定宜,看她身條兒拔高了,氣色也好,心里很覺安慰。

    相互攙扶著進了屋,定宜叫聲師父,眼圈兒繡紅,哽咽著說:“我一走一年多,到今天才回北京來。我在外頭太惦記師父了,您身子骨看著挺好,我也放心了。我給您磕頭,補補我這一年來沒盡的孝道?!闭f著跪下磕了三個頭。

    烏長庚忙拉她,“我挺好,意思到了就成,別行這么大的禮?!?/br>
    這時候夏至從里間出來,看見她就嚎開了,說:“小樹啊,你光惦記師父了,就沒惦記師哥?我上門頭溝瞧我爹媽,回來你就不見了。咱們好歹是同門吶,你不告而別是什么意思?瞧瞧現在,大變活人,我的師弟變成女的了,我心里……太難受了?!?/br>
    他難受一方面是在哀悼丟失的哥們兒,另一方面覺得自己和青梅竹馬失之交臂,命數對他來說簡直到了慘絕人寰的地步。定宜看慣了他咋咋呼呼的樣子,笑著安撫他幾句,夏至不是鉆牛角尖的人,略寬懷就樂顛顛張羅碗筷去了。

    他 們師徒三個忙敘舊,院子里可熱鬧開了。三青子媳婦兒好【hào】宣揚,壓著喉嚨卻以人人聽得見的嗓門兒在那兒指手畫腳,“你們不知道,小樹啊,原來是個姑 娘,現如今衣錦還鄉啦!剛才進來個太監,看著像哪個王府的大總管吶,狗搖尾巴管她叫福晉。喲,可了不得,這是升發啦,當上福晉了!想當初自己撈袖子炒菜 呢,這會兒做福晉了……”說到后面說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來,又說,“不知道是哪位王爺瞧上她了,不過她打扮起來真好看。我那時候就說這孩子男生女相,沒想 到她就是個女的?!?/br>
    邊上有人敲缸沿,嘀咕著:“是女的還上順天府當值?萬一上頭問罪,這個罪名可大了?!?/br>
    三青子媳婦兒就笑,“傻吧你,都做福晉了,除了皇帝老爺子,誰敢問她的罪?得了別瞎cao心了,都散了吧!我們家小順還沒找干媽呢,正好這兒一現成的?!闭f著溜回屋抱孩子,十個月大的小順趴在他娘肩上給扛進了東屋。

    福晉做干媽,王爺可不就是干爹!三青子媳婦兒算盤打得好,撩門簾進屋就把孩子往定宜手上湊,“你走了這么長時候,沒看見咱們小順出世。來瞧瞧,大胖小子?!?/br>
    定宜挺意外,她和師父家常也拉不成了,孩子遞過來,不得不接著。因為以前沒抱過孩子,兩只手不知道怎么放,平攤著摟在懷里,這孩子眨巴著一雙黑豆樣的眼睛看著她,她替他掖了掖圍嘴,笑道:“長得真好,透著一股機靈勁兒?!?/br>
    三青子媳婦兒趁機道:“小順快滿周歲了,還沒認干親呢。聽人說孩子得舍出去,舍出去能消災解厄。你瞧小順合你眼緣吶,你收他做干兒子得了。我也不上外頭托人了,咱們知根知底的,孩子舍你我放心?!?/br>
    定宜是頭回遇見這樣的事兒,自己也才十八,哪有十八做干媽的呀。她有點為難,“我還沒成家呢……再說認干親得看屬相,我和小順屬相合不合呀?”

    這會兒是一門心思了,不合也得合呀。三青子媳婦兒一疊聲說:“我算過了,合著呢。你自己沒成家不要緊的,不就是眼巴前的事兒嗎,認個干兒子還怕王爺怪罪不成?”邊說邊覷臉色,“還是……咱們門楣低,您瞧不上吶?”

    話 都到這個份上,還怎么推脫?定宜笑得有點尷尬,“哪兒能呢,街里街坊的?!笨磶煾敢谎?,師父臉上透著喜興,可能覺得自己的徒弟有出息了,有種揚眉吐氣的得 意勁兒。這么著她也就安心了,笑著褪下一只累絲點翠鐲,掖在小順的襁褓里,說:“我也沒什么準備,不知道該給孩子什么。這個你先替他收著,明兒我準備金銀 碗筷和長命鎖差人送來,算是我的一點心意?!?/br>
    三青子媳婦兒喲了聲,抱著孩子蹲了個安,學著孩子聲口膩歪:“謝謝干媽,干媽心疼小順,將來小順長大了好好孝順干媽?!?/br>
    定宜只管笑吧,除了笑也沒別的了。原本要找師父說事兒的,結果中途認了門干親,沒那么些工夫耽擱了,順道還得上燈市口東路探探去,便敷衍兩句辭了出來。

    師父送她上轎,打著轎簾低聲囑咐:“那兒不像自己家,人多心眼兒雜,你自己萬事多留神。要是有什么不順心的,十二爺對你不客氣了,說話帶刺兒了,都別受著。這還沒成親呢,心里膈應了沒法過一輩子。咱們是高攀,越高攀越不能斷了脊梁骨,要不讓人瞧不起?!?/br>
    定 宜噯了聲,“我記住了?!闭f不出的一種溫暖和酸楚。外人看著花團錦簇,哪怕是受點委屈也必定勸她忍氣吞聲,只有自己家里人才是以她為重,師父和汝儉的心是 一樣的。她勉強笑了笑,“您回去吧,外頭冷,沒的凍著。我今兒先走了,回頭再來瞧您。我眼下住酒醋局胡同,要是有事兒,您打發我師哥找我來?!?/br>
    烏長庚點點頭,放下了簾子沖關兆京拱手,轎子上了肩,兩盞氣死風開道,搖搖晃晃消失在了街口。

    走的走,進屋的進屋,蕭索的夾道里一陣風吹過,卷起了道旁的浮雪。桑果樹所在的夾角里走出來個人,狠狠啐了嘴里的花生衣,咬著槽牙歪嘴一笑,調頭往胡同那頭去了。

    ☆、第71章

    轎門上的銅鈴在北風里揚起細碎悠揚的聲響,兩個轎夫加上一個扶轎的,人不多,不很顯眼,到了胡同口一拐彎,上了燈市口大街。

    定宜打簾往外看,燈籠的光投射在關兆京臉上,一半明的一半暗的。她啟唇叫了聲諳達,“打發人去索家探了么?”

    關 兆京應個是,“您前腳進城,后腳王爺就發話了。才剛您進大院兒和烏師傅說話,奴才在門外頭候著呢,底下人來回了,說索濤家兩個姑娘,十年前死了個大的,留 下個小的,小的就是您家三爺定了親的那位。索家沒兒子,這份家業后繼無人吶,索濤就想給姑娘找個上門女婿。您知道的,城里但凡有點兒身份的人家,誰家愿意 當倒插門兒呀?!标P兆京搖搖頭,一咂嘴,“難找。人品學識排得上號的,人家不屑靠女家;愿意上門的呢,又都是些混吃蒙事兒的主兒,索家瞧不上。一來二去 的,姑娘就給耽擱了,二十出頭也沒給出去?!?/br>
    定宜一聽有譜,坐直了身子問:“那現在呢?現在有下家了嗎?”

    關兆京說沒有,“也怪了,后來有幾個不錯的給姑娘說合,那姑娘平時好好的,可一到提親就犯病,瘋瘋癲癲管她爹叫二舅。后來說索家二姑娘有瘋病,名聲就出去了,慢慢上門的人就稀落了。不過也有貪他們家家財的,死了老婆找續弦的想碰運氣,都給轟出來了?!?/br>
    這么一說她又喜憂參半了,那姑娘沒嫁是好事,可瘋了,這就難辦了。她拍著膝蓋琢磨,一到提親就犯病,是不是裝的?沒準兒又是個癡情人,撂不下和汝儉的感情,寧愿終身不嫁吧!

    她心里著急,探身往外看,隱約看見濟仁堂的幌子了。索家在北觀場胡同口,就是七爺說的那樣,奇形怪狀一個四合院,院子看樣子挺深的,里頭一個獨棟的樓,檐角掛著兩盞大燈籠,上頭寫著大大的索字。

    到 了門前又猶豫了,想進門找那姑娘說說話,又不知道拿什么借口。這時候關兆京的臉就是活招牌,他上去扣門環,寂靜的夜里動靜特別大。一會兒有人來開門,門房 伸出腦袋來,一瞧是關兆京,喲了聲,趕緊出來打千兒,“給關爺請安啦!什么風把您老人家吹來了?快里邊請,瞧這天兒冷的……”往檻外看了眼,遲登著說, “轎子里是哪位呀?別不是王爺吧……”

    關兆京笑了笑,“也差不多了。趕緊通傳索大人吧,我們家姑娘登門拜訪來了?!?/br>
    門房不知道這位姑娘是誰,橫豎來頭大了,不敢怠慢。一連擺了幾下手,讓小廝上里頭回稟去,自己呵著腰上來,插秧打一千兒,請這位姑娘進門來。

    索 濤接了消息,兩手提著袍角就從正屋跑出來。官場上混跡的人,消息靈通著呢,一打量這位穿戴不俗,又有王府大總管護駕,早猜出七八分來了。到跟前忙打千兒, 不知道怎么稱呼,畢竟還沒名分,來歷也說不清,反正只管奉承著就對了,說:“卑職索濤給姑娘請安,姑娘連夜登門,卑職惶恐。您有什么差遣,打發人過來傳話 就是了,怎么敢勞動姑娘大駕呢!”

    定宜忙請索大人免禮,笑道:“我來得太冒昧了,索大人不要見怪才好?!?/br>
    索濤忙說不敢,引路請她上正屋,索家太太在門上候著,左蹲一個安右蹲一個安,讓丫頭上茶上點心,很是殷勤周到。

    其 實索家不明白這位為什么入夜登門,想想平常和醇王府也沒什么交集呀,就有點摸不著頭腦。坐下了,一時沒有話題,目光往來如箭矢。還是關兆京先開腔,上下左 右打量,贊嘆道:“索大人家布置得挺好,地方大,瞧著舒坦……您家現如今多少人口呀?家里公子小姐有幾位呀?”

    索濤不知道他要干嘛,回答得有點遲登,“我膝下無兒,就一個閨女……”

    定宜順勢接了口,“能不能讓我見見令愛?”

    索濤又一愣,看了他太太一眼,低聲吩咐:“去吧,叫姐兒出來給大姑娘請安?!?/br>
    索太太去了,沒多會兒帶了閨女出來,先前大致說了來人的身份,那女孩兒也不言聲,上來就蹲雙安。

    定宜站起來相扶,細端詳她,是個齊頭整臉的姑娘。年紀不小了,二十七,對個女人來說最好的年華已經流逝,剩下的花期不過眼看著凋零罷了。不過她倒還好,天生不顯得老氣,打扮也得宜,從她臉上沒瞧出歲月的端倪來。

    定宜攜了她的手,礙著人多不好交談,只低聲問:“jiejie是在等人么?”

    二姑娘吃了一驚,眼神微漾。到底歲數有了,閱歷也有了,很沉得住氣,含笑道:“姑娘瞧出來了?”

    這就妥了吧!定宜歡喜不已,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和jiejie一見如故,咱們找個地方好好敘話,成嗎?”

    二姑娘道好,前面引路,把她引入二進的正屋里。丫頭奉了茶,都給支開了,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定宜捧著茶盞覷人家,二姑娘端端正正坐著,臉上坦蕩。

    彼此都不開口,這么憋著不是辦法,弘策不讓她透露太多,她暗琢磨了,藏著掖著似乎不成事,還是得探探人家口風。萬一真在等著汝儉,她這會兒帶來消息,不是活命的良藥嘛!

    她擱下茶盞一笑,“您心里頭犯嘀咕吧,這么個素不相識的人上門找您說話來……其實咱們也不算素不相識,沒見過面,但是有淵源吶?!彼D了下,小心翼翼道,“您恕我唐突,我聽說您以前許過人家,是都察院的溫家吧?后來他們家壞了事,您至今未嫁,這是為什么?”

    二 姑娘抬眼看她,這種事是藏在心底的,本來沒人觸碰,突然天上掉下這么一位,上手就揭你的傷疤,你是高興還是生氣?換了別人一定不樂意,可她不是,她寂寞了 太久,需要有個契機發泄。人家連夜來,不會無緣無故問這個,也許是有什么說頭,不管是好是壞,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強。

    她心里熱起 來,只覺一陣情緒翻涌,勉力按捺住了方道:“您是貴人,我一個包衣,當不起您一聲jiejie。我們家姓索綽羅,您叫我海蘭就成。您先頭在前邊兒問過我,是不是在 等人,沒錯兒,我就是在等人。我不知道您和我談起這個是什么用意,但是我瞧出來了,您必定不是奔著好奇來的?!?/br>
    定宜頷首道是,“您的事兒,我多少知道一點兒,這么些年推了這么多門婚事,挺難為您的?!?/br>
    海 蘭淡淡一笑道:“您知道我拒婚,就應當知道我被迫裝瘋……我的那個人,發配長白山了,我想了好些法子,沒打探到他的下落。我是婦道人家,幾回想上那兒找 他,到底沒能成行。說實在的我也怕,我沒出過遠門,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在我眼里他是個英雄,只要他活著,一定能脫了奴籍回北京來的。我自己沒能耐,只能 盼著他來找我,我也不能為他做什么,就是等著他吧,等他回來看看,看見我還沒出閣呢,還是清清白白的姑娘?!?/br>
    所以天底下愛得真摯的人不止她和十二爺,有擔當的男人,遇見同樣有擰勁兒的女人,好些不可能都變成可能了。

    定宜不勝唏噓,嘆口氣說:“您和他從定親到溫家出事,也沒多長時候,怎么一門心思等著他呢?發配了,好些事兒說不準,也可能流放途就中死了,您等著他,不擔心到最后一場空么?”

    海 蘭依舊是笑,“您說得沒錯,這個我也想過,可是架不住自己死心眼子。我十四歲那年和他定親,他比我大一歲,那時候我們家住秦老胡同,他們家住山老胡同,他 從宮里下職回來,打北海一直往南,天天兜圈子從我們家門前經過。明明是繞了路想來見人的,我要出門和他照個面,他還裝,說‘嗐,這么巧’,當人是傻子 呢!”她回憶了挺多,慢慢紅了臉。下意識捋捋裙上褶子,低聲說,“他是二等侍衛,穿醬紫的馬褂戴紅絨帽,腰上還挎把刀,騎著高頭大馬從胡同里噠噠的經過, 模樣特別威武。我后來不好意思天天見他,就在窗戶上掛個紅手絹,他看見手絹就知道我在呢,我們就這么神交吧。再后來呢,他爹定了罪,他也給流放了,我那時 候真是……”

    她搖搖頭,一言難盡的樣子。定宜明白她的感受,少女情懷,誰能撞進心里來,也許會懷揣一輩子。她就是覺得好笑,自言自語著:“汝儉看著一本正經,原來挺會討姑娘歡心?!?/br>
    海蘭聽她提起這個名字,人狠狠震了下,站起身拽她袖子,“您知道汝儉?他人現在在哪兒?”

    定宜把手覆在她手背上,拉她坐下,溫言道:“您別著急,他現在很好,在哪兒我不能告訴您,不過要不了多久應該就會回京來的。他也惦記您,您沒許人家,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該當你們倆有緣分,就算斷了十幾年,后邊還是會接上的?!?/br>
    海蘭哭起來,一邊抹淚一邊又笑,噯了聲說:“我真是太高興了,失態的地方您別見怪。那他現在娶親沒有?有太太沒有?”

    “您還落著單呢,他哪能娶親呢!”定宜拿手絹給她掖眼淚,“我今兒和您說這些是為了讓您有個念想,您千萬不能告訴別人,說出去了怕對他不好?!?/br>
    海蘭一疊聲說好,又遲疑著打量她,“我要是猜得沒錯,您是……”

    “我是誰不重要?!彼酒饋?,往外看一眼說,“天兒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您記著我的話,后邊再有來提親的,還得接著推辭。再給他點時間,等他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海蘭應了,打起精神來送她到前院,關兆京和索濤閑聊半天,看見人來了忙起身接應,回身對索家夫婦躬躬腰,說:“得嘞,不叨擾您二位了,這就告辭了。下回約個時候,咱們正陽樓喝兩盅,說定了?”

    索濤喃喃應著:“說定了、說定了?!卑讶怂统隽舜箝T。

    人送走了,照舊一頭霧水,就問閨女,“這十二爺沒過門的福晉干什么來了?你們倆以前認識?”

    還沒到說實話的時候,就是親爹親媽也得糊弄。海蘭說:“不認識,這福晉知道我這兒花樣子多,專程來借花樣的?!睕]等她爹媽質疑,轉身朝跨院門上去了。

    那廂定宜回了酒醋局胡同,進門見燈火通明,正屋里的人正昂首看墻上畫兒呢。她抿嘴一笑,把披風解下交給丫頭,自己快步進了菱花門。他背對門而立,她躡著手腳上前,一下蒙住了他的眼睛。

    “是貓兒還是狗兒?”他笑著分她兩手,轉過身把她摟在懷里,“瞧你忙的,這么晚才回來,叫我好等?!?/br>
    她伸伸懶腰嘟囔,“我也忙呀,事兒多著呢!見了索家二姑娘,人家沒嫁,也是個一條道兒走到黑的主兒,怪可憐的。上我師父那兒呢,沒說兩句話,那兒老街坊非塞給我個干兒子。我可告訴你,我也是有干兒子的人了?!?/br>
    他緩緩滑下手,在那楊柳一樣的腰肢上掐了一把,“看來這趟收獲頗豐啊,好事兒全讓你遇上了。既這么,趁熱打鐵吧。明天是我額涅生辰,皇后要過朗潤園給她祝壽,咱們一道去,正好見見人,該定的定下,免得夜長夢多?!?/br>
    其實他不明說,心里也想借把好運氣,不是愁別的,是愁他母親貴太妃吧!

    定宜仰頭看他,“弘策,要是你額涅不答應,咱們怎么辦?”

    他沉默了下,凝眉道:“今天和老七說的話我是當真的,咱們宇文家的男人有這一劫,總為婚事鬧得六親不和。先前是太上皇,后來是皇上,現在輪到我了,他們能做到的事,我一樣也能做到?!?/br>
    ☆、第72章

    第二天要見婆婆,定宜心里沒底,天不亮就起來了,把自己收拾好,坐在廳堂里等十二爺來。

    沙桐給撥到她這兒當值了,也是怕 有人搗亂吧,他自小跟著弘策,拳腳功夫好,能護她周全。前頭去寧古塔的一路上兩個人交情不賴,到一塊兒也有話說,定宜不拿他當外人,就跟他念秧兒:“我可 太害怕了,比頭一回跟著師父上刑場還害怕。桐子,你見過貴太妃嗎?這人怎么樣,好不好處呀?”

    沙桐說得算是比較含蓄的,“貴太妃這人吧,沒別的,就是有點兒愛較真,脾氣不大好?!?/br>
    定宜更覺得懸了,“這話怎么說?”

    “心 里也是苦吧,太上皇跟前受寵三年多,后來老爺子和皇太后和好了,就沒她什么事兒了。您想啊,昨兒還眼珠子似的捧著呢,今兒就給扔到泥里了,換了誰都得糟 心。她就是這上頭不平,和十二爺娘兩個感情也不深。太妃自己說過,將來不指著兒子奉養,這種話,說出來多叫十二爺心寒吶。那時候我們爺剛從喀爾喀回來,出 身的緣故給外放到那兒去的嘛,在那地方受了不少苦,耳朵都糟蹋了?;貋硪欢亲游敫H媽掏心窩子,誰知道貴太妃就來這么一句,我看十二爺出去的時候眼眶 子都紅了,有這么當媽的嗎?”他搖搖頭,嘆口氣又道,“我們爺不容易,打小兒放在養母宮里,人家沒怎么當回事兒。自己親媽呢,忙著抱怨,忙著傷春悲秋呢, 也不關照他,他就這么給擠兌著長大了?,F如今遇著您,我知道他嘴上不說,心里真在乎您。所以您吶,今兒要是生受兩句,好歹別往心里去。您和十二爺好就成 了,別人的話,三過耳門不入,您就煉出來了?!?/br>
    定宜聽他絮叨一長串,明白這太妃不好處,沙桐是預先給她提醒兒。別的沒什么,就是太妃對十二爺不看重,這點叫她挺難受的。帝王家有這毛病她知道,其實宅門兒里也一樣,說出來沒什么大不了,她小時候也不和親媽親近,可這事兒放在十二爺身上,不知怎么特別讓人心疼。

    她點點頭,“我準備著挨呲達呢,為十二爺我也值。老太太心里不痛快,不痛快了有二十多年了,這心結怕是解不開了?!?/br>
    “可 不是嗎!”沙桐說,“論理兒老主子的閑話不該我一個做奴才的說,這也是私底下和您通氣兒。當初宮里娘娘不少,太上皇光阿哥就十三位,還有好些沒生養的呢, 貴太妃呀,就是氣性兒太大了?!闭f著又笑,“聽說七爺這回指的也是位蒙古格格,這可得留神。包王爺是個笑面虎,家姑娘會來事兒,七爺懼內,恐怕沒咒念 了?!?/br>
    定宜笑著說是,“老天爺都給配好了,得有一個厲害的持家,門頭才能撐起來。要兩個一樣脾氣的,家就塌啦?!?/br>
    說 話兒天也亮了,胡同里響起一片雞啼。定宜舒展筋骨出門看天兒,雪住了,天邊泛起一片隱隱的紅來,看樣子要出太陽。兩個哈哈珠子拿桿兒滅燈,也不取下來,從 燈籠底下的孔里探上去,桿兒頂上有個銅制小酒盅模樣的東西,倒扣著憋那個火,一憋滅一盞。很快都弄完了,回身沖她一笑,拉拉扯扯往后頭去了。

    她 掖著兩手吸氣兒,滿世界都是積雪,空氣冷冽清爽?,F如今處境不一樣,心境也不一樣了。換了以前,這會兒正在馬廄里牽馬套車預備上衙門呢!她想起從前的忙 碌,心里也覺得安然。有的人富貴了,不愿意正視以前吃的苦,提起來滿帶唏噓惆悵。她不是,她心寬,懂得苦中作樂,叫十二爺相上的最大原因大概就是這個吧!

    傻大姐有福氣,她低頭淺笑,正打算回屋去,眼角瞥見他進門,端端正正穿著掐金銀絲四爪團龍公服,戴三眼花翎暖帽、海龍皮緣邊披領,沖她走過來,走得兩肩生風。

    頭回見他他也是穿公服,那時候對他莫名敬畏,這印象一直鐫刻在記憶深處呢。她站在晨曦里迎接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就算貴太妃再怎么刁難也不會離開他。何況人還沒見,再多的揣測都是空談,也許傳聞不實,也許貴太妃人很和善也不一定。

    她只管出神,他到跟前站定了,臉上帶著寵溺的笑,弓腰問她,“怎么立在外頭?等我嗎?”

    她莞爾說是,往外看一眼問:“這會兒就走?”

    他嗯了聲,“路遠,到那兒差不多巳中,正合適?!鄙舷麓蛄克?,今天她薄薄施了層脂粉,看著有種澹寧圓融的美。丫頭拿大氅來,他仔細替她扣好領搭,笑道,“來不及吃早飯了,咱們路上買包子吃?!?/br>
    她說好,仰頭看他,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料著也憂心吧!她抬手揉了揉他的臉頰,故意取笑他,“昨兒夜里又看雜書了?精神頭不大好??!”

    他低聲一笑,湊在她耳邊說:“你不讓我在這兒過夜,我一個人睡不習慣。今兒要是旨意下來了,夜里我就不走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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