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皇莊倒賣奴隸的事從索倫圖這兒深挖下去,沒費多大力氣就結案 了。副都統道琴貪贓枉法,革除頂戴押赴京城候審,原定了三月初開拔的,他卻去意遲遲,怕一走就錯過了她,雖然她也許早就不在這里了。老七要頒緝拿令,他執 意不從,弘韜只知道要找回他的樹兒,卻不知道溫家人在這種情況下重新露面會掀起多大的波瀾。屆時搜尋他們的就不只是朝廷勢力了,可能還有別人,他不能讓她 陷入危機。 有陣子真覺得不堪重負,天天盼天天失望,她像一滴露,蒸發得無影無蹤。沒有得到就不會有欲/望,她教會他如何愛一個人,自己卻消失了,對他來說這種傷害空前的大,甚至遠勝幼時外放喀爾喀。 他原想留在寧古塔的,無奈身上擔著欽差的職責,不管私情如何放不下,于公得先結了案子,方不辱朝廷和皇帝的重托。 回程的路走起來很順暢,越往南氣候越好。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有時趕不上住驛站,停在湖泊邊上安營扎寨,也不覺得有多難耐。 老七丟了鳥把式,一只畫眉、一只紅子成了他睹物思人的好物件。他自己伺候它們,常常對它們長吁短嘆,“你倆命怎么這么大呢,那么冷還活著回來了。你們jiejie呢,她不見了,她飛走了……” 弘策不愿意聽那些,心一點點沉下來,轉身朝遠處去了。 他一直有預感,只要她還活著,早晚會回來。再等等,說不定明天,說不定后天……他如今只有一個念想,盡快替溫祿翻案。溫汝儉信不過朝廷,他就做給他看。表現好些再好些,他就會讓定宜回來和他團聚了。 老 七的態度不知什么時候轉變了,看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就罵,“虧你是個親王,銜兒還比我高一等呢,能不能有點兒氣性?叫人這么一弄成了這膿包樣式,我看著都 替你寒磣!大丈夫何患無妻,回了京咱們一氣兒正副手全娶了,屋里塞個滿滿當當的,得,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又罵小樹,“這個養不熟的白眼兒狼,爺們兒對她 掏心挖膽,倆王爺,哥兒倆,全奉承著她。她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她還不足,說走就走了,外頭有好女婿等著她吶?” 他蹙眉截他的話,“你別這么說她,她有苦衷?!?/br> 老七干瞪眼,半天總結出一句話來,“傻弟弟,在喀爾喀不單炸聾了耳朵,連心眼兒都炸缺了?!逼鋵嵶约盒睦镆膊缓檬?,那幾句狠話大部分是說給自己聽的。背著手慢慢朝僻靜的地方踱,一坐坐上一夜,誰也找不見他。 一 走又走了四五個月,到北京那天正是寒露節氣。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五更在朝房里點卯,石青的朝服貼在皮rou上寒浸浸的。他坐在臨窗的位置慢慢盤弄朝珠,窗屜 子的一角漸漸泛起紅,他看愣了神。朝臣們見他回來了紛紛上前請安,他站起身拱手回了禮,依然是客氣疏離的樣子。 才坐下,門上又進來人,滿臉的笑模樣,恭恭敬敬朝他打了個千兒,咧嘴喚他十二叔,“侄兒給您請安啦?!?/br> 他抿嘴一笑,“六阿哥安好?” 六阿哥是皇后的嬌兒子,今年十三了,排序是有字的,但大伙兒叫順了口,都管他叫老虎阿哥。老虎阿哥不上不下的年紀,算半大小子,要是嚴格照上書房的教條來,應該給訓得一板一眼,不過他有皇父眷顧,比起另外幾個哥哥來要靈動得多。 他靦臉挨過來,“謝十二叔垂詢,侄兒好得很,就是近來遇見了不順心,找著機會想和十二叔說說話兒。您離京一年多,怪那時候我阿瑪不放人,原本我應該跟著您學辦差的?!?/br> 弘策寵溺地打量他,“你不成,太小了,那里是苦寒之地,去了只有受苦?!?/br> “我阿瑪十二上陜北住窯洞,您十二去了喀爾喀,老輩兒里苦出身,到我這兒怎么不成?” 六 阿哥是初生牛犢,滿身的干勁兒,不能體會他父親的拳拳愛子之心。弘策笑道:“咱們那會兒情勢和現在不同,你要學辦差得慢慢來,先從江南起頭,由淺入深人不 受累?!闭f著岔開了話題,“北邊地方不好,沒什么好玩的東西,我給你們哥們兒一人帶了一把牛骨弓,回頭打發人給你們送去?!?/br> 六阿 哥唔了聲,避開左右小聲說:“十二叔,我阿瑪給我封了爵,這還沒到十五歲呢,我額涅嫌我鬧騰,要把我趕出宮自個兒建府。旁的沒什么,自立門戶了就得娶福 晉,說要找個人管著我。我不愿意,萬一以后遇見了心愛的女人怎么辦?您瞧今年的秀秀挑了二十個留在宮里了,不光我的,就連您的、十三叔的福晉,都在里頭指 派。我問過十三叔,他裝傻充愣說誰愛誰娶,我沒那膽兒。你們和我阿瑪一輩兒,興許有商量余地,你們都不干,我也就借東風了?!?/br> 他有些驚訝,“這話哪里聽來的?” 六阿哥說:“闔宮都知道啦,別問哪兒聽來的了,橫豎有這事兒。你們都到年紀了,就算指婚也沒什么,我才十三,迎進門做把戲么?我那媽見天兒出幺蛾子,虧我阿瑪還聽她的……十二叔,您是什么打算,您是順還是逆呀,給我個準話?!?/br> ☆、第61章 朝堂上奏對有條不紊,皇帝對他們北上辦案的結果很滿意。 “醇親王務政很有些手段,當初平定喀爾喀出力頗多,后來還朝潛心 辦差,查云頂案、薄氏案,政績出色,乃朕之左膀右臂。當初寧古塔出了紕漏,朕日夜憂心寢食難安,那些阿哈雖是朝廷發配的罪人,既沒叫他們死,就不該像豬狗 一樣遭人販賣。道琴及其黨羽罪大惡極,營盤里安置了多少的降人,老姓發源的地方叫他們弄得烏煙瘴氣,是朕失德。太上皇幾次詢問,朕都未敢據實以報,太上皇 已至耳順之年,擾了他老人家的清靜,是朕這做兒子的不孝。如今十二弟替朕分憂,朕心甚慰,著散朝后養心殿候旨,朕自有嘉獎。寧古塔副都統一職暫且懸空,命 吉林烏拉梅勒章京暫代,眾臣工若有賢能舉薦,具了折子交軍機處奏議。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找個好官不容易。沒人督辦,權大勢大了就看不清自己的職責,連身家 性命也不顧,一心鉆進錢眼兒里去了。其實這種事么,諸位心里都有數,不單外埠,朝中就有這樣的人,不過一個明目張膽,一個遮遮掩掩罷了?!?/br> 髹 金龍椅里端坐的人說得不急不慢,底下朝臣卻憋出一身汗來。若論私心,誰沒有一點半點?主子借著機會敲山震虎,難保不是為下一輪的治貪壯聲勢。先前一徑夸獎 老十二,是不是要把重任交由他擔當?那可是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主兒,和誰都沒有很深的交情,萬一板起了臉,連天王老子也敢拉下馬。 眼 光如箭矢,往來穿梭,弘策只作不聞,朗聲道:“臣弟還有一道折子呈萬歲爺預覽?!彪p手往上一舉,由御前太監敬到皇帝面前,自顧自扎著兩手回稟,“臣弟近來 身上抱恙,豐潤回來時淋了生雨,大病了近半個月。昨兒夜里進城,回到王府就傳太醫把了脈,原想和皇上告假的,又惦記身上差事沒交代,自己橫了心,就是爬也 要爬進太和殿來……皇上對臣弟褒獎,臣愧不敢當。能破案靠眾人通力合作,臣斷不敢一人居功。若要計較,臣也有失職之處,皇上命臣弟徹查十年前都察院御史溫 祿一案,臣弟行至長白山皇莊,本想提審溫祿的三個兒子,結果那三人均已身故,案子一擱七八個月,沒有任何進展。臣弟有負皇上重望,甘愿領罪,請皇上責 罰?!?/br> 他說他的,皇帝只管看陳條,看完了把折子合起來,上頭的內容和他說的不符,皇帝是水晶心肝,只消一眼就知道其中有內情。也 不當人面問,不過略頓了下,拍打著膝頭道:“積壓十多年的案子啦,要翻查難度委實不小。朕龍潛時不是沒辦過差,窮途末路的時候求告無門,知道這種懸案的難 處。公務要緊,自己身子骨更要緊。你才從寧古塔回來,這一年辛苦,在府里好生作養。朝里的事暫且放下,橫豎也不急在一時,先調理好了自個兒再說?!?/br> 弘 策應個是,兄弟倆這一來一往,看似平常得很,私下里自有他們的深意。溫祿案到這地步,查不查?當然要查,還得徹查。只是聲勢過大,唯恐樹大招風,索性由明 轉暗了,悄悄的辦比把刀舉在頭頂上要好。對于弘策來說,稱病是一舉兩得。朝中有傳言要肅貪,他沒有那份精力攪渾水樹敵,槍打出頭鳥的道理老七懂,他自然也 懂;再者查案不在明面上,更要緊的是定宜,他一刻都沒有放棄尋找她。宗室不能隨意離京,但是只要案子在手,一有她的消息,他隨時可以拔轉馬頭,甚至不用進 宮請示,這方面也是個便利。 后來朝堂上議些什么他就不知道了,早前得過特旨的,礙于他聽力不濟,可無事不入朝。他的奏請陳述完了 就退到一旁靜待散朝,耳朵不行的人在別的方面比常人要靈敏得多,腳下傳來微微的震蕩,就知道辰時將到了。上朝鞭子退朝鼓嘛,早朝時有太監在天街上抽打羊腸 鞭,散朝時在內右門一角擊鼓,聽鞭覲見,鼓響朝散,這是大英創建以來定下的規矩。 文武百官有序退出太和殿,他也隨眾下丹陛,因著 親王在一列,前頭就是和碩莊親王。老莊親王和太上皇是親兄弟,本就無心朝政的主兒,十年有九年不在京城。當初太上皇遜位,他匆匆忙忙也隨了大流,遁到云南 做神仙去了,鐵帽子王的爵位傳給了長子弘贊,所以才有老莊親王小莊親王的說法。 老輩里兄弟少,到了弘字輩就混在一塊兒排序,弘贊 比皇帝小半年,大伙兒管他叫三哥。這位三哥是個文質彬彬的君子人,對誰說話都透著和善。不像他爹似的,高興起來能和十來歲的孩子稱兄道弟,他不是。他有學 問吶,頗具大家風范。小時候太上皇檢點子侄們課業,弘贊的八股文章能把太上皇做哭,就這么厲害的人物。 諸臣前腳尖抵著后腳跟,上了天街就散了,不敢呼朋引伴,只是有往來的都湊到一處去了。弘贊腳下放慢了,回身等弘策,笑道:“朝房里我來得晚,咱們哥們兒沒說上話。外頭跑一年,眼看著黑了,也壯了。怎么樣,才剛聽你說身上不好,怎么不好?” 弘策說:“受了涼,發了十來天的熱,人有時候出虛汗,好好的能把一件汗褟兒浸濕,你說什么樣兒?”他笑著往邊上比比手,堂兄弟倆退到一旁敘話,“三哥近來好不好?上年立冬是你四十整壽,我沒在京里,恕我禮不周全了?!?/br> 弘 贊擺手道:“多大點事兒!本來沒打算cao辦,兄弟們聚在一塊兒熱鬧熱鬧罷了,后來底下幾個包衣嘴不嚴,弄得人盡皆知了,沒辦法上慶豐樓定了幾桌席,好歹支應 過去了?!庇终f,“爺們兒家出虛汗可不是好頑的,緊著叫太醫瞧瞧。你自己也通醫理,別含糊著,沒的糊出病來?!?/br> 弘策笑道:“我心里有數,陳年的麥子煮茶喝呢,多少有點兒用?!?/br> 弘 贊點點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來,哦了聲道:“朗潤園里一處池子積了沙,把排水的閘口堵住了,宮里說要鑿池重建,我前陣子去瞧,在花園里遇見了貴太妃,她老 人家托我一件事兒,說要……棺材板兒。我還勸她呢,太妃春秋鼎盛,不該想這些個,可她不依,我沒法兒,命人尋檣木去了。昨天剛得了消息,尋見兩塊帶星的極 品,給送進鋪子讓人打造了。這種壽棺做起來細致,雕花上漆得一二年工夫,我不常上園里去,萬一貴太妃問起來,你替我回一聲兒,請她老人家寬懷,我這兒放在 心上,不敢忘記的?!?/br> 弘策簡直覺得頭疼,上年他還沒離京時他母親就提起過,沒想到現在還沒忘。八成覺得他敷衍她,兒子靠不上就托付別人,她是誠心叫他沒臉。 他有些尷尬,解嘲道:“我這媽,什么都愛圖個新鮮。先頭也和我鬧過,我是覺得太早置辦了不好,有意的拖延她,她心里不痛快了,結果找你來了?!毖粤T拱拱手,“三哥受累了,真不好意思的?!?/br> 弘贊道:“自己兄弟,說這個忒見外了。咱們換個位置,我府上有事托賴你,你幫不幫?你也勞累,我能替你分擔的就帶過了,回來踏踏實實歇陣子,養足了精神頭好辦案子……說起案子,溫祿的兒子都不在了?” 弘策道是,“折騰得不成樣兒,最后全得瘟疫死了?!?/br> 弘贊遲遲哦了聲,“可憐見的,當初還和溫汝良一塊兒打過布庫呢……那這個案子就此擱置了?” 他 看他一眼,弘贊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瞧著和溫家兄弟交情頗深的樣子。弘策呢,是個口風極緊的人,不該說的話任誰也別想從他嘴里套出來。溫家兄弟“碩果僅 存”,這個消息能不能瞞過當初要算計他們的人?答案是肯定的。京里人辦事,不外乎一級一級吩咐下去,最后一級必定是到皇莊上?;是f上人偷偷摸摸貪小利,算 計岔了對上不好交差只得敷衍,說死了,全栽了。畢竟路太遠,上頭不可能親自查看,事情就糊弄過去了。他這里得的消息沒有擴散,京里即便在他身邊埋伏人也沒 用,這會兒任誰問都不能透露,再親近也不能。因模棱兩可道:“聽萬歲爺的意思是不叫查了,畢竟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人證沒了,物證也難找,再繼續下去也是白 cao心。還不如撒手,省得耗費人力做無用功?!?/br> “原該是這樣?!焙胭澛犃诵Φ?,“朝廷那么些事兒,軍機值房里折子摞得山一樣高,眼 巴前要緊事不辦,成年舊案揪著不放,把新案子再拖延成舊案?萬歲爺是第一等明白人,孰輕孰重拿捏得細致著呢。既這么你也省心了,好事兒。時候不早了,先前 招你進養心殿侯旨,你去吧,我也上衙門了。改明兒挑個時候,咱們兄弟一道吃頓飯?!边呎f邊揚了揚手,“回見?!?/br> 弘策道好,目送他 出了左翼門,轉身見養心殿太監上前迎他,打個千兒仰頭道:“給十二爺請安!萬歲爺宣呢,請十二爺隨奴才來?!蔽r著腰在前引路,把人引進門都安置好嘍,笑得 兩眼瞇覷成一條縫。轉身從小太監手上接了托盤兒斟茶遞上來,討好道,“奴才著人給您準備了上好的明前龍井,您細品品?主子這會兒在南書房見人,十二爺略等 會子,主子說話兒就來?!?/br> “二總管受累了,一回來就聽說您往上竄,還沒給您道喜呢!” 他是開玩笑,人家卻聽得臊眉耷眼,喲了聲道:“我的好爺,您還是叫奴才路子吧!什么二總管呀,奴才幾年道行?屁大的人在您跟前挺腰?有話您吩咐,伺候您是奴才的榮耀,奴才這二總管,到天到地受主子和十二爺驅使?!?/br> 他勾出個稀薄的笑,低頭看杯中茶葉,一片片針芒似的,滾水泡過之后筆直豎著,或高或低懸浮在那里。他呷了口,頷首道:“今年的貢茶不錯,不像上年似的蓮心里攙雀舌,還打量人瞧不出來?!?/br> 路子趕緊奉承:“十二爺是茶祖宗,一點兒沒說錯,怪道萬歲爺有好茶都邀您共品呢!” 他沒回話,靜靜坐在那里,只管盯著茶葉發起呆來。 皇帝進門的時候正見他愣神,那些政務早在前朝交代清了,如今只剩兄弟間家務事。也不多言,到他跟前站住腳,手里厚厚一疊冊子遞了過去,“里頭全是三品上官員的閨女,有名有姓有畫像。瞧瞧吧,看哪個合適,領回家暖被窩去吧!” ☆、第62章 他掃袖打了個千兒,恭恭敬敬接過冊子卻沒翻動,又恭恭敬敬擱在一邊了。臉上表情很從容,聲氣兒也從容,叫了聲皇兄,比手請他坐。 兄弟倆隔著一張香幾坐下,皇帝打量他欲言又止,心里納罕,“這是怎么了?北邊去一趟,遇見事兒了?” 他抬眼瞧天顏,很快耷拉下眼皮來,搖搖頭又點點頭,弄得皇帝不明所以。 “原來挺爽利的人,怎么突然積糊起來了?這搖頭又點頭的,什么意思呀?” 他自己也笑了,“我是病糊涂了,把您也蒙圈了,罪過。今早上和六阿哥說了會兒話,聽說要給他指福晉?” 皇 帝背靠著圍子舒展了下筋骨,朗朗笑道:“有這么回事兒,怨他自己不長進,課業學不好,他額涅教訓他兩句他就呲牙,把他額涅氣得不輕,說趕出去得了,找個媳 婦兒收拾他,這才有指婚一說。要不年紀到底還小,十三歲懂得什么責任大義啊,弄一福晉,跟小孩兒過家家似的?;仡^天天鬧,再上宮里告狀來,朕想起來就頭 疼。你們呢,也到年紀了,以前忙辦差是個借口,現在不成了。暢春園里催得緊,今年交春發話過來,讓好生的挑,該指派的都指派齊全,老爺子愿意看見你們成雙 成對的?!闭f著起身,轉到魚缸前瞧那兩尾錦鯉,指尖捏食兒一拋,看魚嘴在水面上吞吐,緩聲道,“老十三的脾氣你知道,牛犢子似的,說要指婚就反了,非得自 己挑。文武大臣府上的不合意兒,求阿瑪別約束著他,他要上外頭找去。老爺子一聽肯定不干,說你找個傻子也往家領,玉牒都成話本子了,爺倆后來就杠上了,老 爺子氣得兩天沒吃飯?!?/br> 弘策倒有些意外,“兩天不吃不喝哪兒成吶,身子受不住?!?/br> 皇帝擺了擺手,“不吃飯有點心,餓是餓不著的,不過表明一種態度,逼老十三就范罷了?!?/br> “那弘巽怎么說?” “死活不樂意?!被实蹏@了口氣,“說老爺子要是有中意的,自己接進暢春園就得了,別捎帶上他。這不是拿他買辦法嘛,現在就看你的了?!?/br> 弘策略挑了下嘴角,有恃無恐才敢正大光明對著干,他從小有媽生沒爹疼,指婚算恩典,所有人都料他不會拒絕吧? 他 的手指慢慢摩挲佛珠墜角,也沒什么笑模樣,只說:“恐怕要叫皇上失望了,我原想過兩天具本上奏的,眼下既然提起了,越性兒回明了吧!我遇見了喜歡的女人, 想和她白頭偕老,這趟指婚是不能領命了,一則不想有負她,二則人家姑娘都是爹媽的心頭rou,到我這里空得個位分,混得局外人似的,彼此都不好過,何必呢!” 他說得直接,皇帝也聽明白了。本來男人大丈夫頂天立地,到了情關跟前氣性全消,不是什么沒臉的事。他是過來人,能明白老十二的心思,當初自己和皇后就有過一段波折,所以提起誰和誰兩情相悅,他總是抱著樂于成全的態度。 “既 這么也好,姑娘出身倒是其次,只要人品相貌過得去,請皇后掌掌眼,該定下就定下吧!”又問,“是誰家的姑娘?京城人還是外埠的?”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今 年多大?屬什么的?屬相要緊,兩個人過日子不能你沖我我克你。女人旺夫,爺們兒在外才能順遂。你別說朕迷信那些個,其實細想想,多少有點兒道理?!?/br> 不 必說,他的這套理論出自皇后之口?;实蹌傞_始是務實派,相信一雙鐵拳打天下,對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很不屑,可架不住有個人天天在你耳朵邊上念叨。女人喜歡 研究命理,占卦呀、籌策,拽著五十來根蓍草在那兒分合。他有時候站在邊上看,沒看出什么門道來,光知道他的皇后愛玩兒這個。橫豎她把后宮治理得井井有條, 算賢內助,這位賢后說了,就是因為屬相合適,兩口子才過得那么舒稱,于是他信了,把這話照搬過來教育他兄弟。 弘策一個一個問題琢磨,不是答不上來,只是覺得不好開口。定宜給他出了個難題,旁的都好說,人不在,是最不容易邁過去的坎兒。 他思忖了下,吮唇道:“她今年十八,屬羊的,京城人。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只不過家里沒落了,一個人很過了十幾年苦日子。我行走了那么多地方,從沒見過這樣的姑娘,遇見再大的波折都不埋怨,樂觀豁達又能干,遠不是那些千金小姐能比的?!?/br> 皇 帝一聽這描述覺得耳熟,簡直就是素皇后的翻版。他就喜歡姑娘能干,當初皇后做管教姑姑那會兒,文能玩蟲武會馴鷹,連昆皇后的父親去世都是她幫忙打理的喪 事。女人不矯情不做作顯得有魅力,一下就撞進他心坎里來了。到底是親兄弟,雖不是一個媽,筋脈里奔涌的血是相同的。他覺得弘策很有眼光也很討巧,和誰像都 不及和皇帝像,這得少走多少彎路呀,算他有福。 皇帝臉上微微露出笑意,“聽著是個好姑娘,你說她能干,都會點兒什么呀?” 他想起她的手段,那股自豪從眼波里流淌出來,一一細數著,“會做吹鼓手,給紅白事吹喇叭、會推獨輪運糧食、會調理鳥兒、會上樹摘桑果兒……還有更膽兒大的,給劊子手捧刀做學徒,打掃法場蓋血搬尸首,沒有她不能干的?!?/br> 皇帝目瞪口呆,本來以為皇后那樣的算比較了不得的了,沒想到老十二口味那么特殊。轉念想想又不對,“這么說來出身不是差點兒,是相當差。你從哪兒尋摸到這么個人,怎么還能學徒做劊子手?大英律法不容褻瀆,一個女人摻合進去,上頭人都是死的?” 其 實外人聽了確實難以接受,眼看著皇帝要動怒,他忙圓融說:“皇上體天格物,這世上有人活得苦,遠超過咱們的想象。咱們生在帝王家,錦衣玉食自不必說,她 呢,家敗之后親戚嫌累贅,沒有一個人愿意收留她,她自小無父無母跟著奶媽子過,奶媽子家里有哥嫂男人,怕她不方便,就把她打扮成男孩兒拉扯。既然頂著男孩 兒的名頭,干的自然是男人的活兒,她再不情愿也得活下去,她沒有做錯。我今天和您坦誠說,是心里依賴二哥。我……沒有辦法?!彼瓜骂^,說到難過處微微哽 咽,“我想對她好,讓她以后過得從容些。我也不會娶別人,只要是迎福晉,人選必定就是她。這回不因為指婚迫在眉睫,換做平常我也要奏請,求皇上把她指給我 做福晉,我們夫妻生生世世感念皇上大恩?!?/br> 這怎么可能,簡直是異想天開!皇帝再體人意兒,也不能允許這樣微賤的人混淆皇室血脈。 沒錯兒,先頭是說過不問出身的,但他的最低限度是身家清白。窮點兒沒什么,王爺不指著福晉帶嫁妝來周濟,哪怕家里爹是個六七品小官也不打緊,好歹詩禮人家 嘛。老十二現在配的是個什么?姑娘家自小男人堆里混大還有好兒?市井出沒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惡習,越是活得艱難心眼兒越多,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拆不穿她,往 后擎等著把家宅鬧得雞犬不寧。 他橫眉冷眼,“兩姓聯姻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說英雄不問出處,也沒你這么不著邊際的。你娶個劊子手,天家的體尊臉面還要不要?皇阿瑪跟前、貴太妃跟前,你打算怎么交代?” 弘策仍然是那句話,“求二哥成全。兄弟原不打算瞞著您,要不然給她私造個身份,多的是朝廷大員愿意認下她?!?/br> “那你這是叫朕作難?”皇帝的聲音拔高了些,把站班的太監宮女嚇得噤若寒蟬。 弘策只是無奈,平心論,要是她這會兒在他身邊,他也用不著和皇帝招認那些情況。給她認門富貴親戚,指起婚來必定一帆風順?,F在呢?養在閨閣里的姑奶奶突然走失了,實在說不過去,除了把實情挑揀著坦誠,別無他法。 正要再解釋,門上進來個人,穿石青繡金鳳滾邊的旗袍,胸前右衽盤扣上掛著碧璽十八子手串。三十多的人,養了兩胎兒子,面色形容依舊不顯老,眉眼端莊秀致,還像年輕姑娘似的。 弘策斂神打了個千兒,“給皇后娘娘請安?!?/br> 皇后一笑,溫言道:“十二爺回來了?外頭辦差辛苦,我備了些點心,您和萬歲爺用點兒?!闭f著轉身摻皇帝,“我才剛在外頭就聽見你高門大嗓的,自己兄弟,什么話不好說,要這么急赤白臉?” 皇帝看她一眼,心說你都在梢間聽了半天壁腳了,憋不住了才借送茶點進來,打量人不知道呢。不愿意戳穿她,沖弘策一指,“你問他?!?/br> 弘策臉上顯得尷尬,畢竟是嫂子,有些話不怎么方便說。 皇后等半天,哥兒倆都沒吱聲,這么下去不是事兒,她轉身斟茶,邊捧碟邊道:“其實剛才外頭風大,把聲兒刮過來了,我也聽見一點兒……是不是說十二爺指婚的事兒呀?” 弘策接過皇后遞來的茶盞謝了恩,呵腰應了個是。 皇 后又倒一盞給皇帝,自言自語道:“那二十個秀秀我也瞧了,不知道是剛進宮拘束呀,還是家家請的是同一個西席,不看臉盤兒,言談舉止分不出誰是誰來。咱們大 英如今教閨女都是這么個教法兒?也不多深奧嘛,無非動不輕狂、笑不露齒。大家子小姐們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沒多大意思。十二爺說的那個姑娘……叫什么名字 來著?” 弘策說:“定宜,叫定宜?!?/br> “看看,多好的名字,一聽就是落了難,要不該叫/春蘭秋菊了。落難 的姑娘可人疼的,知道生活艱難,活得比誰都努力,成了家比誰都惜福?!被屎竽樕蠋е蜕频男?,不急不慢問皇帝,“你不放心十二爺的眼睛?他辦了那么些案 子,哪件叫你不踏實?二十四歲的人了,不是孩子,好壞還分辨不清么?咱們沒見著人,光背后揣度人家,你不往好了想,把人估量得那么壞干什么?他們倆處得 久,人要裝一時不難,要裝幾個月幾年可得費點兒功夫??匆粋€人品行好不好用不著大是大非,就瞧她細微處,有時候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就能瞧出來?!彼跈懘?nbsp;下,墻角栽了幾支青竹,竹葉歧伸到窗內,她探手摘了一片,在手里來回盤弄,一面感慨,“姑娘家家的,太不容易了,干這個差使,換了我非嚇死不可。她還要給 人收拾,別說女孩兒了,男人家都為難。明明委屈得什么似的,還要叫人曲解,要問她的罪,這不是雪上加霜?皇上可是圣主明君,干不出這樣的事兒來,是不是 呀?” 皇帝被她堵住了嘴,知道她心眼兒好,可是關乎帝王家的體面,他將就可以,上頭還有長輩呢,責怪起來好玩兒么? 他頻頻點頭,“讓人戳脊梁骨,說‘醇親王的福晉那時候裝男人,拋頭露面竄胡同??芍木懦菃?,都當笑談吶’,這么著好?天下那么多女人,非她不可?” 事兒不在自己身上,規勸規勸說算啦,換個人得了,其實哪兒那么容易!你認定一個人,三言兩語說扔就扔了?皇后覺得皇帝不談感情好多年,忘了當初自己是怎么和太皇太后鬧得水火不容的了。 她 拖著長腔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瞥弘策一眼,他雖然不辯駁,眼里的愁緒和堅定看得出來。宇文家男人就這點好,花心可以花得別具一格,癡心卻癡得千 篇一律。打從高祖皇帝開始,只要遇見對的人,一頭扎進死胡同就不肯出來了。能圓滿的算有造化,不能圓滿的情愿死,帶著一種孤高凄涼的味道。知道有這病根 兒,無論如何都要避諱著點兒,皇后心善,老覺得給人方便自己方便,何樂不為呢?;橐鲞@種事沒有個標準,只要人對,家底根基都是次要,所以就勸皇帝,“也別 把人一棍子打死啦,見見再說吧!萬歲爺沒空,我閑著呀,見妯娌什么的我最喜歡了,交給我得了?!?/br> 皇帝乜她一眼,思來想去沒法兒,論口才不輸皇后,但是公母倆為別人的事鬧生分不好,便煞了性兒,拍拍膝頭子說:“她爹出過仕沒有?祖上當過什么官兒?就依皇后的意思辦吧,把人帶進來瞧瞧,要是好,留在宮里鍍層金,回頭再指婚也順溜點兒?!?/br> 弘 策有他的算計,定宜的真實身份暫且說不得,說了皇帝難免疑心他辦溫祿案有偏袒,萬一繳了他的權,什么時候能把幕后黑手揪出來?但這不妨礙他感激帝后,起身 長揖下去,“謝皇兄寬宥,皇后娘娘這心田,臣弟銘感五內……只是她人眼下不在,沒法子進宮謁見皇后。我是想先求個位分,給她個家,等將來她回來了,就不用 再漂泊了?!?/br> 說了半天原來人壓根兒不在,原就不怎么滿意的皇帝重新皺起了眉,指著老十二沖皇后吆喝,“你瞧這是什么混賬人兒!現 如今我大英的誥命這么不值錢,討回去擱在那兒單等著這一位,這種事兒真八百年沒聽說過!我和他說不通,勸你也別費力氣了,趕緊這批里頭挑一個擬草詔完了, 等他有譜,天兒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