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十二爺說:“越是這時候越該隨意些兒,咱們盯著人家,人家未必不盯著咱們。說了初二交易的,大年三十困在客棧,算什么事兒?” 她拗不過,跟在他身后。抬頭看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群絡繹,盡是置辦年貨的人。 這 里是邊陲重鎮,極寒之地呀,不照北京似的,女人穿細折裙緞子襖。這里女人也和男人一樣穿毛皮,粗糙的直接縫制,精細的當然也有上等貨,繡花呀、掐金銀絲 啊,都有。十二爺是個有眼光的人,打小錦繡堆里滾大的人,宮裝、內家樣看慣了,買東西挑揀得厲害。定宜是沒主意的,十幾年沒穿女裝了,進了成衣鋪子左顧右 盼,這也好那也好,一直彎著眼睛笑。 是個姑娘都愛美,憧憬過無數遍,老想著自己有一天脫下這身男人皮,痛痛快快徜徉在妝蟒堆繡里。今天來了,有點恍然如夢的感覺。瞧這鶴氅,瞧這臥兔兒,一色玲瓏精巧,這才是女人該穿戴的東西。 十二爺也問她的意思,問喜歡這個嗎、喜歡那個嗎,她只是笑,“我眼力不濟,都聽你的?!?/br> 他拉她過去看,挑了件蓮青貂頦滿襟暖襖,一條秋香斗文銀鼠皮裙往她身上比劃,掌柜的很機靈,一千一萬個客人見識高,他店里的東西樣樣都有出處,不是外頭上不得臺面的估衣。 弘策沖她笑,“去試試吧,我在外頭等著你?!弊屨乒窠o她找一雙云頭紋麂皮小靴,送她去垂簾那里。她久不穿女裝了,有些畏首畏尾的,他鼓勵式地微笑,在她肩上輕輕推了一把。 她在里間換,他在外間等,等得心跳隆隆不能自已。這樣冷的天也不覺得冷了,捏了兩手的汗。再去挑,眼前滿是她的臉,件件穿在她身上都好看,他的定宜,須是當仁不讓的美人。 也確實沒叫他失望,她從里面出來,他回身看時,居然狠狠一激靈。 她一步步走近,眼睛里有些惶駭,別別扭扭扯了扯裙角,“料子緊張了……” 以 前看慣了她穿公服的樣子,從順天府衙役的黑布滾紅邊,到后來的侍衛行頭,雖然姿容秀麗,衣裳打了折扣,感覺就差十萬八千里。今天可算是走回正道上來了,他 看著那娉婷的模樣,她原就該是這樣的,步步生蓮,步步都是風情。有一瞬以為自己看岔了,不太敢肯定眼前人。他瞇著眼睛分辨了好久,是了,他的定宜,有這樣 驚人的美貌,超出他的想象。 他迎上去,順手扯了條白狐皮昭君套,替她重新綰了發戴上。再細端詳,看著看著,心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到這刻才意識到她真的是女人,之前的愛里,關于她的性別都只是模糊的概念?,F在她就在他跟前,真的應該正視起來了,她是需要他盡一生所能呵護的女人。 他笑得很含蓄,溫膩的嗓音在她頭頂盤桓,替她整了整發髻,“大小正好,好看?!?/br> 她臉色酡紅,伸手搭在他的蹀躞帶上,“今后要學著綰發了,那么多的發式,把子頭呀、燕尾呀……我那時候特別羨慕別人,那些轎子里的小姐收拾得多好啊,可我連扁方怎么用都不知道?!?/br> 如今對弘策來說沒有什么困難不能解決,他說:“我去學,往后天天給你綰發?!?/br> 狐裘下的臉那么小,聽了他的話,綻出大大的笑容來,“那如果你離我很遠呢?” “不管多遠都來找我,我等著你?!彼止芜^那精致的輪廓,想象她披頭散發舉著把梳子,橫穿半個紫禁城的模樣就覺得好笑。 他 們卿卿我我旁若無人,店里掌柜并不急于促成生意,只是攛掇著:“姐兒長得這么標致,爺不多挑幾套?照姐兒的身形,這里的成衣沒有一套她不能穿的。老例兒過 年該買新衣裳,爺的行頭也有。瞧這紫貂,京城里只有皇帝老爺子能用,百姓穿就是逾越。咱們這兒呢,沒這么些講究,只要您有錢,您也可以當一把土皇上?!?/br> 他也不上綱上線,本來離皇城就遠,難免有他自成一套的民俗,便道:“照這么說,掌柜的生意興隆啊?!?/br> 掌柜的嗐一聲,“湊合吧,本大利小,盡瞎cao勞了。您沒瞧我門聯寫的,上聯二三四五,下聯六七八/九?” 他笑道:“那橫批該是缺衣少食啊,怪可憐的?!?/br> “正是呢!”掌柜的咧嘴道,“起早貪黑的,就換兩個辛苦錢?!?/br> 他招呼定宜,“再挑兩身吧,橫豎來了?!?/br> 她搖頭,“路上不好帶,今兒圖個新鮮罷了,等安頓下來再買就是了?!?/br> 他也順她的意,掏了張銀票遞給掌柜的,數額遠超過這身衣裳的價格了,只說:“今兒爺高興,剩下的算打賞,也給您開個利市?!?/br> 掌 柜的接過龍頭銀票,一看數目打千兒不迭,“噯,真是……謝爺的賞!您瞧您這么慷慨人兒,老天也眷顧您,尋了這樣的如花美眷?!遍_柜子又饒一對耳墜子,是這 地方產的東珠,個頭不大不小,算有市價的東西。做人本就該這樣,占了小利心懷感激,立世為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方走得長遠。 兩個人道了謝辭出來,定宜捻著那耳墜子笑道:“我小時候有耳朵眼兒,現在不成了,只能眼巴巴瞧著?!?/br> “那真成現上轎現扎耳朵眼兒了?!彼Φ皖^看她,多看一眼就多一份牽掛。多少年沒這么心滿意足過了,她完整了,自己也就完整了,真是不可思議的一種感覺。 佯佯踱在來時路上,也不知花了多長時間,回到客棧正是日暮時分。店里伙計開始上燈,檐下紅紅綠綠一簇接著一簇。今天是年三十,店里客房沒有一間騰出來,都是做買賣的外鄉客,不能回家過年,老板每桌送一碗煙筍燜豆腐,算給大伙兒加菜。 進 門的時候廳房里很熱鬧,大伙兒都抱拳道新禧。弘策護著定宜回房,在走廊上遇見了恭候多時的七爺。七爺本來氣不打一處來,抱怨這樣厚此薄彼,還怎么愉快公平 地競爭?遠遠瞧他們來了,想痛快呲達幾句,眼稍一瞥看見小樹,頓時大為驚訝。叼在嘴上的番薯干兒都掉啦,手停在半空中,指著她“啊”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第57章 她換上女裝,的確驚壞了不少人。以前說沐小樹和他們不一樣,大家都沒見過她本來模樣,見天兒長袍馬褂的,沒誰當她是個女的?,F在盤起了頭發穿上褃 襖,往那兒一站,多好的姑娘呀,屁股是屁股腰是腰。她不是那種碰一下就倒的嬌小姐,柔美里夾帶颯爽英姿,勝就勝在那份俠氣??幢榱颂煜禄▋?還是這朵叫人 心折。 七爺喃喃說不像話,定宜料著他要發難了,也做好了準備??墒菦]有,他走過來,在她肩頭的水貂皮上摸了一把,“不要我帶著, 偏讓十二爺破費,這孩子——真是個胳膊肘往里拐的好孩子,給爺省錢了!就是頭上空著啊,你十二爺沒給你買頭面?那正好,我上回給你的簪子呢?配這身衣服正 合適,戴上讓你十二爺掌掌眼?!?/br> 定宜訕訕道:“那簪子不在我身上,上回讓您收回去您偏不,擱在我那兒也是閑置?!彼_兩個手指頭一比,“那么老大的掐絲花兒,那么老長的垂掛……” 她 話沒說完,七爺把頭上的玉簪子拔下來,照準了往她發髻上一插,得意道:“不愛那些叮鈴當啷的玩意兒就用我這個,我這是上好的血玉,算孤品吧,當初的匠人都 死了,反正是尋不見第二支來了。送給你啦,沒法兒和這身衣裳比啊,將就先用著。姑娘頭上得戴首飾,帶著才顯得貴重,一瞧……”他豎起拇指來,“大家子出來 的,府門兒、宅門兒隨意能溜達的主兒?!?/br> 這就是要攀比呀,北京人有一毛病,自謙。比如七爺這話說的,說簪子不及衣裳,那是兜圈兒 抬舉自己。都已經是孤品了,存世僅一件,多少皮裙皮襖都不能和他比肩。他這回學聰明了,不擺老子天下第一的譜,說“我這個,不成,和人沒法兒比”,這就已 經比上了。退一小步實則邁一大步,算以退為進。 底下暗潮洶涌,誰都知道。定宜僵著脖子上手要摘,沒打算和人怎么著就不能拿人家東西,怕回頭還不清。她說:“太貴重了,我受用不起……” 七爺壓了壓她的手,左看右看,心滿意足的樣子仿佛連人帶東西全是他的了。他根本不聽人勸,一味的點頭,“爺沒瞧錯你,真給爺長臉!回頭跟我進老宅讓二嫂子過過眼,那位好做媒,我請她給咱們說合?!弊砸詾槭悄枪蓜蓬^兒一點兒不減。 所謂的老宅指的是紫禁城,二嫂子自然是指皇后。談起皇后有一說,先頭葷【昆】皇后跳出三界外了,如今的素皇后卻在紅塵中滿地打滾。她醉心宗室婚嫁,牽線搭橋已然是她花團錦簇的人生當中最大的樂趣,人活到這份上,也算活出境界了。 定 宜看十二爺,十二爺冷冷瞟了七爺一眼,“二嫂子給你做過一回媒了,再麻煩人家,你好意思的?上回大宴,她和家里太太找我說話,我沒應準,這回我自己去提, 勝算多少比你大點兒。哥子就歇了這份心吧,既成了家,立業為重,鉆在女人堆里出不來,茉莉花喂駱駝,多少能管飽?” 七爺沒想到老十二如今和他明刀明槍干上了,這么一串鮮荔枝,各自瞧著咽唾沫,先前還礙于情面和緩著,如今荔枝剝了殼,這回是任誰都不肯讓步了。 他白了他一眼,嫌他說話不中聽,有意轉過身背對著他,靦臉沖小樹笑道:“咱們早早兒用了飯上燈會逛去吧!你別聽老十二胡謅,他就是見不得咱們好,千方百計在你跟前抹黑我。你要當真,就上了他的套了?!?/br> 黑不黑的她知道,定宜搖搖頭,“我和十二爺約好啦,我們自個兒上燈會,七爺要是沒人做伴,帶上那金吧!” 那金和七爺是稱不離砣,七爺遠遠掃了掃那張肥臉,很快調開了視線,“那就一塊兒去吧,燈會上魚龍混雜,多個人多個幫手嘛!” 這就說定了,上哪兒都有個尾巴跟著,即便不情愿也擺脫不掉。 沒轍了,大伙兒吃飯吧,吃完了收拾收拾,該干嘛干嘛。 北 方的冰雕有名,像極度嚴寒里盛放的花兒,一提冰燈,個個都知道。綏芬河的燈市漂亮,鋪排在大綏蘇河水域最寬的一片冰面上。這個月令封凍得厲害,腳底堅冰幾 丈厚,形成了個天然的,未著色的平臺。人在冰上走,在林立著的形形色/色的冰山里穿梭,這兒點個紅色的燈,這一片就紅色的。那兒點個藍色的燈,那一片就是 藍色的。逛完了這處轉到那處,一抬頭,原來你也在這里,素不相識的也可以莞爾一笑。 定宜對這片琉璃世界的喜歡,打從小時候起就深 植在心里了。她記得那會兒不過四五歲,逢著過年了,什剎海結了凍,三個哥哥就尋摸好了冰車,要帶她出去玩兒。那個冰車呢,也就三尺見方的小玩意兒,雕得像 模像樣的,有層層翻卷的云頭,像戲臺上西王母游幸時候的的乘駕。底下拿棱鐵充冰刀,上邊高高豎著小旗桿兒,掛著手書的“大大大王”。兄弟三個圍作一個圈, 互相推動那冰車,定宜就坐在車上,往來之間只聽見呼呼的風聲,還有自己克制不住的尖叫。 現在一切都遠了,兒時的記憶一閃而過,想要打撈,卻發現兩手空空,拾不起來了。 她在河沿的小攤上買了盞燈,簡簡單單的竹篾糊彩色紙,拿三根線吊在小棍兒上,就這么挑著,走走停停四下觀望。擦肩而過的都是陌生人,她怔怔的,不知怎么涌起一股凄涼來?;厣砜?,燈火闌珊處有熟悉的臉,被那姹紫嫣紅一暈染,也顯得有些迷離了。 七 爺論起玩來是行家,他滑冰滑得好,也不等他們想轍撂下他,自己找了個能下注的地方給自己壓了一兩銀子,這就和別人杠上了。弘策有時候真覺得這人琢磨不透, 明明揎拳擼袖下定了決心要搶人的,中間打個岔,遇見吸引他的新事物,他就跑得影兒都找不著了,套句太上皇的話說,“這人狗啃月亮沒處下嘴,倒也妙”! 老七換了鞋和人較量去了,三兩下滑出去,手腳靈活,像水面上掠過的鳥兒,一閃就不見了蹤影。定宜有點擔心,“這里人生地不熟的,七爺貪玩兒,沒的出了岔子,那些披甲人不好惹?!?/br> 弘策道:“他自己有分寸,又不是孩子,要人手把手扶持著?!毙丛谒讣馕樟宋?,問她冷不冷,“前頭有個攤兒,咱們上那里坐著等他?!?/br> 這是個拿氈子圍起來的小窩棚,三面擋風,一面招攬生意。這樣冰天雪地里,看人來人往,熱乎乎喝碗奶/子是個不錯的消遣。 定宜要了兩個吊爐燒餅,拉他圍著爐子坐下來。這爐子是用來熱茶湯的,大茶吊子下面透出紅的炭火,她瞇眼抱住腿,火光掬了滿懷。隱隱聞見餅香,深嗅一口道:“越等越餓,這里的燒餅和咱們城里的不同,這里的個兒真大,一個頂倆……勞您駕,給咱們多放芝麻?!?/br> 老板是個六十開外的小老頭兒,顴骨很紅,看模樣不像本地人。爽快地應了一聲,三個指頭像勺兒,剜起來一撮拋灑過去,頓時清香四溢。就手倒兩碗酥油茶遞過來,茶湯厚重,弘策抿了口,笑著贊嘆:“喀爾喀的味道?!?/br> 那老板聽了很訝異,撲了撲手上面粉道是,“敢情這位爺到過喀爾喀?” 他夷然道:“做買賣時路過,喝了他們的茶,喝過一回能記一輩子??柨﹄x綏芬河有程子路呢,您老人家大老遠的上這兒發財?” 老頭兒學了一口東北話,就是舌頭轉不過彎來,發音還留有蒙古那種含混不清的調調,搖頭說:“沒辦法,喀爾喀十二部自己窩里斗,劃地皮分領地,鬧得牧民連草場都不敢去?;盥方o截斷了,留在那里等死么?干脆把牲口都變賣了,閨女嫁在綏芬河,舉家遷到這兒謀生得了?!?/br> 弘策蹙了蹙眉,“喀爾喀近來不太平么?我和那頭互通交易,倒沒聽說這樣的事?!?/br> 老 頭把爐膛開開,火筷子往里一伸,把兩個燒餅夾了過來。擱在盤兒里,倒上一碟醬、一碟辣子,手上忙活嘴里應道:“您是過客,做買賣的怕動搖根基,報喜不報憂 也是有的。面上一派繁榮吶,給這兒皇帝上折子,駐軍都統說百樣俱好。好就好吧,皇帝只要喀爾喀不反,管他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br> 弘 策呢,這輩子和喀爾喀脫不了干系,但凡聽說那頭又出事兒,心里必定牽腸掛肚。定宜見他心事重重,在他手上按了下,暖暖的眼神,暖暖的笑意,摘了一塊餅子喂 他,寬慰道:“天塌了有高個兒頂著,這回的買賣辦成了勤往園子走動,父子間雖是至親無盡,疏遠了也不香甜。我旁的不懂,但是知道老話說的家和萬事興?!?/br> 這個他也想到過,但是因為心氣兒盛,不太愿意低這個頭。自己心里委屈,在喀爾喀十來年,自認為不能吃的苦也吃夠了,再糟能糟成什么樣?只是怕她擔心,輕描淡寫道:“我省得,年輕時候想得不周全,現在多少明白了些,回頭就照你說的辦?!?/br> 兩 個人相視一笑,平實而溫情。從餅攤兒辭出來的時候將近亥正了,過大年呀,家家戶戶放炮竹,二踢腳驚心動魄的響聲此起彼伏。有錢的人家放煙花啦,絢爛奪目的 花式在漆黑的夜幕上竟相綻放,他們并肩站著看,火樹銀花倒映在彼此眼眸,乜起眼皮來,怕留不住。定宜緊了緊暖兜說真好,“這個大年夜咱們在一塊兒,以后年 年歲歲都在一塊兒?!?/br> 他張開披風,大大的兩翼把她緊緊包裹起來,低頭在她耳邊說:“只要你不厭煩我,我年年歲歲守著你?!?/br> 這樣的感情,不該再存任何懷疑了,可是不知為什么,總覺得未來遙不可及。即使他在她面前,還是觸摸不到。她仰起臉,把唇貼在他的下頜,“我老覺得自己像在做夢,哪天夢醒了,你就不見了?!?/br> 相愛了就得適應突如其來的患得患失,她知道自己有點傻,這話避開他的視線,像是喃喃自語,愈發摟緊他。聲聲喚他,他感覺到她嗓音震動,卻看不見她說什么,有些著急,“定宜……” 她斂了神抬起頭來,笑容比煙花奪目。平底上嗖地縱起一個火球,她指給他看,那火球在半空中綻開了,紛紛揚揚的火星子帶著閃四下墜落,他們就立在那片花海下,周圍的人影都淡了,稀薄甚至透明,世界只剩下他們倆,多年后回憶起來,依舊美得令人心尖打顫。 煙 花沉寂下來,另一出好戲又上場了,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個秧歌隊,打扮得花紅柳綠的藝人腰上別紅綢帶,腳上踩兩尺來高的長木蹺從遠處過來,大概就是所謂的“唱 屯場”,百姓自發集結,農閑或是喜日子里湊趣兒走街串巷。高蹺和蹦子不分家,邊舞水袖邊唱:“說賢良來道賢良,不知賢良在哪方。北京城改做順天府,離城有 座王家莊……” 四九城梨園里排的大多是京戲八角鼓之類,這種地方小戲種一般不進場子,難得有機會看到。一幫子人成群結隊涌來,像 師父打會走香似的,綿延半里地,好大的一支隊伍!人多,且歌且唱,鑼鼓聲喧天,放眼所見的盡是煞白的臉盤、火紅的胭脂。定宜有點慌,卷進人流里,四周入眼 無非濃妝艷抹的扮相,還有尖銳的唱詞:“王老夫人三十單三歲,一胎所生三個小兒郎,一歲兩歲娘懷抱,三歲四歲不離娘身旁……” 她腦子里嗡聲作響,不見了十二爺,一下子落進了海心里,四面找不見岸。她著急起來,帶著哭腔喊:“金爺,金養賢……”突然想起他聽不見,不在視線范圍內,再也聯系不上了。 太多的人,似乎越來越密集地涌往一個方向,像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把人淹得暈頭轉向。弘策努力在人海里搜尋,哪里有她的身影!他只得盡可能高喊她的名字,可是即便她有回應,自己也分辨不出她的方位,他除了原地等待別無他法。 他 垂著兩手感覺挫敗,丟了她,心也亂了。但愿她沒有走遠,可是隱約有不好的預感,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他的心,讓他不能呼吸。他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從人群里掙脫出 來,那幫藝人的演出也到了收梢,沒有開頭沒有結尾,只是漸漸去遠了。他倉皇四顧,一陣風卷過去,仿佛繁華過后難以規避的凄涼,遍尋無果,她不見了。 ☆、第58章 定宜看見他,其實相距已經不遠,她放聲喊,來不及了,他聽不見,慌張的模樣讓人心酸。以前他是養尊處優的,萬事緩著來,何嘗有過這樣的經歷。如今心上有人,惶駭和不安表露無遺,她只是覺得他可憐,眼淚便滔滔流了下來。 她走不過去,滿世界的混亂,被人束縛住雙手拖著往前。她回頭看,那人頂著一張花紅柳綠的臉,分辨不清五官,唯有眉峰那顆痣像個鐵錘,狠狠砸在她心上。 她驚覺,沒等她開口,他上來捂住她的嘴,“別喊,我有話和你說?!?/br> 什么話,無非是落進人口販子手里了。隊伍繼續前行,她掙脫不開,只能眼睜睜看著十二爺淹沒在人海。 一去二三里,他們從隊伍里脫離出來,荒草野地中有人接應,上了馬車一路狂奔,不知道去往何方。既然落進他們手里就沒那么容易逃脫,她使勁遙撼門窗,都是做死的,她意識到無法自救,頹然癱倒下來。 這么命苦,自小家破人亡,所幸遇見十二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把她捧在手掌心,還好有他??墒遣胚^了幾天太平日子就落進人伢子手里,難道這輩子真有吃不完的苦了么?她不甘心,用力拍打窗戶,“岳爺,有話好說,你這么做是什么意思?要把我帶到哪里去?” 外面沒有回應,只聽見馬蹄疾馳,還有呼呼的風聲。 她猶不死心,換了個語氣打商量:“你要什么?要錢么?你把我送回去,我就說是你救了我,金爺答謝你,絕不會比賣了我的傭金少。岳爺您日行一善,咱們爺還和你談買賣呢,你這么干忒不仗義了?!?/br> 依舊是石沉大海,連一點波瀾都激不起來,她知道完了,人家是打定主意的。這么一大群秧歌隊席卷而來,即便十二爺周圍有安排,她是給挾帶走的,外圍的人不能察覺。 好話說盡依然是無用功,她靠著圍子嘆氣,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既然過去十幾年能順利活下來,這次也一定可以化險為夷的。何況還有十二爺,他發現她不見了自然打發人尋她,不管他們走了十里二十里,只要還在大英地界上,終會找到的。 她渾渾噩噩躺倒下來,半是驚慌半是冷。使勁抱了胳膊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這當口得鎮定,她得想想怎么應對。也沒容她多琢磨,地方到了,外面的人打開車門把她拖出來,推進了一間屋子里。 和她設想的不一樣,原以為會是個擠滿奴隸的窩棚,四周圍都是腌臜的惡臭,然而沒有,這是個單間兒,瓦片房,簡單幾樣擺設,有桌子有凳。她環顧一圈,屋里沒人,兩盞喪燭高照著,香爐里香煙裊裊,繚繞滿室。 她有些摸不著頭腦,神龕里供著牌位,心里浮起一種玄妙的感覺。莫非綁了人還得拜祖宗磕頭?這是什么規矩?可是很奇異,心里安定下來,并不覺得可怕。 她 走過去,打眼一掃,前后四塊牌兒。一塊一塊挨著看,上頭寫著顯考溫公諱祿之神位、顯妣溫母周氏之神位,還有汝良、汝恭的,因為沒有成家呀,抬頭都是兄。她 如遭電擊,千想萬想沒有想到迎接她的是這種境況。她跪著爬過去,把四個神位摟在懷里,一遍遍撫摩,喃喃念著爹娘兄長,真是傷心到極處了,腦子鈍鈍痛起來。 她 從溫家出來后壓根兒沒有機會給他們立牌位,因為自己四處討生活,身份要掩住了不讓人發現,每每逢著清明冬至去墳頭上香除草,這個時候才能給父母捎點兒高錢 元寶。她常不敢想,自己其實很不孝,別人祭祖上供,她什么都沒有,爹娘在陰司里會不會怨怪她?,F在看見了,心底里那根弦被觸動了,她把頭抵在冰冷的青磚 上,泣不成聲。 背后有人上來,輕輕把手覆在她肩頭。仿佛穿越了千百年的滄桑,低聲喚她“小棗兒”。小棗兒是她的乳名,她母親說大名出廳堂,要叫得響亮。小名兒呢,叫得微賤些,賤名好養活。 她惶然回過頭來,怔怔盯著來人,那張洗凈了油彩的臉和記憶中的重合,難怪初見時莫名熟悉,原來岳坤都就是汝儉。 她往前挪了兩步,“你是三哥嗎?是溫汝儉嗎?” 他眼里含著淚,顫聲說是,“我是三哥,我從長白山逃出來,哥兒三個只剩下我,流落到這里?!?/br> 她撲上去,撲進哥哥懷里。闊別十二年,無數次憧憬過重逢的場面,以為有無數的唏噓,無數的感慨,其實那些都是題外話,為今只有難以言表的傷痛,痛得撕心裂肺,即刻死了也不過如此。 兄妹倆抱頭痛哭,多少的思念都傾注在抽泣里??偹愫霞覉F圓了,只不過死了四個余下兩個,完整也不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