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七 爺噯了一聲,“這就對了,我才是你正路主子,有什么不明白的找我來,我給你出謀劃策。其實我呀,特別能想主意,只要你來,我就給你指條明路,你看名正言順 不遭人指點,多好??!”他開懷笑了笑,“何況我額涅人好,不像老十二他媽似的。我媽是德太妃,出了名的善解人意……” 最后說著就說偏了,怎么比起媽來了?七爺掩飾著咳嗽一聲,“那什么,主子我今兒心情好,決定賞你墨寶。去研磨鋪紙,看我筆走龍蛇?!?/br> 興致來了誰也攔不住,定宜應個嗻,殿里各個角落都看了一遍,還好鶯鶯和鳳兒都在。她邊研磨邊道:“主子,昨兒我告了假,它們倆誰給照顧的?” 七爺說:“我啊,都挺好,沒鬧也沒打架?!?/br> 鳥 各有一個籠,不在一塊兒也打不了。七爺說話有時候沒譜,你聽只能聽個大概,不能往細了深究。定宜看他狼毫蘸飽了墨,挪過來,落在灑金卷軸上。黃帶子的學問 不是白學的,十幾年雞起五更,根底扎實不在話下,那起筆轉承自有風骨,沒想到七爺這樣的人,一手草書寫得那么漂亮。 定宜因為要伺候,站在條案另一邊,看他落筆是倒著看的,沒辨別出寫的是什么。后來七爺擱了筆,她才轉過來,一瞧四個大字——好自為之。她頓時欲哭無淚,既然送人,不能想個好詞兒么,這算什么呢! 七爺倒挺得意,“別看直白呀,這是金玉良言,能做到,往后你的路就能走好?!?/br> 她應了個是,“奴才記住了,不忘主子教誨?!?/br> 反正七爺覺得天很藍,云也很輕,今天天氣真不錯。 他舒展一下筋骨,慢慢踱到門口的光暈里,回頭道:“下了這么長時間的雨,一放晴渾身松快。趁著天兒好,你帶兩只鳥兒出去溜溜,讓它們見見太陽……” 他這兒吩咐,案前的人還在看他的字,難道寫得那么好?都看傻了。 不過傻也傻得相當有味兒,七爺沒再說話,靜靜抱胸看過去,沐小樹是側臉對著他,臉盤怎么樣就不說了,帽子底下黑鴉鴉的鬢發耐人尋味。他是小個子,小個子顯年輕,顯得有點孩子氣。捧著卷軸站在那里,像得了寶貝不知道怎么處置的鄉巴佬,越看越覺得好笑。 “您說我要不要給裱起來,等我自己置了產業,掛在正屋大堂里,有人問起來,就說是我主子的訓誡?!彼皖^復看兩眼,“要不您再落個款兒,我好拿去傳家呀?!?/br> 七爺想想,“也成?!边^去掏腰上并蒂蓮荷包,把一方印章倒出來,刻面上呵幾下熱氣,啪地落在了卷軸右下角。 落完了接著得意,抬眼一瞅,跟前人垂著眼皮看那篆字,玲瓏的鼻子,紅艷的嘴唇,兩排睫毛扇子似的……他心頭倏地一跳,長得這樣滿怪把老十二的魂兒給勾了,連他這樣見多識廣的都招架不住。 看著看著忘了收回視線,小樹咧嘴沖他笑了笑,目光坦然。倒是弘韜,有點難堪,訕訕把臉轉了過去。 “謝主子賞,您這個高雅,比賞金賞銀強多了?!彼幻嬲f一面卷起卷軸,“我先把字送回去,過會兒再來領鳥兒?!?/br> 七爺胡亂擺擺手,“一塊兒去吧,這個字呀,夾著,夾咯吱窩底下?!边^去把鳥籠摘下來遞給他,打發瘟神似的連說了四五個去吧。 定宜接了鳥籠,愕著眼看他,“主子,您早上喂過沒有?” “喂過啦、喂過啦,雞丁兒糟毛豆,吃得飽飽的?!彼鼗厥?,“走吧、走吧……” 人 給轟走了,七爺站在地心愣神,腦子里只剩三個字——要出事!論玩兒,天上飛的地上跑的,他樣樣見識過。喝花酒嫖堂子他也去,朝廷越明令禁止,私底下越要觸 犯,就愛離經叛道。四九城呢,有專門的地方,開堂子兼帶著培養反串的青衣。沒長成的時候是小倌兒啊,小倌兒出場,陪著喝酒猜拳,都是十幾歲的半大孩子。要 說沒點過花名,他不給自己貼金,點過。但是他正派,只限于酒桌上玩笑,沒想過往屋里帶,因為他不好【hào】這口。 以前挺正直一人,現在怎么不對勁了呢?剛才看沐小樹,看得心里咚咚跳,這是為什么?仔細琢磨一下,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像京戲里那個老娘一樣,不讓閨女嫁寒門子弟,千方百計地阻撓,真是為了什么臉?為臉就該把人送給老十二,絕不是現在這樣。 他繞室溜達,半昂起頭看殿頂。不好嘍,口味突然就變了,出門在外近兩個月,身邊沒女人,腦子不好使了。要不今晚上想法子排解排解?總盯著一個爺們兒不是辦法,往后還得處呢,這燙手的山芋捧也不好扔也不好,怪為難的。 他往外探了探頭,“那金,安排安排,今兒夜里爺要出去找樂子。給我往熱鬧的地方帶,不熱鬧我拿你當劈柴燒了?!?/br> 那金啊了聲,“得嘞,您擎好兒吧!” 定宜回頭看一眼,心說七王爺的生活真是多姿多彩。十二爺呢,一個人冷冷清清的,人越多他越不方便,想起來叫她心酸。也只是心酸,不敢覺得他可憐,可憐這詞不適合他,連想一想都辱沒了他。 她落寞垂下肩,七爺剛才的話把她澆了個透心涼,往后得自律,怕一不小心漏了底,人家看見她生厭惡就不好了。她也害怕,園子里太妃給描繪得這么瘆人,她還敢招惹么?再說自己一身的事兒沒著落,想那些有點沒羞沒臊的。 她朝繼思齋的方向眺望,綠樹掩映里透出紅墻黃瓦,天那么藍,一切都沒有改變。 提溜著鳥籠子上花園里去,七爺吩咐讓鳥兒曬太陽,她把罩布都揭了下來。往水罐里看看,那位爺只加食沒添水。她探著胳膊把籠掛在枝頭,園子東南角有口金井,相距不遠,就上那兒打水去。 下臺階,穿過甬道時遇上了廖大頭,看見她腳下停住了,“小樹在呢?” 她噯了聲,如今見侍衛班的人總有點尷尬,臉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不過既遇上了總要寒暄幾句,便道:“廖頭兒來給主子爺回話?” 廖大頭說是,“在這兒休整也就兩三天,得準備開拔的事兒……我想起來了,今晚大伙兒包了個包間兒喝酒,你來不來呀?上回為那事兒弄得彼此有芥蒂,何必呢。爺們兒酒桌上泯恩仇,有什么不高興的,碰碰杯就過去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還記恨一輩子嗎!啊,來不來?” 定宜自然不愿意去,又是一窩男人,到時候再有點閃失怎么辦?橫豎她也沒打算和他們長久處下去,到了長白山,再好再壞都得分道揚鑣,有什么交情需要攀附的。 她說:“謝謝您啦,我不去了。昨兒身上不好,宮里諳達給我送了壺酒,我喝完醉一宿,今天可不能再喝了?!?/br> 廖大頭有些遺憾,嘆息道:“我原說打個圓場,大伙兒把先前的不愉快都忘了的……得了,既然你不愿意,當我沒說?!彼h遠朝那邊樹下看了眼,笑道,“又給王爺遛鳥呢?” 定宜應個是,“今兒放晴了,主子讓帶出來曬太陽?!?/br> “挺好、挺好……”廖大頭笑著摸摸鼻子,“好好帶著吧,那是王爺的命根子,少了一根毛王爺都要問罪的?!?/br> 他一搖三晃走了,定宜回身看鳥籠,沒什么異常,可廖大頭說話模樣陰惻惻的,總覺得不懷好意。她想了想,水也不去打了,帶著鳥兒回去得了。 有時候女人的預感真挺準的,她老覺得有人和她過不去,不敢明目張膽對付人,可能會對鳥兒下手。畢竟她是鳥把式,鳥兒好壞都在她身上,七王爺又迷鳥兒,出了岔子管叫她小命不保。于是留了份心,大半天盯著籠子不撒手,盯著盯著,果然出事了。 紅子籠里有曬杠,百靈籠里是沙地上隆起個鳳凰臺,都是供鳥兒歌舞鳴唱的。本來兩只鳥好好站著呢,不知怎么慢慢打起了晃,像人喝醉了,東倒西歪全栽到籠底去了。她嚇得目瞪口呆,眼看鳥翅膀都張開了,看樣子是給下了藥了。 怎么辦吶,七爺出去找樂子了,回來知道鳥不成了,非活撕了她不可。她欲哭無淚,眼看鳥要蹬腿,趕緊找京里帶出來的藥,是治鳥瘟的,癥候不對也管不上了,先試試再說吧! 正拿水化藥呢,門上沙桐進來了,剔著牙說:“小樹啊,剛才看你跑得比兔子還快,你小子身上都好了?”邁進來一看嚇一跳,“這鳥兒怎么了?怎么都躺下啦?” 定宜哭著說:“不知道,好好的,外頭掛了一會兒就撂下了……我的鳥兒,怎么辦吶!” 她急得沒轍,養了這么些日子,要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心里得難受死。 張羅著灌藥,沙桐也來幫忙,折騰好半天,眼巴巴看著,最后還是沒救回來,兩只鳥撲騰兩下,悄無聲息地死了。 真算得上晴天霹靂,她托著兩只死鳥嚎啕大哭,“我的鶯鶯和鳳兒……怎么辦,我怎么對主子交代啊……”她是依附著鳥兒而活的,鳥沒了,她還有什么存在的價值? 她哭起來特別能感染人,沙桐在旁邊看得鼻子發酸,上去勸慰道:“別哭了,鳥各有命,死了就死了吧。你也七災八難的,眼下要緊是想轍,七爺跟前怎么交代?!?/br> 她含著眼淚搖頭,“沒轍了,是我沒盡心,這一回一回的,我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br> “這也不能全怪你,你先別嚎啊,小點兒聲。我瞧趁七爺沒在,趕緊出去尋摸兩只回來。不就是紅子和鳳頭百靈嗎,鳥市上有的是?!?/br> 她還在悲痛中無法自拔,抽泣著把手合起來,嗚咽道:“那也不是原來的了,是我對不住它們,沒把它們照料好?!?/br> 沙 桐咳了聲,“缺心眼兒么,你這鳥明擺著是給人下藥了,這么點兒小東西,兩顆瓜子兒就能弄死,你還不明白吶?人家要看你栽跟頭,你還杵著?等你主子回來就晚 啦?!鄙惩┱f著提袍出去,“我回十二爺一聲,這時辰出去得有爺口諭,我告了假,帶你上鳥市去,別哭了啊,等著?!闭f完撒丫子跑了。 ☆、第33章 事兒到了十二爺跟前就小不了了,沒多會兒他來了,進門看人,沐小樹哭得兩個眼睛都腫了,捧著死鳥不撒手。他凝眉道:“沙桐說要出去買鳥,你的意思呢?干看著也不成,拿個主意出來?!?/br> “我這會兒腦子都亂了,有什么主意啊?!闭覀€擱高碎1罐子把鳥裝進去,哭哭啼啼說,“甭管怎么樣,先讓它們入土為安吧?!?/br> 弘策把罐子接了過來,“暫時埋不得,死因不明,埋了就當真死無對證了。你讓它們吃了什么?給過什么食,喂過什么水?” 定宜呆站著說:“早晨七爺喂了雞丁糟黃豆,中晌我給了軟食,可都沒愿意吃。后來我往水罐里加水,它們也沒動,到傍晚就不成了,倒下來就死了?!?/br> 誰 和他有仇,憋著勁兒害他,這點連問都用不著問。必定是上回在燕子河驛站結下的梁子,一大幫子侍衛,心胸狹隘不擇手段,還有王法沒有?他把罐子擱在桌上,只 道:“這事要深究,七爺跟前不要隱瞞,等他回來了如實說。這鳥兒死得不明不白,遮掩過去便宜了那些人。行宮內苑下毒,其心可誅。不能就這么算了,鳥兒留 著,回頭是要驗尸還是下葬,由七爺說了算?!?/br> 他把這個當案子辦,定宜自然是沒有疑議的,他們明著對付人不打緊,可憐兩只鳥兒,又不會說話,死得忒冤枉了。 她 坐下淌眼抹淚,“我沒想到會這樣,好好的鳥兒,糟蹋了?!毕肫鹌郀斈菑埬?,她心里突突跳起來,“我就怕我主子跟前交代不過去,當初您問過我,萬一鳥有個三 長兩短怎么辦,我那時候死心眼兒,總覺得不會出這種紕漏,誰知道還沒到寧古塔呢,兩條小命就交代了。是我疏漏了,我應該寸步不離的守著它們,現在后悔也晚 了?!?/br> 弘策道:“自責沒用,沒人養鳥揣在懷里不撒手的,老虎還有打盹兒的時候呢。有人存心要害你,躲是躲不掉的。你自己想想,今天有過什么事兒,見過什么人,多早晚離開鳥籠子的?!?/br> 她心里當然有數,“從文德殿出來進了園子,把籠子掛在枝椏上讓它們曬太陽,我就去金井那兒打水,走了一半兒遇上了廖大頭,他和我閑聊了幾句……我知道多少和他們有點關系,可是沒證據,也不好隨便指證人家?!?/br> 弘 策哼了聲,“好刁奴,膽子越來越大,這回不整治他們,下回只怕要給人下毒了?!痹偾埔谎?,桌旁的人盯著茶葉罐里的鳥兒,滿臉哀容。他思量下道,“沙桐說的 也在理,鳥兒是要買的,不為冒充,為寬七爺的心。我前頭問了魏開泰,盛京有個鳥市,夜里照樣開門迎客。你會給鳥相面,過去挑兩個好的,七爺跟前也交代得過 去?!?/br> 玩鳥的都知道鳥值錢,一只上品至少幾百兩銀子,當真是畜生比人還精貴。她摸摸兜里錢,省吃儉用攢下的十兩,為的是和哥哥團 聚后有個落腳的地方。如今全拿出來也不夠。她紅著臉把荷包托起來,支吾道:“我就這么點兒體己,都是平常零碎省下的,要賠七爺鳥,恐怕只能買個尋常的?!?/br> 他仰唇一笑,把她的手推了回去,“留著買零嘴兒吧,這么點錢經什么用?!?/br> 十二爺轉身走了,夕陽里袍角翩翩恍若神明。以前是欠人情,這回是欠人錢,債越積越多,往后可能得拿命還了。她垂頭喪氣琢磨,不敢耽擱,趕緊追了上去。 本來出行宮是件高興的事兒,定宜性子活泛,到了個新地方喜歡到處逛逛,長長見識??蛇@回受了巨大的打擊,興致全無了,一則為兩只鳥傷心,二則擔心七王爺跟前不好交差,控著馬韁跟在十二爺身后,耷拉個腦袋,臉拉得八丈長。 弘策回頭看一眼,他落落寡歡的樣子怪沉重的,便道:“一切有我,你別擔心。七爺這人對玩意兒不長情,上回賠他只陜西狗,他轉眼就把那只滑條拋到后腦勺去了,這次的鳥只要買的好,不愁他不喜歡?!?/br> 她 皺著眉頭,天邊微光照過來,濃密的睫毛在頰上投下兩排陰影。聽了他的話還是不甚輕松,唔了聲說:“借您吉言吧,我就是老覺得自己闖禍,一趟又一趟的,自己 都煩了。沙桐上您那兒回話,您知道了是什么想頭?是不是長嘆一聲,心里嘀咕怎么又是他?您看,您這么覺得,七爺當然也會搓火?!?/br> 弘 策認真忖了忖,沙桐進門來,他當時是怎么想的?真沒有麻煩又上門的感覺,反倒是松口氣,因為下過決心要疏遠,出了這事兒,就有了不容推辭的借口。以前總以 為自己是個立場特別堅定的人,到現在才明白過來其實并不是這樣。不帶任何感情只是對于無關痛癢的人,一旦交集多了,私人的感情混雜進去,態度便再也篤定不 起來了。 他說沒有,“我從沒這么想過,剛開始或者會,后來就不見得了。有點像自己的事,大概是習慣了,風平浪靜才奇怪?!?/br> 溫暖的笑容映在他唇角,定宜看得有點癡,醒過神來忙調開視線,訥訥道:“您這么說,我越發覺得自己沒臉沒皮了。出了事兒全找您兜著,我一回都沒報答過您,自個兒想想臊得慌?!?/br> “我 閑著也是閑著,沒你今晚上也不會出行宮來。事已至此,難過沒用,高興著點兒。禍首跑不了,先讓他松快會兒,回頭慢慢收拾?!彼f著,馬鞭往前指了指,“東 順城內街有座龍王廟,邊上開了一溜鋪面,像北京的琉璃廠。我小時候跟著來盛京祭祖,曾經上那地方淘換過蛐蛐罐兒,地方不及琉璃廠大,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 全。鳥市大概是新開的,沒來過,不知道怎么樣,據說不小,種類也多?!?/br> 定宜踩著馬鐙朝前看,夕陽里樓宇鱗次櫛比。盛京和北京相距不算近,但因錫伯族曾經在這里昌盛過,便遺留下了深深的痕跡。比如鋪面和幌子,一塊塊鑲拼的排板和藍底白字,走在黃土街上幾乎分辨不清身在何處。 龍王廟是古時候祈雨的場地,門前還留有很闊大的天街,從天街穿過去,再往前就是買賣街。臨入夜,街邊上鋪子掌起了燈,幾個酒館小伙計拿桿兒往檐下捅燈籠,竹枝頭上卡著鐵鉤子,一個個掛起來相當順溜。 他們的馬蹄噠噠跑過,燈籠也隨之都亮起來了。到了鳥市牌樓下馬,弘策把韁繩一丟,后面太監接個正著,悄聲把馬牽到一旁去了。 所謂的蟲鳥不分家,鳥市上這點特別的明顯。有養鳥的也玩兒蟲,蛐蛐蟋蟀的,那是正經愛好,買回去大爺似的供著。還有一類是依附鳥兒找飯轍的,比方螞蚱、蜘蛛,就是叫鳥進活食兒,那些都是鳥的盤中餐。 他們進的那家是全鳥市門面最大、品種最全的一家,什么畫眉、紅子、交嘴、伯勞都有。定宜一看見籠里那些活生生的鳥兒又來精神了,那妙囀之音仿佛靈丹妙藥,一下治愈了她千瘡百孔的心。 掌柜是個中年胖子,大腹便便,腰帶足有三尺二。滿臉堆笑上來打千兒,親親熱熱招呼弘策,“喲,爺您來啦,快里邊請!今兒看什么鳥兒?您來得巧了,剛進的一批鸚鵡和黃鷹?!?/br> 弘策對鳥沒有研究,轉過臉看小樹,“盡著挑吧,不一定非得照原樣買?!?/br> “先瞧原來的吧,怕七爺心里放不下,買一樣的能彌補彌補?!彼D身和掌柜的搭訕,“請問您吶,您這兒紅子和百靈有好音的沒有?” 掌 柜的一看這侍衛懂行,笑嘻嘻吹噓起來:“不光好音吶,黃鳥‘七字炸’、紅子‘腔腔音’、畫眉‘學小孩兒器’……要什么有什么。您要紅子和畫眉?您來看這 兒……”往鳴叫類的地方引,指點道,“咱們鳥兒是這條街上最齊全的,套子活使起來不費勁,不是好鳥兒咱們不上柜。您是行家,十三套者是上品您知道。就這個 百靈,學葦柞子、學山喜鵲,還有什么公雞打鳴、母雞下蛋,伯勞交尾……全套本事。您買回家,包您不吃虧,還給您長臉呢?!?/br> 做買賣靠的就是一張嘴,吹得神乎其神,把人忽悠蒙了交易就成了。真要會十三套的鳥兒價格定然不菲,在京的時候聽說克勤郡王一只鵪鶉花三百兩,要是百靈會活兒,那價碼可了不得。 定宜有點退縮,也不盯著百靈了,轉過去看鸚鵡。弘策一旁看著知道他怵錢,問掌柜的,“什么價兒?” 掌柜的看是外來客,能宰則宰,一只手往外比劃,“五百兩一文錢不賺您,這么好鳥兒,調理出來花的心思不老小。您細看看這毛色爪子,多漂亮吶!” 定宜聽了回過身來,“五百兩能買一只海東青,您這價太過了,過猶不及您知道,開得這么高,誰敢還您呀?!睕_弘策拱拱手說,“十二爺,臨街鋪子多了,不是非得這兒買。咱們有的是時候,一家一家慢慢瞧就是了。鳥兒好了也得比價,您說是不是?” 他擠眼,弘策明白了,這叫煞性兒,先往下壓一壓,回頭談起來好說話。 掌 柜的呢,一聽有點懸,不為他們要上別家,就因為這序齒稱呼,還有外頭牽著馬的太監。誰家沒事兒生這么多孩子,都排到十二了,不是王府出身就是宅門兒大爺, 得罪不起、得罪不起。忙呵下去半個身子,“價兒好談,我開價您還價,天經地義嘛。您再看看紅子,正宗邢臺將軍墓的貨。但凡家里養云雀、黃雀的,都得請只紅 子當師父,這鳥兒聲口好,叫起來能滴水?!?/br> 弘策不耐煩聽他啰嗦,直截了當道:“不要虛高,也不讓你虧本,兩只一塊兒報個價吧!” 掌柜的吮唇琢磨,“這么的,七百兩兩只全拿走,不和您玩兒半點虛的?!?/br> 定宜瞧十二爺要點頭,忙插話道:“不成,一口價五百兩,多一文都不加。不光這樣,鳥籠子得換,紅子換金星烏木曬杠,百靈用銀蓋板兒。您自己衡量,能出手咱們就要了,萬一叫您賠本兒,咱們也不強人所難?!?/br> 弘 策瞧他只覺好笑,是個精干人兒,市井里不是白混的,還知道討價還價。自己出身帝王家,開衙建府后莊園田產從來不過問,都交由下人打理。雖家法嚴厲,下人掌 事刮油,哪個王府都免不了,他也不那么計較。如今兩只鳥別說七百兩,只要瞧著好,就是一千兩他也打算買,可是小樹這么一來,他就沒什么可說的了,一切聽他 安排就是了。 那個掌柜的掙扎了半晌,說不賣,好歹里頭有油水;說賣,利潤和他預估的差了一截,便覺不怎么好定奪。 定宜笑道:“您別算了,我小時候跟人粘過鳥兒,您往上推一輩兒,這鳥兒的爹媽十個都不值一兩銀子,調理鳥兒是一本萬利,您費點工夫,轉手就買二百五十兩,不算冤枉了?!?/br> 掌柜的想想也是,“大晚上的生意,我也不咬死了,算交個朋友吧。換了早市,七百兩少一個子兒我都不賣?!?/br> 既 這么就成交了,定宜樂顛顛去挑鳥兒,百靈挑紅腿大嘴叉子,膀花清晰的,紅子挑大頭棒尾白腿,頂毛黑亮的。選成鳥還有個順口溜,叫“遠看鳥全身,近觀腿和 頭,走近用手捅,看它走不走?!笔裁匆馑寄?,挑鳥除了賣相還要看性情,膽兒大的持重,膽兒小的不易訓熟。最后兩個鳥分別攥在手里試了勁兒,都不虧膘,這就 成了。 掌柜的看她這么折騰,感慨道:“早知道您這么能挑,打死我也不能賣??!” 定宜回頭笑道:“都談妥了,可不帶反悔的?!眱芍换\子提溜在手里,十二爺才從袖袋里拿銀票出來,錢貨兩清便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