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穿青布衣的打更人從石階那頭走過來,小鑼一敲,回聲在空曠的街面上蕩漾。弘策隔著細密的竹篾往外看,那小子垂著兩手若有所失。轎桿兒一上肩,他趕緊插秧拜下去,窄窄的身條兒,像青花魚缸里剛剛放養的那尾拐尖兒2。 ☆、第 12 章 王爺去遠了,定宜直起身來,屋角走出來一個人,定睛一看是白師爺。她喲了聲,“師爺,您還在吶?這么晚了,趕緊回去吧!” 白師爺說不礙的,“沒想到你小子運道好,醇親王還真讓你請動了。怎么樣?夏至的事兒……” 還沒說完,角門上把人扔了出來,夏至就地翻了兩個跟頭,栽在那兒起不來了。賢王府的戈什哈還罵呢,“小子,今兒是你有造化,十二王爺給你說情,該著你陽壽沒到頭?;厝ゾo著點兒皮,下回別叫我看見你,要是大街上遇見,二話不說撅斷你第三條腿!” 嗵地一聲,角門給關上了,定宜和白師爺忙去攙扶,夏至蹭得滿臉泥,定宜給他擦,一碰下巴他就哼哼,“差點沒把我打成豁嘴,這幫狗腿子手太黑了……” 還能說話,想是死不了了。架起來吧,攙著往回走。到了地安門那兒,定宜對白師爺千恩萬謝,這大半夜的,弄得人睡不好覺,真不好意思。 一個衙門辦差的,總有些小來小往的人情,白師爺說:“沒事兒就好,明天告個假先養傷吧,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下回可得長點兒記性?!?/br> 兩個人答應了,和他分了道,慢慢走在寂靜的巷子里。夏至閑不住一張嘴,絮絮叨叨告訴她七王爺怎么收拾他,打得那叫一個狠,裹了滿身傷,明天師父回來不知道怎么交代。又說:“今兒可得謝謝你,得虧你認識醇親王,要不我這條命怕是撿不回來了。誒,你和醇親王到底什么交情啊,你去求人家人家就賞臉?我可告訴你,好些人心術不正啊,面上看著挺好,私底下衣冠禽獸。大英官員不許下妓院,許捧小相公,要不胭脂胡同那兒相公堂子林立呢,你得悠著點兒?!?/br> 定宜直瞪他,“怎么沒把你嘴打殘呢,人家救了你,你還編派上人家了!” “我是放心不下你呀……” “先cao心你自己吧,但凡聽我的,能受今天這頓皮rou之苦?”一路走一路數落,數落得夏至沒聲兒了,同福夾道也就到了。 第二天烏長庚回來,看見這副殘兵敗將的樣兒,免不了提溜著耳朵一頓臭罵,“不讓人省心吶兔崽子,我前腳剛走,后腳就捅這么大的簍子。小樹活動得開是你的福氣,要是折在宅門兒里頭,誰能給你討公道?死了活該你!” 罵完了怎么辦呢,罰跪吧!跪在南墻根下,不發話不讓起來。飯沒人做了,師父上衙門點卯,定宜留在家里伺候他。大雜院的廚房不說伙著用,橫豎夏天都支在外頭。房檐下搭個小棚子,砌上一個土灶,能架鍋就成。 定宜兌水揉面做窩頭,三青子媳婦也出來做飯,看見她就打招呼,“今兒你下廚???你師哥傷得不輕吧?不是我說,他這人是欠教訓,打斷兩根肋叉子才好呢。吃著缺德的公家飯,嘴還那么賤,該!” 劊子手掙的是缺德飯,定宜聽著不太高興,三青子媳婦兒看見她拉了臉,趕緊的圓話,“我不是說你,你別多心?!鳖D了頓又搭訕,“樹啊,今年多大啦?” 定宜把窩頭上蒸籠,隨口一應,“十七了?!?/br> “該說媳婦兒了?!蹦桥苏φ艉舻?,“回頭嫂子給你保個媒,姑娘好著呢,你瞧了一準兒喜歡?!?/br> 女人們閑著沒事干,最愛牽線搭橋,她要是敢應半句,明天就敢給你帶個大姑娘來。她連連擺手,“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這會兒自己的嚼谷都掙不出來,拿什么養家呀!再說我師哥還打光棍呢,我這個做師弟的不能越過次序去。嫂子手里有人先給我師哥說吧,他也老大不小了,有房媳婦兒管著,興許他就成人了?!?/br> 三青子媳婦嘁了聲,“這話打住,人家姑娘又不是沒人要了非塞給你們。我瞧你靠得住,模樣也好,這才想給你說合說合,換了夏至——得了吧!” 這兒閑聊呢,聽見院子那頭吵起來了,本來大雜院嘛,什么人都有。這院里住了戶姓奚的,以前有錢,開金店的,后來一代更比一代懶,你不干我也不干,到最后散攤子了,吃完了產業搬到同福夾道來了。人換了環境,心氣兒一低能品出點過日子的味道,既沒落了,就那么將就過吧!一大家子各奔前程,平時少往來。原本還算太平,可是有一天出了閣的大姑子死了男人,婆家待不住了要回娘家?;貋砘貋戆?,大不了多副碗筷。誰知道這大姑子是屬黃爺【黃鼠狼】的,借住在兄弟家還管上事兒了,成天的擠兌弟媳婦,這看不上那看不上,比婆婆還厲害呢。吃著人家的飯,又好【 hào】給人當家,這誰受得了啊,姑嫂見天的鬧。男人沒法說話,眼不見心不煩,躲出去了,留下母的打仗,雞飛狗跳的。 奚大奶奶嗓門不高,罵不過大姑子就哭天抹淚,“掃把星,禍害完了夫家禍害娘家你。你是誰呀,上我們家蹭吃蹭喝不拿一個子兒,給你個安生立命的地方是念著骨rou親情,你倒好,褲襠底下插令箭,你裝主子奶奶來了……” 大姑子厲害,悶聲不吭把弟媳婦屋里東西往外扔,讓孩子拿簸箕舀沙子全倒在炕上,哼哼冷笑著:“叫你睡!我是誰,我姓奚,這兒就是我家。你一個外姓,光吃食兒不下蛋的母雞,趁早給我滾,別絕了我們奚家香火?!?/br> 這樣的戲碼三天兩頭上演一回,大伙兒繭子都聽出來了。 三青子媳婦搖頭,“大姑子賽過十個婆,上眼藥那是一等一的好手。姑娘出門子前可得打聽明白,一家子千金多,公侯王府也不能嫁。奚家這個太厲害了,寡婦失業的這么橫,全大英找不出第二個來?!?/br> 定宜不愛道人長短,一人一個過法兒,要是不吵,沒準人家還抱怨沒趣味呢。她忙著起油鍋炒雪里蕻,那邊聲音漸小了,隔一會兒看見大姑子出來,額前飄一縷劉海,拿手往耳朵后面一撥,挺了挺鼓鼓囊囊的胸脯,拎著瓦罐昂首闊步出門打粥去了。 “這股勁兒!真不是善茬兒……”院里幾個女人聚在一塊兒嘀咕,“這可比婆婆難伺候,整個兒一活爹呀!” 定宜仔細聽,聽不見奚家有什么動靜。這時候窩頭也蒸熟了,連著竹屜子端出來,進屋打算招呼夏至吃飯,一看他已經躺在涼椅里,“鏘得其其、鏘得其其”哼起戲來了。 “你說七王爺也真是的,既然那狗品相壞了,還留下干什么呀?”他翻身起來,坐在桌旁掰窩頭,“醇親王不是答應替咱們賠他一只嗎,那只摘了帽的干脆賞我們得了?!?/br> 他一說狗,定宜就頭疼,“能不能別琢磨那個?還嫌事兒鬧得不夠大?要掙錢什么不能干吶,不是非得逮獾。咱們置辦個攤兒,賣夜吃也行啊?!?/br> “衙門里兼著差事的不許做買賣,這是大英律例。為官不經商倒罷了,咱們這號人算擺哪門子的譜呀,干的吃不成,天天喝稀的還拿差事說事兒?!毕闹烈豢曜硬逶谙滩送肜?,“實在不成只有給人搖煤球了,賣苦力掙錢,這么著總沒話說了吧!” 他想著怎么來錢,定宜想著怎么報答人家醇親王。幫兩回忙都是空手求人,不合適。惦記跟著上長白山是一碼,尋常為人處世,你幫我我謝你也是常理。 不過大熱的天兒,各自盤算的那些暫且擱置。吃完飯歇午覺吧,夏至掐準了時候,師父回來接茬跪南墻根,這之前搶著先躺會兒。定宜收拾完碗筷晾好涼白開,洗了把臉也回自己屋里歇著。小屋熱,前后窗戶都撐開縫,舉著蒲扇一下一下扇,漸漸瞌睡上來了,剛要合眼,突然一聲哭嚎把人弄懵了。 這是出事兒了?她蹦下床出門看,奚家門外站了好些人,女人們捂著嘴竊竊私語,臉上有驚恐也有惋惜。夏至從后頭木愣愣出來,探頭一看,“死人了吧!” 果不其然,奚大奶奶被大姑子欺負得沒活路,自己想不開,在大姑子房里抹了脖子,血趟得滿炕盡是。 一個弱質女流,拿菜刀把自己割成那樣,那得多大的勇氣和決心吶!大伙兒都戳大姑子脊梁骨,“眼中釘拔了,這回可消停了吧,也不怕人半夜找來!”女人性不善,可恨起來千刀萬剮都夠夠的。 定宜靠在墻上,覺得心里發空。一個家營造起來不容易,敗起來卻那么便當,也就一頓飯的工夫,說散就散了。 但是這種尋短見啊,很難一下子定性。衙門得派仵作來看,得走訪鄰里,還得問相關疑犯的行蹤。眾人雖恨大姑奶奶和那沒用的奚大爺,畢竟人命關天不好瞎胡說。當時燈市口金家做功德舍粥,大姑子帶著孩子打粥去了,弟媳婦就是瞧準了這當口尋死的,要往她身上扯也挨不上。最后師爺斷了案,不是他人行兇,事兒不歸衙門管。喪家趕緊收拾收拾入殮吧,天熱別放壞嘍。 家務事誰能說得清呢,反正晦氣到底,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讓人入土為安。辦喪事得有個辦喪事的樣兒,買棺材、搭喪棚、找吹鼓手,吹拉彈唱不是給死人受用的,是做給活人瞧的。奚大奶奶有娘家人,得了信兒都得來,到時候又是一場亂仗。 嘎七馬八的雜事多,奚大爺打小就是個鷹嘴鴨子爪1,慌起來半點頭緒摸不著。這個院兒里只有烏長庚師徒和死人打交道多,奚大爺以前瞧不上他們,這回不恥下問求教來了,因為大奶奶脖子上那道口子太長,自己處理不了,讓媳婦耷拉著腦袋下葬又不好,得想辦法縫合起來。 “我找誰呀?外頭干這個的我一概不知,也一概不認識?!鞭纱鬆斖榷及虢亓?,哭喪著臉說,“她活著沒跟我過上幾天好日子,下輩子不能讓她咽不下去東西。烏大爺您給我指條道兒,我對不住她,總得讓她全須全尾[yi兒]的去?!?/br> 烏長庚吸完一鍋煙,敲敲煙桿兒,“鶴年堂那兒,倒是有家皮匠鋪子愿意接這活兒?!?/br> 奚大爺猶豫著問,“什么價碼兒,您知道嗎?” 夏至接口說:“上回我問過,縫一圈二兩銀子。像你們家這情況,估摸一兩差不多了?!?/br> 奚大爺啊了聲,“干脆把我宰了得了……有便宜點兒的嗎?” 這種活兒誰愿意干吶,可不是鈉鞋底子,那是縫腦袋!夏至搖搖頭,“怕花錢自己來呀,您家大姑奶奶反正閑著,讓她受受累,三針兩線的,齊活啦?!?/br> 這不是揭人傷疤嗎,讓大姑奶奶縫,還不如讓她償命。定宜要笑,趕緊忍住了,還沒緩過勁兒來呢,奚大爺兩眼怔怔盯住了她,“樹啊,上回我看見你給你師父補衣裳來著,你膽兒大,要不……你幫個忙?” ☆、第 13 章 “我?”她愕然,“您太抬舉我了,我哪兒會那個呀!我給您跑跑腿什么的還成,您說的這差事……我還真干不了?!?/br> 奚大爺咂了咂嘴,“怕什么的,你們出紅差,天天的給人撿腦袋,瞧多了跟摘西瓜似的?!?/br> 這話也說得太輕松了,什么叫天天給人撿腦袋呀。夏至聽不下去了反駁:“犯人服了法有家里人收尸,沒家沒業的槐樹居來人接走,用不著咱們干這個?!?/br> 這么一說奚大爺又犯了難,“那怎么辦吶?” 烏長庚拍著膝頭道:“劊子手管砍不管接,我們小樹不是不愿意幫這個忙,是祖師爺有訓,不敢違抗。我看您呀,還得去找馬皮匠,錢不夠,院兒里大伙兒湊個份子,您自己再掏點兒,縫合完了換衣裳趕緊裝棺,回頭大奶奶娘家人來一看,糟踐成這樣……” 奚大爺兩手拱起來,“那烏大爺,我這兒先謝謝您了,等我把我那死鬼老婆發送了,再來好好酬答您。哎喲您看我沒遇上過這種事兒,我這會兒寧愿撂在那兒的人是我?!币粋€大老爺們兒,卷著袖管哭起來,哭得是真傷心,哭自個兒落了單,往后連個倒洗腳水的人都沒了。 烏長庚壓手說別介,“街里街坊的,不興說這個。這么著,小樹往菜市口跑一趟,我這兒招大伙兒過來商議商議,七拼八湊的,算咱們出的賻儀,您看成不成?” 奚大爺垂頭喪氣噯了聲,“都聽您的。我得回去讓我們家大姑奶奶先避避,這要是落在人家手里……” 還不該受教訓嗎?夏至覺得那大姑子給打死都是活該,插話道:“您可不能讓她走啊,走了大奶奶娘家人找不著禍首,還不活埋了您吶!眼下這么大的事兒,躲著能躲開嗎?該認錯認錯,該磕頭磕頭,總得給人個說法?!?/br> 奚大爺像霜打的茄子,吃吃艾艾道:“她娘家哥哥大小不論是個副參領,我就是怕啊?!?/br> 這會兒知道怕了,怕也來不及啦。定宜很訝異,“您太太是參領的妹子?” 所謂的參領就是甲喇額真,正的三品,副的四品,在京城高官滿地的地方雖不顯眼,可對于平頭百姓來說腰桿子也夠粗的了。先前不知道,挺替奚大奶奶的死難過,現在知道了,更替她不值了。娘家不是沒人,跟著窩囊男人吃苦受累,臨了還不得好死,何必呢!定宜一只腳邁出門檻,還不忘埋汰人家一句,“不是我說,嫁了人的姑子回來主事,您家這門風真少見?!鞭纱鬆敶蚍蔚鬃永镩L嘆出一口氣,再說什么她也沒聽,打簾下了臺階。 同福夾道到菜市口路挺遠的,走著來回要廢半天腳程。她站在院子里看,時候已經到了傍晚,西北邊大片烏云堆疊起來,怕是要變天。夏至扒在窗沿招呼,“把車卸了,騎馬去。見了馬皮匠別和他講價兒,先把他誆來再說?!?/br> 定宜答應一聲,到后邊棚子里牽馬,這些年摸爬滾打,女孩兒那種嬌滴滴的脾性早磨礪完了,趕車、騎馬、拉煤,世上沒有她不能干的活兒。這要換了以前,不敢想。漢家子和旗下人養姑娘不一樣,祁人天足,女的野性,能干。漢女子不是的,漢人一雙小腳擰啊擰的,一段路走半天,沒事兒就養在閨閣里,俯看流泉仰聽風啊,就那么等嫁人。 她爹媽現在要是還在,看見她撩袍跨馬準得再嚇死一回。沒辦法啊,環境使然,誰愿意這么泥里水里的呢,不是為了活下去嗎。市井間的老百姓,喘口氣都不易,像她這樣跟著師父能混碗飯吃,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 大雨將至,頭頂上悶雷陣陣,倒不是立刻就下,嚇唬人似的趕著你走。關于北京的路,有個說法叫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辦事得趁著地上干爽,要是一掉點兒啊,泥濘不堪,就不好走了。 快馬加鞭吧,這一通狠抽。到了皮匠鋪子說明來意,馬皮匠顯得有點為難,“這事兒我聽說了,你看朝廷正經發落的我敢下手,這種死得不明不白的,隨意動不得。你也別說我窮講究,誰對鬼神沒有點兒敬畏之心吶,要不也沒那么多人過年上東岳廟燒香去了?!闭f著嗓門兒壓下來,“那些個冤氣大的,誰碰它它就和誰較真。錢賺不了幾個,惹得一身晦氣,何苦來呢!” 定宜知道小買賣人的手段,眼下拿喬是為了好坐地起價,為難為難苦主,能為難出銀子來。她賠笑說:“東城西城,誰不知道您的能耐呀。這是積德做好事,死鬼謝您還來不及呢,您怕什么?!?/br> “你見過講理的鬼嗎?”馬皮匠耷拉著眼皮敲打馬鞍上的銅釘,漠然道,“死了心智都滅了,它可分不清好賴?!?/br> 她掩嘴囫圇道:“喪家說了,虧待不了您。奚大奶奶是和大姑子吵嘴自盡的,她大姑子這會兒心虛著呢,您找她要,她不敢不給?!?/br> 馬皮匠一看有緩,態度松動了,立刻改口顯得市儈,所以得接著兜圈子,嘬牙花兒嘀咕:“還是不成,鬧天兒啦,我兒子下值沒傘,我得給他送過去?!?/br> 就矯情吧!定宜咬著槽牙問他,“那您兒子在哪兒當值呀,我給他送去成不成?您看火燒眉毛的事兒,您趕緊帶上針線走吧,那兒一屋子人都等著您呢!” 馬皮匠眼瞅著火候到了,點頭說:“得,你也是替人辦事,我再推脫顯得我這人不仗義?!睆膲ι险税延图垈憬唤o她,“我兒子叫馬連營,在后海北沿醇親王府做廚子。那小子炒得一手好菜,王爺說給誰誰送一桌席,就把我兒子打發去。像那個八碗八碟,還有點心果子什么的,他不用人搭手,一人全能張羅齊?!?/br> 定宜一聽是醇親王府,心想倒巧得很,順嘴夸贊:“您兒子真有出息,世道再壞,餓不著廚子,是個好營生?!苯o他把包袱卷好了往外推人,“您快走吧,回頭下雨,走騾崴了蹄子就完了?!?/br> 馬皮匠歪歪斜斜往燈市口去了,她夾上傘直奔醇親王府。王府莊嚴,還和上回一樣,看著有些敬畏。到了阿斯門上找門房,門房沒換人,也算臉熟,手一指,“又來了你!” 定宜笑說:“您受累,我找馬連營,他爹托我給他送把傘?!?/br> 門房哦了聲,“馬廚子吃席去了,沒在?!?/br> 她不大明白,“他不就是廚子嗎,怎么還吃席呀?他都下館子了,府里活兒誰干吶?” “匯賓樓上了新菜色,你當白吃???偷師呢!吃完了把手藝帶回來,揣在肚子里,哪天主子點了,現做了呈上去,那是他們廚子的差事?!遍T房和她廢話半天,站在門檻里勾了勾手,“把傘擱這兒,他回來了我交給他。王府門前不許閑雜人等逗留,回去吧,走?!?/br> 這就是宅門的規矩,侯門深似海,那么大片園子,幾重的過廳,幾進的院落,你要想見個人,比登天還難。 定宜有些失望,她干什么一向很明白,可到了醇王府,總有種撞大運的感覺。想見一見王爺啊,能趕上是運氣,趕不上是命,傷嗟一下就完了。至于見了王爺說什么呢,沒想好,無非拍個馬再奉承兩句。王爺性子好,點個頭,把她往哪個犄角旮旯一填塞,她就能隨行上長白山了。倒不是說非得蹭著,自己不能去,主要還是怕。這幾年北方不太平,有響馬,逮住了過客就搜身搶銀子。她一個姑娘家,沒依沒傍的,萬一遇上事兒,哭都找不著墳頭。 怏怏轉過身,此處不是久留的地兒,剛想邁出屋檐,大雨點子就掉下來了,噼里啪啦往下砸,本來揚灰的路面,立刻泛起一股泥味兒來。真糟糕,她這才想起來,給人送傘,自己連個斗笠都沒帶,這下子扔在這兒了,門房上又攆人,真弄得進退不得。 王府門前,哪有讓人避雨的道理。馬還在海子邊的柳樹底下牽著呢,她橫了條心打算沖出去,上馬一通狂奔,家總能回的的。 夏季的雷雨,發作起來瘆人,天轉眼黑得鍋底似的,簡直伸手不見五指。這下子可完了,往哪兒走???她急得團團轉,不敢邁出去,怕一道焦雷把她劈成炭,身后門房又催促,“趕緊的吧,撞見掌事的我又得挨說?!?/br> 下著大雨把人往外轟,這也太沒人情味兒了??墒菦]辦法,醇親王府和賢親王府本質上沒有區別,都不是什么樂善之家,撇開王爺本人不說,底下聽差的全這個德性。她嘆了口氣,打算遮住腦袋往外走,這時候臺階那頭上來個人,撐著傘,不急不忙的,雨打濕了袍子的下擺,像薄薄的瓷胎上了濃重的釉,有種煙雨過后的曠遠。 想是王府的人吧,總不能也是來避雨的。她腳下略頓了頓,看那人傘后的臉。他把傘熄了,紫金發冠紅組纓1,四周圍雖昏暗,他的眉眼卻在檐下燈光里愈發顯得清晰鮮明。 日理萬機的人,弦兒繃得緊。他抬眼看她,應該還記得她,語氣很熟稔,“來了?” 定宜有點局促,吶吶地應個是?;剡^神來,忙給他打個千兒,“王爺您吉祥?!?/br> 他抬了抬手,“起來吧,這回又是什么事兒?” ☆、第 14 章 定宜窒了下,笑著說:“您誤會我了,我今兒是特地來向您請安的……順便給您府上馬廚子送傘?!?/br> 下下人有上上智,答得也算巧妙。弘策一笑,“難為你還惦記來給我請安?!?/br> 她正了顏色向上拱手:“王爺幫了我們師兄弟大忙,我時時都記在心上,從不敢忘。今兒來也是想說,您替我們賠了狗,不能讓您吃虧。我和師哥商量了,多少貼補點兒,只是……要請王爺寬限些,我們窮,容我們逐月拿了俸祿還?!?/br> 說這話,底氣不足,但態度很誠懇,沖著這份踏實也覺得忙沒白幫。他說:“我這兒沒什么吃虧不吃虧的,都是走的人情兒,底下包衣上孝敬,用不著惦記著?!?/br> “那也是您的面子,要不是沖著您,狗不能路遠迢迢從陜西送來。小的實在無以為報,好好給您磕個頭吧!”定宜確實覺得人家受她一個大禮很應該,他們這些小人物不講究膝下有黃金,身無長物,磕頭就是表達謝意最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