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 5 章 市井多濁氣,同在四九城,換個地方就大不一樣。 臨近傍晚的時候諸王進暢春園,今天是固倫公主壽誕,都來吃她的壽面。固倫公主和睿親王弘巽是同胞,按著兄妹排序來說是墊窩兒【最小的孩子】,父母疼愛,從小養在身邊,比起一般公主要嬌貴許多。祁人沒有及笄的說法,滿十七就算大人,因此十七歲的生日尤為重要。太上皇和太后遠在云南都回來了,兄弟們自然也要來道賀的。帝王家人情淡薄,這當口裝也要裝得親厚。一家子聚攏來圍桌吃飯,聽示下聊家常,這天連皇上都不能例外。 園子里松風習習、綠水環繞,走過丁香堤時腳下微有震動,抬眼看,不遠處大水車汲汲轉動,帶起的水花四散奔襲,在湖面上籠起薄削的一層霧,朦朧中霞光蕩漾,很有些詩意。 風中送來一陣歌聲,細聽是昆曲,曲調婉轉一唱三嘆,弘韜駐足問邊上太監,“這是三爺進送進園子的小戲兒?聲口不錯,回頭帶來見見?!?/br> 小太監呵腰道是,笑得滿臉褶子,在前邊挑燈引路,“三爺說太后愛聽戲,從朝暉戲園尋摸來的人。生旦凈末丑一色都是十幾歲的漂亮姐兒,鮮煥著吶。這些人擅細曲,鼓點兒一打,《桃花扇》唱得人骨頭發酥。七爺既發了話,過會子我回稟花兒總管一聲,您和十二爺找個僻靜地兒,把人撥來給您二位單唱?!?/br> 弘韜轉過臉一皺眉,“張嘴就飄三四里,老爺子知道了還得了?留在園子里不成,和芍藥花兒說,想法子帶出去,到我府里設個堂會,咱們哥們兒聚聚?!闭f著轉過身拍了拍老十二胳膊,“弘策,今兒皇上也來了,要是問起安靈巴武的事兒,我回不了,全由你擔待了?!?/br> 先前不管不顧,到后來也擔心消息傳進宮。安靈巴武的案子牽扯廣,皇上提溜出來給朝臣們做榜樣,自己往刀尖兒上撞,要不是老十二攔著,死一個刀斧手,叫有心人捅上去,光摘他頭上幾顆東珠不能了事。 自己心里沒譜,全指著這位弟弟。十二爺是靠得住的人,皇上跟前能說上話。不像他似的,皇父還沒退位那會兒,他和六爺弘箢愛糾纏東籬太子,后來東籬太子因謀逆削了宗籍,給悄悄送到外八廟那片出家了,二阿哥也就是當今圣上,還曾在上書房罵過他狗腿子。雖說這么些年過去了,兄弟們都長大了,可是見著皇帝他總不能釋懷,心存惕然,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兒。要說真怕,倒也不盡然,就是不大自在。他天生反骨,聽不得責難的話。都是一根藤上下來的,誰又比誰高貴呢! 至于弘策,他是兄弟之中最好說話的。太上皇有十三子,他倒數第二。當初太上皇和皇太后鬧了四年別扭,中間兒喀爾喀臺吉送來他母親,進宮冊封了貴妃,不說圣寵無邊,也算是駕前紅人兒。后來那二位冰釋前嫌,喀爾喀貴妃爬得高摔得狠,和其他幾位妃嬪一塊兒給撂在了朗潤園里??柨追铼A進貢不得圣心,漸漸連老十二也失勢了,遠遠打發走,近年才回北京來。 可惜了這耳朵,據說是校場上紅衣大炮走火震聾的。好好一個皇子,借著戍邊的名頭流放三千里,弘韜不知道其中緣由,橫豎替他冤得慌。 外頭顛沛,不及京里日子富庶愜意,弘策倒沒什么埋怨,淡淡的言語,淡淡一副笑模樣,沒有鋒棱,照樣掩不住渾身的輝煌。仿佛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里有火騰騰燃燒,這是宇文家子孫的風骨,到他這兒傳得最地道。 他認真看他口型,點頭道:“七哥放心,我心里有數?!?/br> 弘韜吃了定心丸,抬手攏攏鬢角,又有了精氣神,“那成,才剛還說要找人唱堂會呢,到時候我讓那金來請你,咱們再好好敘話?!?/br> 唱堂會聽戲,邀他等于讓瞎子看花兒。弘韜背著手走在前頭,他自嘲一笑,在后面緩步踱著。放眼遠眺,暮色四合,遠近的亭臺樓榭都掛起了燈籠。暢春園是個避暑的好地界兒,因為臨水而建,夏天濕氣大,湖面多地面少,在這里頤養很適宜。說到這個想起了他額【è】涅,這一輩的太妃和旁的不同,不得隨子歸邸,只能分園而居。這程子軍機處忙,他沒能抽出空去瞧她,等手上事交代了過朗潤園請個安,也免得那邊老是記掛。 正兀自打算,冷不防后頭有個人縱上來。要換了平常,一個過肩撂在地上,可這兒是暢春園,這么大膽,除了土霸王沒別人了。 他把人從背上摘下來,“今兒準你百無禁忌?仔細阿瑪看見了要說?!庇中χ鴽_她拱手,“壽星公,我這兒給您道喜了?!?/br> 固倫公主十七了,還是小孩兒心性。早前跟著從北到南,宮里規矩學得少,比框框里養大的公主活泛得多。也因他們年歲相差較之別的兄弟姊妹要小些,他上喀爾喀前和她走動多,彼此交情不淺。 她按著膝頭給他蹲了一安,“給哥子請安了?!?/br> 弘韜聽見了折回來,“糖耳朵,你管他叫哥子,跟我分得清清楚楚叫七哥?” 公主翻眼兒,“我還管我十三哥叫弘巽呢,您可知足吧!”一頭說一頭上來,親親熱熱搭著弘策胳膊,怕燈遠照不見她臉,讓太監寇海提燈舉高,對弘策道,“您今兒給我帶好玩的了嗎?上回那笛子有個鉆孔裂了,不好吹了,您得空再給我弄一個,象牙的就成?!?/br> 沒等弘策答應,弘韜就開始嗤笑,“象牙雕笛子,虧你想得出來。這是給你好哥子出難題呢,雕個嗩吶還差不多?!?/br> 公主太不待見他了,也不搭理他,一味纏著弘策要壽禮。 這個小meimei大伙兒都抬舉著,知道她性子與人殊,事先都預備好了的。弘策說:“我請人做了套《鐘馗嫁妹》,兩個鬃人師傅花了一個多月,也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br> 所謂的鬃人是民間絕活兒,拿膠泥做腦袋和底座,底座底下粘一圈寸來長的鬃毛,秫秸稈做好了身架,描上臉譜穿上行頭,都擱在銅鑼上。銅鑼一敲,小人兒彈跳著轉動起來,刀來槍往,比臺上唱戲還好玩兒。 公主不看重值錢東西,對那些小玩意兒更上心。太監把盒子呈上來,她揭開一看,里頭鐘馗頭戴軟翅帽、身穿大紅袍、腰系犀角帶、腳蹬歪頭靴,楦個膀子撅個屁股,真像那么回事兒! 成套的東西就是齊全,但凡戲文里有的這兒都有,連嫁妝和花轎都精巧到家。公主撫掌贊嘆,“十二哥您真好,這東西撞進我心坎里來了。上回的毛猴兒【民間工藝品】我叫人鑲了個玻璃框子,放在匣子里埋沒了,擱在案上常能瞧見。這個也得拱起來,將來公主府建好了要帶過去的?!?/br> 弘韜又笑開了,“不害臊么,建什么公主府,著急嫁人?” “你閉嘴,不說話能憋死你?”自己手足,黑燈瞎火里不拘謹,袍子一提,公主一腳丫子踹了過去,“您可悠著點兒吧,朝廷要往北邊派人駐守,阿瑪問打算派誰,二哥哥說‘左不過老六老七’。這么些親王里就你倆閑著,不派你們派誰?北邊這會子天可冷啦,重冰積雪,非復世界。去了不能揉鼻子,一揉就掉啦!” 弘韜大吃一驚,“點了我的名頭?定下了?” 固倫公主扭過身去,曼應道:“定倒沒定下,不過也差不離了?!?/br> 弘韜駭然問弘策,“你聽見沒有,朝廷往寧古塔派戍軍呢!” 這件事軍機處早就議了,于他來說沒什么可意外的,“前兒接了封密折,說副都統不法,把那邊弄得狼煙四起。披甲人和旗丁眼看要反,得有個管事的過去料理?!?/br> 這可不是好玩的,京里養尊處優的宗室,哪個去過那苦寒之地?命大的,辦好了差事回來也許有封賞;命不濟點兒,在那兒不是凍死就是被反賊打死。即便能逃回來,差事辦砸了,皇上不給好果子吃,一樣活得窩囊。 這么一來覺得事兒不小,定了定神上前拉他,“咱們這就去見皇上,想法子推脫要緊?!?/br> 他們疾步朝延爽樓走,公主把嘴噘得老高,“弘韜這人缺心眼兒么,我還有事兒請教十二哥呢!” 寇海覷了她一眼,“主子,十二爺沒指婚,也沒聽說有相好的,您和樓侍衛的事兒人家拿不了主意。要不還是找十三爺吧,您和他交個底兒,請他促成也一樣?!?/br> “他?”公主嗤了聲,“他今兒查案子,和街面上放印子錢的打了一架,這會兒正思過呢,指望不上他?!闭f著垂頭喪氣往另一邊去了。 天都黑透了,水榭上宮燈高懸。沿著回廊進延爽樓,外面太監宮女往來,透過窗上綃紗能看見樓里境況。人聚了不少,一屋子黃帶子。太上皇坐正座兒,懷里抱個奶娃子,想是皇后的第二子。祁人抱孫不抱兒,太上皇當初何等了得的人物,如今也顯出老態,兩鬢花白了。 他們進門,恭恭敬敬掃袖打千兒,“兒子給皇阿瑪請安?!痹傥⑵^身,對側座上的皇帝行禮,“臣弟給皇上請安?!?/br> 太上皇一笑,“都起喀吧,沒外人,別拘著了?!币粋€一個兒子看過來,“老十一還沒到?” 皇帝應個是,“大約有什么事耽擱了?!?/br> 弘韜坐在圈椅里朗聲笑:“他能有什么事兒,天生的手腳慢。上回高師傅做壽,吃散了席他才來,師傅和師母愕著,不知道怎么支應他。他一看人都走了大半了,也沒臉坐下了,隨了份子獨個兒上德勝樓叫了桌菜。吃完回府還吹呢,哎呀今兒去得忒早啦,人都沒來齊,等半天湊不滿一桌,不耐煩先回了,半道上遇見勒敏,在外頭吃了一頓。正說呢,勒敏打門上進來,咋呼著說他是水瀨托生的,去得晚舔盤兒底。瞧瞧,鬧了個沒臉?!?/br> 大伙兒聽得直搖頭,太上皇的這群兒子,一人一個脾氣,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大家熱鬧說笑,有個人卻游離于塵世之外?;实坜D過臉看,弘策在他右手的座上品茶,低垂著兩眼,手指一下下撫那荷葉把盞。官窯瓷器胎子薄,上面覆一層淡綠的釉,燈下有琉璃般的浮光。弘策的手指很美,纖細白潔,與那茶盞相得益彰,乍看之下,有種攝人心魄的力量。 ☆、第 6 章 因為耳朵不好,他的世界一直很安靜。聽不見曲樂、聽不見流水落葉,也聽不見風聲雨聲。六塵1中缺了一塵,天宇靜闊,心似闌海,雖生在帝王家,卻比旁人多幾分澹寧,因此也更顯得踏實可靠。 要同他說話,必先叫他注意你?;实厶绞衷谒馍弦慌?,他立即放下茶盞轉過身來,碧清的一雙眼,能洞穿人心。 “安靈巴武午時處斬了……”皇帝慢慢轉動扳指,今天是喜日子,談這樣的事雖掃興,但一國之君,要cao心的委實多,樁樁件件壓在心頭,松泛時也不得松泛。怕攪了太上皇雅興,只低聲詢問,“生出什么枝節來了嗎?” 弘策道:“皇上放心,即便有枝節,也斷不會在今天發作。這樁案子到這里就結了,前頭的事能掩則掩,老荷塘里的淤泥,要兜底翻騰,您看見的就是碗墨汁子?!?/br> 皇帝點頭,悵然道:“《魏鄭公諫錄》上說,‘為君極難,法若急,恐濫及善人;法若寬,則不肅jian宄’,朕如今就是這樣境況?;拾斢辛四昙o,朕既當了家,好些事不能再勞煩他老人家。天下太平卻養著碩鼠,面上看一派花團錦簇,底下一包爛草料?!?/br> 弘策道:“古來就是這樣,朝政棘手,并不是咱們這會兒才有的。國家富庶,撈銀子的雖多,但有法紀,尚且不敢過分肆意。安靈巴武正/法,對眾臣工是個警醒,皇上只需再觀望,源清則流清,橫了心治理,不說全然杜絕,扼住七八分還是可以的?!?/br> 皇帝微微轉過頭,燭火映照下,兩道濃眉漸漸蹙了起來,“治貪是老生常談,皇親國戚提溜出來做筏子的不是一個兩個,又怎么樣?掌纛旗主帶頭叫板,朕不殺他們,怎么對天下人交代?” 弘策仍舊是淡淡的模樣,略頓了下,吮唇道:“可徐徐圖之,一把揪了難保不牽筋帶骨,左手整頓右手提拔,窟窿方不至于太大。重任不可獨居,故與人共守之?;噬鲜ッ鳡T照,心里必定有自己的打算。臣弟妄言,失當的地方,您一笑便罷了?!?/br> 這個兄弟向來不一般,京里養成的大爺們,走雞斗狗賣呆玩女人是行家,真要議事,得力的只有兩三個。如今他從喀爾喀回來,就算有耳疾,依舊是個可倚仗的棟梁之材?;实鄢烈髁讼掠值溃骸安旃柺娨獢U充,軍需得跟上。這趟派人過去配個火器營,大小弄他幾十條槍,不為旁的,就盯著察哈爾親王。自打上回喀爾喀出了事,朕一直在盤算,像那些散放的家畜,不給它畫圈兒,它就作踐莊稼。依著你看,打發誰去合適?” 原先大伙兒都議協理寧古塔的人選,如今又要挑察哈爾么?弘策眼里是沒什么分別的,去哪里都一樣,朝廷養了一幫子掛對2蒙事兒的宗室,他們能心安理得吃喝,自己不能。他一直不明白當初皇父把他送去治理喀爾喀的緣故,似乎有好些內情瞞著他。以前耳朵靈便的時候都沒能問出緣由,現在染了疾,想盡辦法治不好,索性安穩做他的聾子,再也不想打探了。 他微挪了挪身子,“蒙古那片我待了十來年,過去上手也快,皇上不用問別人,明兒我收拾起來就動身?!?/br> 皇帝壓了壓手,“你別忙,朝里那么多人,何至于非要你去。前兒弘巽還鬧,要上寧古塔,消息一進暢春園,皇太后心疼得什么似的。朕是想調他去察哈爾,步軍統領耿禮隨行,你瞧成不成?” 弘策是明白人,既然讓弘巽去察哈爾,寧古塔那頭就得另琢磨人選。他應了個是,“北邊也要緊,幾萬的披甲人和旗丁,鬧起來不是樁小事。臣弟聽您示下,若要派遣,即日便可出發?!?/br> 皇帝頷首笑道:“這個也不忙,先命盧淵過去善后,歷年的人頭冊子一本本翻查,穩住了軍心,剩下的再辦不遲?!?/br> 大人們議論,那邊孩子在太上皇懷里扭起來。老爺子問怎么了,小阿哥穿著開襠褲呢,兩腿一撇,熱熱鬧鬧往地心撒了泡尿。那泡尿尿得好,一點兒沒沾太上皇的身。孩子嘛,但凡討了巧就給夸得天上有地下無。太上皇一樂,賞了阿哥一柄小倭刀,也不等了,吩咐跟前總管:“弘陽還不及個孩子呢!他來了別讓他進園子,就在九經三事殿候著。這滿屋子人,哪個像他似的?回頭別又說車轱轆壞了,不頂用。一家子等他一個,他好大的臉面?!闭f著起身領眾人出門,走了兩步回過身來補充了句,“打發人去申斥,狠狠的申斥。給他留情面,愈發縱得他了。他福晉也是個死的,兩個稀松二五眼3,湊在一塊兒倒也妙!” 瞧著不像大動肝火的樣子,卻也沒誰幫著求情。宴席設在西花園,大伙兒簇擁著太上皇過去,剛進垂花門,花香伴著脂粉香撲面而來,后妃命婦們早到那里了,人人錦衣華服珠翠滿頭,見了太上皇亂哄哄見禮納福,果真一派熏灼氣象。 老太妃們不進園子,因為太上皇和皇太后之間容不得別人。倒不是皇太后計較,是太上皇下的令。帝王要對一人鐘情,就得虧待一大片,太上皇這輩是這樣,皇帝這輩也是這樣。宇文家的男人雄才偉略足夠擔負起江山社稷,唯獨情上將就不得,長此以往,內闈擾攘在所難免。 作為小輩,對皇太后談不上喜歡或是不喜歡,自己的母親被冷落在別處,心里有些抵觸是必然。不過都在場面上行走,笑容如同隨身攜帶的一條汗巾、一個手串,只是必須,無關痛癢。 喝酒聽曲、說笑解乏,挺好的天倫之樂,對弘策來說卻隔著一層。人多了看不清口型,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什么。他在人群里不起眼,不愿意參與,永遠很安靜。其實這樣也不錯,好的壞的全聽不見,六根清凈了,反倒可以看見大世界。 只是喝得有點多,屋里氣濁,獨個兒出去透透氣。 今天是十六,月亮大得仿佛就在眼前。他靠在廊下的雕龍抱柱上,抬手松了領上一顆鈕子,五臟六腑回過了氣,頓時充盈起來。瞇眼往遠處看,甬道上一個人撫膝過來,細瞧是他王府的管事關兆京。到臺階下仰脖兒咧嘴,笑道:“席還沒散呢,爺怎么出來了?奴才叫人換了輦車,里頭寬綽著呢,車上備好了引枕,您瞇瞪一會兒就到家了?!毖粤T一頓,又道,“說起寬綽……今兒后蹬兒(傍晚)朗潤園里傳話出來,奴才忙著伺候您過園子,一轉腳忘了——貴太妃給示下了,說要預備壽材,也說要寬綽的。您得勸勸她,人家七八十的放話兒,子孫還不能依吶,打得早了不好,不吉利?!?/br> 活得不耐煩了,厭了,擎等著閻王爺打勾的人才給自己準備棺材,朗潤園里貴太妃,也就是十二爺生母,五十還不到,這么早預備的確忒急了。 弘策是頭回聽見這話,一時轉不過彎來,“要棺材?” “沒錯兒?!闭拙┑?,“娘娘想得長遠,只說叫準備下,每年抬出來見見風、上回漆,到她入土,少說也有二三十道了,就這意思?!?/br> 為了多上幾遍漆,真有點說不過去??商宰訑Q,想到的事兒一定要辦到,誰也拿她沒轍。她就他這么一個兒子,想是心里不痛快,不和他鬧和誰鬧呢! 他琢磨了下,“就說棺材鋪里沒有上好的木頭,我打發人上南邊買去。好木頭遇上得看機緣,拖個一二年,熱乎勁兒過了就忘了?!?/br> 兆京應個是,再要說話,里頭固倫公主出來了,招呼道:“阿瑪找人呢,十二哥怎么跑這兒來了?”上來拉著他說,“阿瑪才剛問起選秀,瞧這話頭是要指婚。上頭哥兒幾個一個賽一個的會生兒子,打從老七這兒起就斷了檔了。還問吶,‘那個那個,老十二跟前有側福晉沒有’?我看明年開春,少不得給您填塞一個?!?/br> 男大當婚,這是正理。他早前上喀爾喀,一直不在京里,也沒有祁人十三歲找通房的毛病,所以到現在王府里沒外人,走動的也都是家生子兒。 逢到家宴,少不得說起這個。他跟著進了殿里,沒見太上皇直剌剌地問,他老人家又弄孫去了,倒是皇太后和皇后沖他招手。過去落了座,皇太后就說:“十二爺今年二十三了,整天的忙機務,把終身大事都耽擱了?;屎?,你瞧瞧手上有好人家兒沒有,找個體面姑娘配給咱們十二爺,你皇阿瑪也丟了樁心事?!?/br> 皇后說有,她閑著沒事兒干,就好( hào)給人做個媒。搬弄手指頭數起來,“柴公爺家的二格格呀、內大臣吉慶的妹子呀、還有輔國將軍額爾德木圖的大格格——那可是老賽罕王的正枝兒,血統貴重著吶!上回進宮來見人,大雙眼皮高個子,是個齊全姐兒?!?/br> 皇太后點頭,“要不定個日子見見?咱們祁人沒那么多講究,先瞧人,中意了再下聘?!眴柡氩?,“十二爺的意思呢?” 不是都說宇文家的男人有情劫嗎,遇不上就遇不上,遇上了是一輩子的事兒?,F在隨便娶,萬一將來炸了胡,就得學他阿瑪。抬舉一個氣哭一窩,實在不值當。 他搖搖頭,眉眼依舊含笑,“我這樣的怕會拖累別人,婚事不忙,眼下朝廷治貪,等過了這陣再說?!?/br> 皇后開解他:“兩不誤嘛,怕什么的。養鴿子里頭的門道十二爺知道嗎?一群鴿子上天,晚上回巢多了一個,怎么弄呢,先不讓飛,地上溜達兩天認認家,要是個公的就找個母鴿子,母的就配個公鴿子,有了家小它就不走了,能踏實過日子。你瞧鳥兒都張羅成家呢,何況咱們,對不對?再別說拖累人的話了,以你的人品才學,擱在金鑾殿上都是出挑的。鳳子龍孫,誰有膽兒來挑眼,皇上也不饒他?!?/br> 似乎是推不掉,推不掉怎么辦呢,就裝沒明白。橫豎他是個聾子,只要不抬眼,誰也奈何不了他。 皇后說了半天等人回話,人家中間走了神,遲遲啊了聲,“娘娘說什么,我沒瞧真周?!?/br> 嘿,這人!皇后沒法子了,眨巴著眼睛對皇太后說:“牛不喝水強按頭,也不好?!?/br> 這話是,有強逼人拿錢,沒有強逼人入洞房的。祁人葷腥嘗得早,未見得個個定親定得早,他沒這心思,那就緩緩再議吧。 ☆、第 7 章 不怕糊涂人不明白,就怕明白人裝糊涂?;侍蠛突屎蠖际求w人意兒的,一看沒戲了,也就不說什么了。 甭管宮里也好,暢春園也好,但凡起了筵,不到亥正不能完。大伙兒努著力支應,好容易差不多了,太上皇也乏了,放話說:“都回吧,回去好好歇著,別誤了明天差事?!庇辛藲q數了,惦記朝政,話里卻沒了棱角,似乎是看淡了,更在乎跟前子孫。 眾人領旨告退,打千兒的、納福的,有條不紊。先前怎么進的園子,還怎么出去。領路的太監挑著氣死風【燈籠名稱】在前面照道兒,園子里水多,堤岸也多,爺們喝得有點兒高,黑燈瞎火不留神滾進渠里,那可了不得。 到了九經三事殿,大伙兒都樂了,十一爺帶著側福晉在殿里站規矩,耷拉個腦袋垮著臉,像根蔫黃瓜。 三爺就笑啊,“不是我說你,你也不挑日子,今兒都在呢,老爺子等你一個時辰?!边呎f邊搖頭,“你啊,不該養鳥兒,該拜師做玉匠。這手一個水呈,那手一把銼刀,花瓣上一條槽都夠你琢磨半天的。這慢性子,慢出道行來了,不開玉作坊可惜了?!?/br> 大伙兒酒足飯飽,十一爺這兒還餓著肚子呢!他也不理論,就問芍藥花兒,“有點心沒有?送點兒來墊吧墊吧,餓了老半天了,進號子還管牢飯呢!” 弘策在邊上看了眼,也沒言聲,和關兆京一塊兒出了大宮門。 上車就松泛了,靠著車圍子,頂馬跑動起來,半夜里的京城干道不像白天似的人來人往,青石路往前伸展,大月亮底下,路面泛出幽幽的藍光。酒喝多了上頭,車廂的一角供個滿天星的香爐,里頭香塔燃著,裊裊煙霧直沖腦門子。把竹簾打起來,吹吹涼風,人也清醒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