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明明已至初夏,羅棠縣的寂夜依舊漠漠藹藹半寒半陰,晚風吹過零落枝椏,卷起一片枯草荒煙。 城門內的兵士已是足足在此站了三日,本該半日一交接的輪換班制,早因莫名的暗潮洶涌被打成了一片混亂,上頭只傳話下來說,讓他們都做好自己的本分,沒接到軍令,該如何依舊如何。 忽的眼角余光瞥見一道黑影閃過,兵士頓了片刻才抬頭茫然四顧起來,卻只瞧得身后城墻之上一只野貓無精打采地緩緩走過。 兵士累得眼皮沉重腿肚子打顫,忍無可忍地輕輕啐了一口:“這鬼日子,連貓都快活不下去了?!比缓鬅o奈地繼續當他的班。 然而緊接著一陣勁風忽的襲過,兵士只一道圓弧形的冷光閃過,繼而脖頸再一涼,心內才覺不好,卻已是兩眼翻了翻,軟軟地倒了下去。 就是這般如法炮制,不下半刻,羅棠縣城墻之下原本守衛城門的人全倒成了一片,夜色中,只見幾個黑衣人身輕如燕,互相對視一眼,接到為首之人的頷首示意后,又各自倏地分散,訓練有素地隱沒入了一旁枯叢之中,拔腿朝前方的營地而去。 營中燃著幽幽篝火,時而有身穿絳紫色軍服的人巡邏路過,幾個黑衣人在東邊隱匿處棲身,剩下的則直接往前繼續而行。 為首的一個黑衣人自背后扯出一把弓弩,搭箭拉弓,再用繩結將之綁縛在樹杈之上,動作一氣呵成,箭頭則直直的對著不遠處的營帳。 搞定之后立時飛身閃開,追著前面的黑衣人而去,七拐八彎中竟能將周邊防衛堪堪閃開,顯然對此地地形已是了如指掌,一行人沒多時便來到幾座矮房之外,矮房前守衛的兵士更多,皆手持長矛,勉力提著精神嚴加看管。 黑衣人自懷中掏出幾根干草模樣的東西,將其點燃,撲了火后氤氳出裊裊的青煙來,他們將這些東西悄悄的丟放在矮房周圍,又靜待片刻,一股極淡的草腥味蔓延而出,不多時,先前還活動自如的兵士們全手腳僵硬,頭眼昏花,不一會兒就一個個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待全軍覆沒之后,黑衣人自四面八方向那矮房靠近,拿來樹皮枯枝等物堆放在一起,然后打起火折子,慢慢地看著漸漸雄起的火紅將這里一點點包圍,然后侵蝕。 確認事成,黑衣人們并未戀戰,又火速后撤,不過他們才跑了沒幾步,營中巡邏而來的兵士便發現不妙,立時就有人吼了起來。 “糧倉走水了!糧倉走水了!快滅火,有刺客,有刺客!” 這一嗓子在幽暗的寂夜里自是咆哮震天,下一刻羽林軍帳中便幾乎傾巢而動,一隊隊人馬魚貫涌出,為首的主帳中走出一個身披鎧甲之人,一張面容白如傅粉,本該清俊秀麗才是,偏偏生了一雙細長的吊腳眼,七分眼白,三分才是黑仁,眼神灰濛中透出無盡的陰翳狠戾。 “欒副將……” 校尉飛奔著過來要對他回稟,卻被欒禹打斷,他臉上還帶著一種詭異地似笑非笑:“一行去救火,一行追人,牽馬來!” 黑衣人在前頭疾行,沒多時便聽著身后馬蹄聲響,為首的那人用冷淡輕悠的聲音道:“分開走,照計劃而行!” 話落,其余人便聽命地左右散開,在穿過來時的枯樹時,首領黑衣人袖中劃出一柄小刀,朝那頭一擲,薄薄的刀鋒毫無意外地割裂方才牢牢綁上的繩結,樹上的機弩弓弦震顫,沒了將其固定住的羽箭“嗖”得一聲便飛了出去,攜著雷霆之勢,直直□□了那頂最大的營帳之上,上面竟還掛了一封書信。 欒禹并未管那柄箭,而是帶著人馬飛馳在那些刺客之后,只是對方身形如幻,腳下飛走,簡直快如鬼魅,營中地勢所限,待欒禹追到近前,那些人正幾個縱身,利落地翻過了城墻。 城門無人把守,欒禹沉下眼,聽著兵士回報說守城的兵士全死了,而城門竟然打不開?! 欒禹看著他們正在奮力砸門,棄了身下的馬,親自一個躍身跳上了城墻,就見門外幾個千斤的石墩將城門牢牢頂著,想是對方早有預謀,又盤算好了逃離的路線,先一步賭上了追兵的路,哪怕他們羽林軍人力再多一時竟也發作不得。 欒禹瞇眼看著前方逃竄的身影,自一旁校尉手中搶過長弓,臂上貫力,張弓拉弦,其上羽箭如一柄流光迅疾而去,直直就奔著前方的幾道身影。 當先一柄箭直接打在了其中一個黑衣人腳邊,黑衣人微微一晃,腳下未停。 欒禹身邊又爬上來了好幾個將士,瞧見副將如此也都紛紛舉起手中弓箭射去,一時間羅棠縣城墻之上箭雨齊飛,哪怕那幾個黑衣人腳程再快,也不免受了干擾。 欒禹目不斜視,又是一箭。 這一箭直奔最后一人的背心而去,那人身形未動,手中的彎刀忽的橫起,箭尖在擦過他的臉頰后被猛地斬斷,又反手一揮,將手中彎刀連帶著箭頭一起向欒禹反擲了回來。 若不是欒禹反應迅疾的躲開,這東西便要朝著他的門面正正飛來了。 “副將,門開了,要不要追?” 待到半晌后,羽林軍終于將羅棠縣的城門給撞開了,那石墩堵得巧妙,更借了一旁塌方山道的山石擋路,絕不是一時半刻所能為之的,而他們之前軍中竟然無一人發現。 欒禹陰測測地哼了一聲。 兩旁將士抖了抖,有人道:“他們拿著彎刀,又放了不知什么迷藥,把守糧倉的將士都毒倒了,難道是南蠻人?” 欒禹仍是不語,有人把方才那羽箭上插著的書信呈了上來,欒禹打開翻了翻,便是同幾日前所收到的那封信無甚差別,只是措辭激烈,已是下了最后通牒,讓羽林軍再一次借兵于南蠻,若是不從,兩方的融洽關系便宣告破裂。 欒禹垂眸思量,身邊的人又聒噪追問道:“副將,要不要告之三王,西角糧倉被燒,囤糧又少了一半……” 欒禹終于抬起了眼,緊接著“噗嗤”一聲,他手中的劍已是出鞘,溫熱的腥液濺出,灑了欒副將側邊一身,他卻毫無所覺般看著方才同他說話人的頭顱咕嚕嚕地滾在了自己的腳邊。 欒禹面不改色道:“既然無糧,廢人便莫要留著浪費了,今晚所有失職之人皆如斯處置吧?!?/br> 輕飄飄地扔下一句,欒禹帶著一身飄紅,慢慢走回了帳中,而原處的兵士皆怔怔自危,無人敢言…… ******** 顧相檀坐在姬完府衙的正廳之內,蘇息安隱立在身旁,而面前,賈長濤一行人正跪伏在地,簌簌發抖。 “下、下官不知靈佛駕到,有、有失遠迎,請靈佛恕罪……請靈佛恕罪……”說罷一下一下地磕起了頭來。 顧相檀默默看著他腦門芯上結起的血塊,一言未發,直到衍方自門外回來,附耳說道:“孩子已安頓在房內,大夫也來看過了,說是寒癥入體,先開些藥喝著,能不能好還要看后頭兩日?!?/br> 賈長濤聽著這話,整個人抖得更像是打擺子一般,兩旁人瞧他如此,心下不安,也隨著不停告饒,一時堂內哀呼四起,如喪考妣。 顧相檀也不打斷,待他嚎夠了,這才緩緩輕道:“災民現在何處?”這滿大街的空落,定是不尋常之象。 賈長濤聽著少年語氣不咸不淡,又瞥他面上一派清雅,實在猜不出靈佛究竟是不是氣到了,只能抱著將功補過的心急忙道:“在、在后城……” 這姬完本就不大,但自災患爆發起,未免城中疫病四溢,賈長濤想出了個主意便是隔離出一個安全地帶來,其余災民想趕是趕不走的,索性讓他們聚在一處,不讓人亂跑,于是便在城后狹窄山坡間筑起了一道高墻,把人都圈在里面,來一個關一個,城內只剩一些商戶富賈可自行游走,一開始還會想著要送些飯菜,久而久之,死的人太多了,城外的人也怕,所以,便由著他們自生自滅了,此地偏僻,本就靠近三王管轄之地,眼下羽林軍自顧不暇,賈長濤這里便隨他擺布處置了。而墻角那孩子也不知是漏了網又或是想法子逃出來的,這才被靈佛看去了。 賈長濤想到此,只覺汗濕衣背,這一關怕是有些難過了。 誰知,顧相檀聽后竟然只是點了點頭,再沒之前的冷冽之氣,緩緩道:“我自莫松,再到卜舫,一路已是書信于沿途佛寺,約莫再過兩日他們便會帶著物資進城相助,而這兩日,你就同我一道想法子,把人都放出來,好好看顧?!?/br> 賈長濤明白自己所行所為諸般狼心狗肺,原以為這次一定死無葬生之地了,然而卻換來這么一個說法,一時不由怔楞。 顧相檀自然知他心中所想:“賈大人若是不愿,那也可用別的法子來贖這罪孽?!?/br> 賈長濤心頭一駭,這一次頭磕得貨真價實,血塊立時化了,鮮紅洇了滿臉。 “謝靈佛開恩、謝靈佛開恩,臣這就去救人,就去就去……” 瞧著對方跌跌撞撞地帶人走遠,顧相檀面沉如水,回頭對安隱道:“給京城去一封書信,將此地災情如實道來?!?/br> …… 有顧相檀在賈長濤自是不敢怠慢,硬著頭皮帶人將隔離內城的高墻拆了,然而此間情景卻讓人不忍贅述,只見那一頭餓殍遍野,髑髏累累,活人死人擠作一團,臭不可聞,簡直仿若人間的阿鼻地獄,慘絕人寰。 看著自己一手所為的場面,賈長濤和其余衙役皆被嚇得神魂出竅,手足虛軟,一時半刻竟無人敢上前。 顧相檀和身邊的侍從每每來災患之地,皆會提前服下些強身健體的藥物,以免有備無患,但即便如此,顧相檀游走其間仍是會讓蘇息和安隱擔憂不已,眼下也是,瞧著靈佛要上前,兩人還想阻攔,但卻被顧相檀推開了。 他神色淡然,聲音細聽有些微沉,其他并無異樣,冷靜地吩咐道:“守著出口,別全放出來,待佛寺的人和援兵到了,再行救治,先去弄些食物和水來?!?/br> ☆、碑文 高墻后的疫患成百上千,顧相檀怕病源擴散,便不敢讓人全出來,只讓大夫在門邊守著,他們人手藥品都不夠,先挑能治的治著,好在沒多時沿途屬寺便已陸陸續續有僧眾帶著銀兩物資前來救助,有部分還是自碧河、廉余等災縣趕來的,對此早已熟能生巧,沒多時帳篷就搭建了起來,藥品、吃食全一點點的補給而上,將那些受困多時的人都慢慢的轉移了出來。 只是盡管如此,延誤救治,互相感染的百姓已是太多,每日仍是不斷有大量的人死去,后坡上焚尸的火焰燒出喧天的紅光,久久不滅。 顧相檀白日同那些僧人一道奔忙,偶爾夜半站在山頭之上,默默地看著遠處點點繁星,只覺心如芒刺。 “眾生福薄,多諸衰惱,國土數亂,災害頻起,種種厄難,怖懼逼擾……” 而這一切,也該快些結束了。 …… 這日一早,知府賈大人便心急如焚地等在帳外,一瞅見顧相檀忙迎了上來:“靈佛、靈佛……下官接到通報,說……說外頭又來了許多流民?!?/br> 顧相檀頓了下:“哪里來的?” “不、不曉得……下官著人去探了,不止姬完、莫松、卜舫,再往西五六個大縣全有災民不斷涌入,這、這疫病怎的還未有緩下的勢頭?”明明靈佛已是多方救治了,要一直這般下去,姬完怕是要早晚要被這些人踏平! 顧相檀淡淡在賈長濤的苦臉上掃了一圈,輕道:“為何緩不下去?只因該去救治的人潦草塞責,上推下卸,諉過于人?!?/br> 短短幾個詞說得賈長濤一臉土色,再不敢多言一句話。 顧相檀懶得看他惺惺作態,只說:“把人都收了,辟出一塊空地來,再拉起新的帳篷,備好草藥便是?!?/br> 待賈長濤惴惴不安地走了,顧相檀擰眉思忖了會兒,將僧眾之中懂得醫術的幾位禪師請了過來,閉上門說道半晌后,顧相檀道:“此事請大師們莫要聲張,相檀在此謝過了?!?/br> 雖說佛門中人不管紅塵俗世,但靈佛開口,又是家國大業,幾人自是點頭。 “靈佛且放心,我等自會安排齊整,決不讓消息走漏半點?!?/br> 沒多時,帳篷便搭建而起,流民也若潮水一般將偌大的姬完小城擠得滿滿當當,即便有了準備,卻也險些失了妥當,好在宗政帝派來的援兵也到了,這才勉強將情形穩了下來。 顧相檀看著一身大鄴戎裝的陳彩,頎長的青年面上也添了磨礪,眉眼多了幾份淡然沉穩,再不似曾經那個寄人籬下的奴才。 “還要勞煩陳副統領親自到此跑一趟,真是多謝了?!鳖櫹嗵葱χ?。 陳彩忙俯身:“靈佛切莫這般說,無論于公還是于私,下官的職責都是拼死保得您的平安?!毖哉Z誠摯,句句懇切。 顧相檀知他所想,于是也不多言,只讓陳彩隨著他一道去新辟出給災民所建的地方瞧瞧。 那兒已是出了姬完的主城,中途還需穿過一片枯樹林,三面環山,雖仍是頹敗寥落了些,但比起一路上的顛沛流離已是好上太多。 而顧相檀并未表明身份,但城內早就口口相傳,有不少百姓都知曉是靈佛前來才將大部分人自鬼門關前救了回來,于是此刻看見這般典則俊雅的少年出現,身旁又隨了一伙的大鄴將士,心里已是有了七八分的數,于是紛紛上前,鋪胸納地,頻頻叩首,以表感懷大恩之情。 雖然陳彩已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但災民眾多,一個不察還是讓人欺近了靈佛的身,對方疾走到近前,忽的撲上來一把抱住了顧相檀的腿,繼而嚎啕大哭起來??尢柕臒o非便是一些感恩戴德的話,但顧相檀和周圍的侍從都被他驚嚇到了,好在陳彩反應極快,立馬讓身邊的人上前將人拉開了。 顧相檀忙說自己無事,又急急吩咐陳彩快些繞過這兒去另一頭看看,這才堪堪躲過了過分激蕩的群情。 待行到一處開闊的地方,陳彩在一旁說道起這山坳的地形。 “此處曾名‘鳴鳳山’乃是除東縣的白兔山外最高的一處山谷,因著天候干燥,連年無雨,便好似火鳳在此棲息一般,故而得的雅名……” 顧相檀一邊頷首,一邊垂下眼打開掌心,手中不知何時被人塞了一方小小的紙片,打開一看,只見其上用炭灰歪歪扭扭地寫了四個字:登堂入室。 顧相檀唇角微微一勾,將紙片收回了袖中,問陳彩:“你怎的知道這些?” 陳彩面上一紅:“屬下在路上尋了姬完的地圖來看的……” 顧相檀并未追問,緩步向著前面走去:“一轉眼已是七月中了,再過幾日你便先行回京吧,記得,把那貪官一道帶回去?!?/br> 陳彩沒有讓隨侍一起,只自己跟著顧相檀,聽得他說這話,不由怔了下,似是有些不愿,擔心靈佛在此地的安危。 卻聽顧相檀道:“無妨,我自是有人看顧?!边@話他說得肯定,唇角更揚起一抹笑意,雖弧度淺淡,但襯著眼中溫柔,仿若流光溢彩一般。 陳彩雖覺奇怪,但到底沒有置喙,靈佛自有安排,他只需聽命便是。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已是快進到山坳之中,顧相檀遠眺眼前景色,雖蔓草荒煙寂靜無聲,但天際遼闊,高山地險,自有另一番模樣。 顧相檀眉眼輕轉,不知想著什么,忽的指著前方一處問:“那是何物?”說罷徑自走了過去。 陳彩立刻跟上,快步行到顧相檀面前,替他撥開橫生的枝椏,掃清路上的雜石,繼而慢慢露出其后的東西來。 卻見是幾叢土壘、幾塊石碑,寂寂臥于此處。 “該是姬完城外的一些村民所立的墳地吧,好像有些年頭了,這‘鳴鳳山’雖偏僻了些,但也算是方圓百里的一處寬廣吉祥之地?!标惒首笥铱戳丝?,說到。 顧相檀點點頭,瞧著那石碑之上,從姓氏、名諱、再到生辰時歲皆有篆刻,可見立碑之人的細心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