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安隱嘆道:“雖還未入夏,但這日頭也夠烈的,也不知曉孟大人站了多久了?!?/br> 顧相檀瞧著孟粟背后濡濕的衣衫,又悄悄他頭上高懸的寬闊宮牌——乘風宮。 顧相檀道:“落轎?!?/br> 孟粟一言不發地杵在原地,正同東宮前的太監們大眼瞪小眼,忽的聽著身后動靜,緊接著跟前的那些奴才們便全變了臉色,嘩啦啦圍了上去。 孟粟回過頭,就見顧相檀被安隱攙著出了轎,也不管兩邊招呼,徑自朝自己走來,他一身淺灰的素袍,頭發高高束起,只拿了根白玉簪隨意插了,明明是沉暗的調子,但穿在他的身上,襯上那清越的眉目,說不出的出塵雅致,幾乎像從云里走出來的人一般。 不等孟粟開口,顧相檀倒是笑了起來:“孟大人也是來求見太子的么?” 孟粟對顧相檀拱了拱手,算是見禮了,繼而道:“不錯,只是太子殿下還在午睡,孟粟只得在這兒等著?!闭f話間嗓子干澀嘶啞,聽著分外吃力。 顧相檀恍然:“太子倒是好悠閑?!?/br> 這話一說,兩旁的奴才立時汗如雨下,忙噗通一聲跪了。 “靈、靈佛,殿下昨兒個一宿都在處理政務,清早才睡下的,方才不過小憩片刻而已,眼下一定是醒了,眼下一定是醒了,靈佛莫要怪罪!” 顧相檀擺擺袖,示意那些小太監都起來,又看向孟粟:“既如此,孟大人也是有要事吧,那便一起?” 孟粟抹了抹一頭的熱汗,點了點頭,隨著顧相檀直挺挺地入了乘風宮。 ☆、拜訪 想必已是有小太監聞風而動早早地就去給太子做了通報,所以顧相檀和孟粟到得書房的時候,便見趙勉急匆匆地自另一條路而來,領口的盤扣還差一顆沒系上呢,見到顧相檀的時候忙撇開了眼,目光對上孟粟時又狠狠一瞪,滿臉的煞氣。 顧相檀卻沒看他,徑自進了書房,趙勉見他正瞧著桌案上堆放齊整的書冊,上頭并未有什么沒有處理完的政務,剛要開口解釋,顧相檀卻望向孟粟道:“孟大人不是有要事么?那便快快說了吧,免得耽誤了太子的正事?!?/br> 太子面色一僵,就聽孟粟一板一眼地說起了來意,一邊還自袖中拿出了禮部初擬的禮單來。 趙勉當然知道他來做什么,這孟粟的名頭他也是聽過,往日六部的麻煩沒少被他尋,沒想到這霉頭竟敢觸到自己的頭上,于是看也沒看便冷冷一哼:“怎么著,這些東西可是皇后娘娘親自定下的,你這是有異議了?本宮還真是不明白了,這銀子這兒省,那兒省,天天見的哭窮,還是沒見有多少剩下,朝廷養著你們這些人是作何用處的!簡直是廢物,竟還敢來此處撒野了!” 誰知孟粟并未被他這一通教訓給唬住,反而垂著頭淡淡道:“大鄴幅員遼闊,春秋兩季征收課稅,但近年天災人禍不斷,百姓生活疾苦,三年總共征稅不過六千余萬兩,前年七月,北向、連州、府谷等十縣修筑防洪堤壩,去年二月木蘭縣開墾一萬畝良田、今年一月京城又造祭天臺……”孟粟將之一一陳列出一長串來,“光這些便已約莫要三千萬兩的花銷,再不提神武軍、御國軍、羽林軍和京中禁軍糧餉、水患、疫病所去的災銀,最后所剩不過百萬兩銀子,還需供養宮中各種祭禮、宮宴、制衣、修繕、吃食用度……” 太子聽得頭疼,忙揮手阻斷他:“行了行了,這般入不敷出,難道讓宮中的人全吃糠咽菜嗎?” “臣便是為此而來,戶部每月皆會呈上賬目于太子過目,今年的羅列也早在上月便拿來過了,收納花銷皆有據可循?!?/br> 趙勉尷尬:“條條例例的分的那么細,本宮哪來時間逐字逐句的審查?!庇致牫鲞@奴才是拐著彎兒在罵自己怠惰無知,立時火上心頭,猛地拍桌吼道:“放肆!本宮自是明白宮中形勢,還用得著你來教?!?/br> “不錯,太子日日勤政,豈會不知這些淺顯的道理,孟大人未免太過逾越了?!敝耙恢毙σ饕鞯芈犞送鶃淼念櫹嗵春龅恼f話了,瞧著孟粟的臉上帶著一絲責備。 孟粟眉頭一皺,沒有回答。 而對面趙勉見顧相檀竟開口幫襯,不由臉顯得色,本以為今日怕是又要碰一鼻子灰,誰知靈佛卻忽的上道起來,莫不是也吃過這孟粟的暗虧? 既如此,趙勉便想在顧相檀面前好好出口惡氣的,誰知,卻聽對方又道:“不過孟大人的話雖不中聽,但大鄴需要花銷的地方也實在是多了些,也不知有何法子能度一度這難關?!?/br> 一邊說一邊面露難色。 趙勉暗忖,這法子連我父皇都想不出,你來問我有屁用,不過嘴里還是不能不答:“要不再多征收些賦稅?我看北向那兒就挺富饒的,這么些年始終無災無痛的……”說到一半見顧相檀表情,想是自己也覺不對,慢慢地消了聲。 顧相檀不理他的胡話,望向孟粟:“孟大人可有高見?” 孟粟對上顧相檀秋水雙目,靈光一閃,繼而道:“古人皆知含蓼問疾,與民同甘共苦的道理,孟粟若是不知,豈不是白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孟粟為官不過三年,雖比不得鄉紳富賈,但至少衣食無憂,如今拿出一半俸祿,即便只是杯水車薪,但仍堅信點滴相匯,終能成一片汪洋?!?/br> “好、好好……”顧相檀彎起眼來,連說了三個好字,瞧著孟粟的眉眼滿是贊賞,“孟大人為民所想,知天下冷暖,不愧有讀書人的風骨在,相檀自小離家,也未領過俸銀,不過家父也曾留下些銀錢予我,但相檀留著也無用,如今便全數拿出來,多多少少,也算湊個數?!?/br> 趙勉正驚異于這是什么情況,緊接著便見顧相檀和孟粟都看了過來。 太子一愣,剛想說“本宮沒錢!”便瞅著顧相檀的視線落到了自己桌案上的一只翡翠筆筒之上,只見那筒身雕著十二位絕色宮燈侍女,個個玲瓏剔透巧奪天工,襯著其下的碧色美玉讓人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趙勉忙道:“這、這東西不過是旁人贈予,我看著還過得去,就拿來擺著裝點裝點罷了……”好你個顧相檀,眼光可真夠毒的,這翡翠筆筒價值連城,可是瞿光上供了這么多年的寶貝里趙勉最最看重的一個! 顧相檀搖搖頭:“無妨,太子只要有這賢心就行,百姓自也不會計較,只會感恩戴德?!?/br> 抬頭看趙勉一臉青黑,顧相檀狐疑:“這……莫不是太貴重了,相檀讓太子為難了么?既如此,此事作罷也好?!?/br> “不不不……”趙勉頭皮都揪起來了,你們一個還沒出家的和尚,一個窮酸書生都出手大方的不行,我堂堂一個大鄴太子反而縮手縮腳,若傳出去這臉面何存?不是教他難堪嘛! “本宮怎會如此小氣,再說為百姓做些實事,只是一個小小的翡翠筆筒而已,我還會舍不得么?”趙勉一邊撓心挖肺,一邊讓侍從把這隨了自己多年的鎮宅之寶捧下去裝了盒,“如此這般,皇孫的宮宴定是有著落了吧?!?/br> 最后一句話太子說得咬牙切齒,早知道一開始就應了這主事的話將他打發走了,現在自己損失的豈止是那禮單上的一點銀子,怕是再擺十回周歲宴,這銀子都別想回來,哪一次顧相檀出現有自己的好的?還有這孟粟也是,以后見了這倆一定要想法子繞道走! 趙勉在心里暗暗發誓。 顧相檀欣賞了一會兒太子忽白忽紅的面色,得了好處也沒興致久留了,同孟粟一道,即刻便告了辭。 趙勉意思意思地把人送出了園子就氣得甩袖回去了,顧相檀隨著小太監慢慢走著,沿途看看乘風宮內的紛紅駭綠,心情反而格外的好。 只是幾人才走過長廊,便聽得前頭傳來一聲啼哭,緊跟著又響起一道怯怯的女聲。 “太、太子妃恕罪……皇孫想是不喜奴家抱他……” 顧相檀腳步一頓,緩緩慢了下來。 然后是貢懿陵的聲音:“無妨,孩子便是這般愛哭鬧,梅小姐不用掛懷?!?/br> 梅漸幽還是小心翼翼:“奴家帶了些江北的銀耳蓮子來……皇孫體虛,這些想必可用,當、當日jiejie身子不適時也是喝的這個,半年有余就有了不少起色?!?/br> 這話說得有些不得體,果然一旁有人不滿地打斷了她:“皇孫金貴,如今也不過晬盤之齡,哪能兩相比較?!?/br> 梅漸幽被訓得一下子沒了動靜。 還是貢懿陵打了圓場:“劉姑姑不必介意,梅姑娘也是好心,這情我領了,謝謝你,也謝謝關永侯和你jiejie?!?/br> 梅漸幽輕輕地說著不敢。 場面一時有些冷,于是貢懿陵又道:“你jiejie的身子現在都好全了?” 梅漸幽欲言又止:“本是好全了,只不過……” “不過如何?” 梅漸幽支支吾吾。 那位皇后跟前伺候的劉姑姑道:“有話便說,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br> 梅漸幽只有道:“只是前幾天父親去求見了御國將軍……” 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半句話,卻令在場的人都恍然大悟了過來。 梅漸熙心儀曹欽早已是全天下皆知的秘密了,關永侯同御國將軍向來無甚交集,這般前去還能所謂何事,而此事要成了,恐怕梅府早就昭告天下喜不自勝了,哪還能這般藏著掖著啊,想必定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劉姑姑不由哼了一聲:“嘖嘖,這可如何是好啊,你jiejie年歲不小了吧,癡心一片到頭來卻是如斯結果,未免也太可憐了……” “曹、曹將軍說如今以國事為重,并無娶妻之心,也未必就是對jiejie無意?!?/br> “這話說的,難道京里上下就沒有一個將士是有媳婦兒的了?不過是搪塞之言罷了……” 貢懿陵打斷她:“姑姑,他人之事莫要非議?!?/br> 劉姑姑有點冤枉:“太子妃,這可是她自個兒要說與我們聽得,她都不怕丟臉……” “姑姑!”貢懿陵沉下聲,“皇后娘娘著你來看皇孫,眼下時辰不早了,你也該回去復命了?!?/br> 貢懿陵從小在皇后跟前長大,為人謙恭溫婉,對下人也從不苛待,皇后身邊的人都熟識她,也知皇后對她的疼愛,所以多多少少都偏幫著,對于太子一心惦念的梅大小姐沒什么好感,覺著身份品性都差了一截,所以聽著梅漸幽的話才忍不住說道了兩句。 不過太子妃發了話,劉姑姑便不敢久留,于是道:“既如此,奴才就先回了,過幾日還請娘娘去鳳霞宮一趟,商討中秋那日去菩提山為皇孫還愿之事?!?/br> 只是劉姑姑自苑中轉出就瞧見幾人迎面走來,待看清對方模樣,劉姑姑一驚,忙跪了下來。 “奴、奴婢見過靈佛?!?/br> 一旁聽著動靜的貢懿陵也走了過來,就瞧見顧相檀負手而立,笑笑著看了過來。 ☆、此去 “靈佛……”貢懿陵給顧相檀見了禮:“不知您今日到了府上,有失遠迎了?!?/br> 顧相檀笑道:“無妨,我只是來尋太子有事相商而已,這便要走了,太子妃有客在,不用麻煩?!闭f著淡淡瞥了眼一旁的梅漸幽。 梅漸幽忙緊張道:“奴家也……也只是奉爹爹的命來看望小皇孫的,得知皇孫無恙就放心了,這、這就告辭了……” 看她要走,貢懿陵也沒有留人的意思,讓人把梅漸幽和劉姑姑一起送了出去。 孟粟也隨著一起走了,留下顧相檀和貢懿陵二人在苑內相對。 此時,貢懿陵手中抱著的孩子咿呀了兩聲,竟朝著顧相檀伸出胖胖的兩截藕臂,一邊蹬著雙腿,直往前湊。 顧相檀一愣,貢懿陵便笑了:“小惜兒同靈佛也算有緣,每次見了都要親近?!边@是趙勉第一個長子,為表親厚,不待滿歲,就已賜下了名諱,單名一個“惜”字,取自“惜衣有衣,惜食有食”的意思,便為了時時告誡以后的趙惜無論福樂皆來之不易,必要珍而重之,不忘自省,才可保萬里江山百年平順。 如此這般的深意自然不會出自宗政帝之手,而是出自太子妃的意思,皇上滿意于她給貧瘠的皇族子息添了新丁,又為了穩住太子蠢蠢欲動的心思,索性給了太子妃天大的恩賜,這才定下這個名字。 趙惜的確對顧相檀很感興趣,雖然見了不多,但每次只要有顧相檀在,趙惜都吵著鬧著要他抱,而顧相檀一接手,那孩子便開始樂呵呵地不停地笑。 眼下也是,見貢懿陵沒有反對,顧相檀便把皇孫抱了過來,十來個月的娃娃身子骨還是軟的,顧相檀小心地托著他的小屁|股,讓他的腦袋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拿皇后的話來說,皇孫小時候簡直和太子一模一樣,趙勉雖腹內空了些,但相貌的確算得上好,趙惜眉眼隨母妃,口鼻則和太子相差無幾,臉龐圓圓,五官精致,瞧著煞是可愛,眼下則睜著一雙大眼睛默默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少年臉龐,又伸出rourou的小手輕輕地揪著顧相檀耳邊垂下的幾縷碎發,嘴角帶著笑,再不像方才那般吵鬧了。 顧相檀問貢懿陵:“皇孫的身子可好些了?” 相較于對太子的忽冷忽熱,顧相檀對皇孫卻是真真的上心,自趙惜出生后,顧相檀閑暇時便會問起他的情形,就算知道皇后那兒會把孩子看顧的很好,但皇孫一有些頭疼腦熱的,靈佛還是會親自尋了太醫來問,又時不時叮囑太子莫忘了盡到為父的責任。 貢懿陵道:“好多了,曹將軍回宮那幾日就好的差不離了?!?/br> 聽著她提到曹欽,顧相檀便淡淡笑了:“太子妃這是介意梅大小姐?” 貢懿陵提了裙擺,轉身在一邊的石凳上坐下,竟無避諱,反而道:“的確偶爾會想起,只因御國將軍是一個可托付終生的大丈夫,梅大小姐若是尋得這樣一個歸宿,此生也算無憾了?!?/br> 貢懿陵說這話時含著淺淺的唏噓之情,她沒提梅漸幽,更不提太子,似是只單純為梅姑娘不值,至于旁的,與她無甚干系。 顧相檀想到太子大婚那夜的高進廷,只覺人生能覓得一個兩情相悅的良人,是怎般的彌足珍貴…… 他本也只是難得打趣而已,心知貢懿陵開口并不是所為此事,于是將話題引回了正道上:“如今天下未定,內憂外患頻起,曹將軍對關永侯所言也不算搪塞?!?/br> 貢懿陵點點頭:“攘外更需安內,家賊不除,天下難平?!?/br> 顧相檀輕拍著懷里的皇孫,孩子瞇著眼,顯是迷糊著要睡過去了,三王動作隱蔽,但顧相檀也知瞞不過貢懿陵,思忖片刻道:“太子妃放心,只要相檀活著一天,定會想方設法保得皇孫平安?!辈皇亲谡?,也不是太子,而是皇孫。 貢懿陵一怔,伸手小心地將趙惜接了過來,她要的話,還不等自己開口,顧相檀已是爽快地給了她承諾,她當初救下趙鳶是為了給他們貢家留一條活路,如今生為人母,她更該為了懷里的孩子多多思慮。 “既如此,懿陵謝靈佛恩德?!必曑擦陮︻櫹嗵瓷钌钜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