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我方才……做了一個夢?!?/br> 趙鳶道:“都是假的?!?/br> “我夢見你死了?!?/br> “我沒有死?!?/br> “你被毒箭射中了,是南蠻人的劇毒,然后轉眼之間,你就毒發了,沒有人能救得了你,誰都救不了,你一個人,只有你一個人……”顧相檀不理趙鳶的話,連珠炮一般道。 “顧相檀!” 趙鳶難得揚起了嗓子,把眼前的少年喝得一愣,然后才軟下聲重復道:“我沒有死,那不是真的……” 顧相檀想說那些都是真的,那些在上輩子都真真切切地發生了,可是臨到嘴邊,只怯怯地問了一句:“你不信靈佛能知過去曉未來嗎?” 趙鳶對上顧相檀的眼睛,眸中神色一片清明堅定,他說:“我不信佛?!?/br> 誰是靈佛,靈佛有什么本事,都與他無甚干系,他眼里從來只看得到顧相檀,不是那些虛無縹緲難以觸碰的神幻迷思。 見顧相檀出神,趙鳶問道:“你信不信我?” 顧相檀一頓,片刻,點了點頭。 趙鳶摸了摸顧相檀冰涼的臉頰,鄭重又低緩地道:“那便夠了?!?/br> …… 第二日一早,顧相檀趙鳶一行同曹欽在田萍縣城門外兩三里處分道揚鑣,曹欽要回瀘州關鎮守,而顧相檀則要繼續趕往鹿澧,于是兩方便就在此作別。 曹欽道:“不下三四年我便能回京城了,到時六弟你也必然已出人頭地,我們幾兄弟相約,在京城相見,屆時定是不醉不歸?!?/br> 趙鳶看著曹欽,點了點頭。 曹欽上前一步,竟是一把擁住了趙鳶,趙鳶對這過分親昵的姿態有些不適,正要避讓,卻聽曹欽附耳輕道:“這個東西你拿好了,雖然你四哥我自認驍勇無畏難逢敵手,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三哥上不了戰場了,若是一旦我有不測,到頭來還是須得靠你?!?/br> 說罷,趙鳶手中就被塞入了一個物事,曹欽退了一步,笑嘻嘻地看著他。 趙鳶似有猶豫,但架不住曹欽目光的威逼,半晌,還是將東西收入了懷里。 曹欽這才滿意了,又回頭對顧相檀打了招呼。 “靈佛難得來田萍縣,都未好好招待,看來也只有京城再見了?!?/br> 顧相檀笑著頷首,忽的對曹欽說:“昨晚相檀做了一個夢,夢中得見一群鳥兒自鋮海飛入御國軍帳中,那鳥兒一身烏黑,白喙,赤足,且首翎見花,錚錚鳴叫不休,久久不散,我知將軍自有主意,不過仍是望姑且一聽,以后也可謹慎以對?!?/br> 按照顧相檀所描繪的鳥兒模樣,應該便是鬼神話本中所述的精衛鳥,玉顏溺水死,精衛空為名,精衛鳥的前生是炎帝的小女兒,便是游玩時不慎落海,遂溺斃于此。 曹欽微微思忖就明白過來,靈佛的意思是讓他小心水源? 曹欽不似侯炳臣那般信奉鬼神,他向來不羈自在,極少有人能管束,不過瞧得面前顧相檀那鄭重神情,曹欽的許多調笑詞反倒一下說不出口了,想了想,還是點點頭。 “好吧,多謝靈佛提點,曹某自會放在心上?!?/br> 接著翻身上馬,又對眾人抱了抱拳,最后看了眼趙鳶后,馬鞭一揚,便向西踏塵而去。 目送著一人一馬漸漸消失于遠處,趙鳶收回目光,讓蘇息將顧相檀送進馬車后,也徑自上了馬,朝著他們此行最后的一站緩緩北上。 行了一陣,顧相檀掀開車簾向趙鳶看去,卻見他正低著頭怔怔地望著手中的東西似是愣神。 察覺到顧相檀視線,趙鳶抬起頭,向著對方攤開了手掌。 “方才,四哥將此交予了我?!?/br> 就見趙鳶掌中躺著一物事,約莫有硯臺一半的大小,赤金材質,上頭雕著一只吊睛白額大虎,雖邊緣磨去了些,但看著依舊威武兇悍栩栩如生,竟是御國大軍唯二的戰符之一?! 顧相檀不由驚訝:“當年宗政帝繼位時,竟是未有將這個拿去?” 大鄴戰符可號令三軍,四位上將軍皆執有一半,另一半則應在君主手中,然而三王軍權宗政帝難以染指,神武軍、御國軍的戰符他也皆拿捏不在手,也難怪宗政帝需處處看人臉色。上一世在一切塵埃落定后,趙溯也曾對顧相檀稍稍提起,但并未詳說,個中緣由顧相檀還真不清楚。 趙鳶道:“他自是想拿,但三哥誆騙他戰符在父王那里,父王薨逝后,也就隨之下落不明了?!毕氡仄浜笞谡墼谒压未笸醺畠鹊呢攲殨r沒少費搜尋的功夫,可是這東西一早就被侯炳臣藏了起來,直到曹欽有能耐接了御國將軍的位子,這才將之交付于他,不過宗政帝始終以為曹欽只有一半戰符,另一半依舊無處可尋,這也是為何宗政帝雖忌憚于大王爺其下兩個兒子,卻又總是蠢蠢欲動覺得兵權終有一天可以旁落的緣故,然而這么些年任他如何搜求,結果都還是一無所獲。 顧相檀瞧著那仿若有著虎狼之威般氣勢的東西,黢黑的色澤中透出幽幽的金光,不知傳了幾代,又沾染了多少鮮血和人命,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慢慢地放下了簾子。 趙鳶自是明白顧相檀心情,出神凝想片刻,默默地將戰符放回了懷中…… 剩下的兩日,同之前一般的過,顧相檀依然由著趙鳶處處照拂,一日三歇,到了夜晚,顧相檀在馬車中安睡,趙鳶則為他守上大半夜后,待畢符和牟飛補完了眠,這才徑自合衣小憩,但這只是面上,內里的氛圍總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凝滯之態,兩人都不太愿意說話,偶爾顧相檀坐著發呆,遙遙望著遠方,一晌午都能一動不動。 終于,眼見這叢小林之后便是鹿澧的境地,老遠就能聽得贊眾的吟誦之聲,還有鼓鈴磬鈸交互響起,佛音哀雅,悠悠回轉。 顧相檀由著蘇息和安隱給自己一番整肅斂容,待穿過小林,便見一眾身著明黃袈裟的僧侶排成兩列,相國寺方丈觀世禪師列于最先,身后則是觀蘊、觀惑、觀渡三位班首,和一干執事等,在此迎靈佛回寺。 趙鳶勒停麒麟,下得馬來,走到馬車邊,掀開簾幃,親自將顧相檀攙下了車。 顧相檀看了眼趙鳶,又慢慢走到觀世方丈面前,雙手合十,互相見了禮。 方丈宣了聲法號,偕同眾人,一道跟著顧相檀朝相國寺而去,趙鳶和牟飛畢符則遠遠地隨在后面。 進了相國寺,又是一番忙活,叩拜佛祖,一一焚香,待忙完天色已是都黑了。 顧相檀還要回院中看望師傅,明日再來好好覲見,而出得相國寺,又翻過了一座小山,遠遠地就看見郊野的小院前,牟飛等人忙里忙外已是整裝待發。 顧相檀訝然于淵清將自己千里迢迢送來,竟連一天也不歇息便要離開? 一時忍不住便朝前走去,推開趙鳶房門便見他已是換了身衣裳,正擦著自己的霽月寶劍,一邊的桌案則擺著重新收拾過的包袱,整個房內一如去年自己離開時一般模樣。 看見顧相檀,趙鳶將寶劍入鞘,坐回了桌邊。 顧相檀道:“你這是就要走了?” 趙鳶點點頭。 顧相檀也點了點頭:“那你……路上小心些?!?/br> 趙鳶“嗯”了聲:“代我問候傅居士?!?/br> “好?!?/br> 兩人相對無言半晌,趙鳶拿過一旁的包袱,又對顧相檀說了句什么,便擦過他向外走去。 他說:“有事便讓衍方來尋我?!?/br> 顧相檀一怔,回頭猛然道:“——淵清!” 趙鳶立時止步。 顧相檀咬著牙,努力用平緩地語氣說:“你……一定要平安,只要你平安……我便別無所求,我在京城等你回來?!?/br> 這話竟是用掉了顧相檀所有的氣力,那眉眼閃爍中,泄露出無限的恐懼和憂思,卻又滿含著堅定的希冀。 趙鳶起先還有些不明,待他慢慢體會到顧相檀此話的各種含義時,一時有些驚然,連拿著的包袱都險些失手掉落。 顧相檀便在此時又說了一句:“我等你……” 趙鳶呆然過后,猛地上前一把將顧相檀攬緊在了懷中,那力道幾乎要把顧相檀的腰腹都勒斷了。 顧相檀抬起頭,兩人目光相對,都在對方的眼里看到了千萬般的眷戀和不舍,趙鳶終于覺得自己心內凝結了久遠堅冰全全融化殆盡,他忍不住低下頭,親了親顧相檀的眼睛,然后又慢慢向下,吻過他的鼻翼,唇角,最后落在了那兩片柔軟的唇上…… ☆、伶人 顧相檀顯然是第一次同人這般親近,趙鳶的吻才落下他便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趙鳶小心地捏著他的下顎,不過在他唇瓣上輕輕輾轉了兩下便抬起了頭來。 眼前的顧相檀面容緋紅,眉眼水潤,羞赧之中隱含著深深的眷戀和不舍之情,看得趙鳶也不由得心頭發軟,他摸了摸顧相檀的臉頰,一字一句道:“我一定活著回來……” 說罷,狠狠心一把放開了人,拾起自己的霽月劍,大跨步地轉身離去。 顧相檀看著趙鳶騎上麒麟,馬鞭一揚,駿馬四蹄飛舞,如一道閃電般竄出了院中,牟飛和畢符也緊隨其后。 顧相檀在自己回神前便不由拔腳追在了后面,可是憑他的腳力又哪里是能敵得過飛馳的戰馬,才兩三步就只能漸漸看著趙鳶的背影消失在滾滾的黃土煙塵之中。 顧相檀卻仍是傻傻地跑了好一陣,最終累得雙腿一軟蹲了下來,他緊緊抓著手腕上的佛珠,抬眼眺望一片空茫的遠方,那人的氣息和體溫仿佛還繚繞在他的身邊,并未離開一般。 “淵清……” 顧相檀眼眶發熱,吶吶地低喚道。 …… 蘇息和安隱先一步回了自家的院子,等了老半天卻不見顧相檀回來,忙要出去尋找,卻一出院門就瞧見了緩緩走來的人。 蘇息一驚,急著上前道:“公子,你這是怎么了?”不過一會兒不見,怎么竟袍角沾灰,面容晦暗,一身的狼狽? 顧相檀眼內有些無神,然而一抬頭就對上了站在門邊的傅雅濂。 傅雅濂靜靜地看著顧相檀,眼中眸光深沉。 顧相檀卻一時來不及去臆想師傅的神情,也將趙鳶離去的事暫且擱下,瞪大眼快步走到傅雅濂面前,驚異地上下打量著眼前的人。 不過一年沒見,為何師傅竟消瘦至此? 傅雅濂為相時翩翩儒雅,隱居后道骨仙風,無論何時皆自有其一番悠然氣度,哪里會斯容憔悴至此?眼前的人眼窩臉頰皆深深凹陷,寬袍廣袖迎風飄蕩,仿佛便要這么被風一道吹走了般,整個人幾乎都瘦得脫了形。 “師傅……”顧相檀艱難地喊了一聲。 傅雅濂卻是沒什么太大的情緒,只對他點點頭,轉身往屋里而去,邊走邊道:“先梳洗整頓一番,再來用飯吧?!?/br> 顧相檀由著蘇息和安隱給自己打了洗澡水,本來平穩到家,該是能好好寬心的,然而泡在水中時顧相檀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一直到沐浴打理完畢坐到桌邊,這表情仍是沒見松緩些。 傅雅濂指了指面前的筷子示意先吃飯。 顧相檀往桌上看去,雖不過簡單的兩個菜和一碗湯,卻全是顧相檀以前愛吃的東西,夾起一片嘗了一口,熟悉又暖心的味道,是師傅親自下廚做的。 只是顧相檀努力嚼了嚼,咽得卻很艱難。 這頓飯吃得師徒二人一言未發,好容易勉強塞了幾口,顧相檀終于按捺不住道:“師傅……我給觀蘊禪師寫了好多信,信來信往。他都說您身子康健,為何現在……” 傅雅濂頭也不抬:“不關禪師的事,為師本就很好,沒有什么病痛?!?/br> “那怎會這樣瘦……” “清修之人,不食葷腥,瘦些又何妨?!?/br> “——師傅!”顧相檀急了,“您忘了我走之前的話了嗎?爹娘的事相檀此去京城已經做了個了斷了,師傅不需如此掛懷……” “啪!”傅雅濂忽的撂了筷子,冷冷地看向顧相檀:“你還知道你此去京城是所為何事?為師還當你忘了呢?!?/br> 顧相檀猛地一愣,剛要開口,傅雅濂便喝道:“——跪下!” 顧相檀又是驚了驚,片刻緩緩起身,跪在了傅雅濂面前。 傅雅濂直直地望著眼前這個一年不見已是長高長大了許多的孩子,眼中閃過凄楚的哀傷:“你還記不記得你爹娘將你送來鹿澧學佛時說過什么?你又還記不記得,走時,為師對你說過什么?清凈安穩,才可一心求道,然而你呢?反倒深迷自性,貪戀塵緣,越發忘了本心了!” 顧相檀心頭不由一個咯噔,若是師傅怨怪他在京中使些鬼蜮伎倆,攪得朝中暗潮洶涌的話,顧相檀還能安然以對,然而傅雅濂這火氣和這過分激烈的情緒顯然并不只是針對此事,仿佛還有什么觸動了師傅心底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