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顧相檀對他露了個笑容,眉眼彎彎,眼眸澄澈,嘴角的弧度竟有些俏皮,頗有幾分討饒的意思,趙鳶立時就緩了表情,抓著顧相檀的手默默地縮回了自己的袖中,慢慢捂著。 顧相檀說:“我猜不到?!?/br> 就他的腦子,趙鳶才不信顧相檀不可能勸不下孟粟。 顧相檀卻又追問了一句:“什么法子?”好像一定要趙鳶親口說似得。 趙鳶沉吟了下:“我把他帶去了刑部?!?/br> 顧相檀故作驚訝:“嚴刑拷打嗎?孟先生可受不住啊?!?/br> 趙鳶捏了捏他的手:“只是讓他瞧著?!?/br> 趙鳶之前在金谷樓救下孟粟之后,為防仲戌良家大公子的報復,有一段時日便將他安置在了隱蔽處,對此孟粟還是十分感激趙鳶的,只是趙鳶竟開口讓他參加今年的科舉,孟粟卻不想聽從。 孟粟當年中舉時也曾對未來有過一腔抱負,然而造化弄人,官場黑暗,以至于到頭來竟落得如斯下場,現在的他只想著茍且度日,再沒有那些春秋大夢,但是趙鳶卻破天荒的十分堅持,并親自來相邀,趙鳶話本就不多,起先幾日孟粟還覺能拒絕得了,然而之后趙鳶卻將他帶去了刑部。 大鄴刑部每日來來回回的案子不知幾多,就宗政帝和三王互相把控的局面,里頭又有多少是冤案錯案漏案?趙鳶便帶著孟粟隱藏在暗室或隱匿處,聽得那些所謂的青天老爺對著那些犯人屈打成招使勁手段,然后一個指印大戳一落,不顧兩旁哀嚎痛哭,這案子便被定了性,想申訴,想翻案?行啊,先攢夠了銀子再說,要不然就等死吧。 瞧著天天被氣得臉色發青渾身發抖且想到當年自己被人欺騙前去官府告狀卻反而遭遇三十大板又身無分文流落街頭的事情,孟粟感同身受,趙鳶對他道:“如果我是你,只要沒咽了氣,只要有一絲希望,就絕不會罷休,無論用什么法子,?!?/br> “于是他便愿意了嗎?” 趙鳶點了點頭。 顧相檀瞇起眼笑:“心戰為上,兵戰為下……”不費一兵一卒便能讓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朝著自己想要的方向而去,哪怕趙鳶上了戰場都一定大有所為,那些個莊稼漢說得沒錯,“古來男兒皆向往沙場,若是有手有腳卻不能為國效力,貪生怕死,與螻蟻也無甚區別了……” 趙鳶明白顧相檀是在說之前他不樂意自己上軍營的事,剛想說些什么,忽又聽顧相檀問道:“只是如果我們倆人換一換,你會……愿意嗎?”愿意自己上戰場嗎? 趙鳶一愣,顧相檀卻不待他回答便徑自打斷了,他有些累了,眼皮都沉重下來,微微晃了晃頭道:“這次科舉薛大人會是監官之一吧,只要有他在,便能讓人放心了,孟先生八斗之才,必是不負所托?!?/br> 趙鳶看他臉色,伸手一攬讓顧相檀靠在了自己的胸前,顧相檀微微一僵,很快便放緩了身子,任趙鳶摟著,慢慢闔上了眼。 “還有高公子……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要想長治久安,這朝中也該換換血了……” 趙鳶聽顧相檀悠悠緩緩地說著,嗓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后呼吸平穩,沒了動靜。 趙鳶便這么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腳邊的篝火都燒得愈見小了,他這才若有似無的說了一句。 “如是真換,怎么會愿意……” 話一出口,便被夜風吹了個粉碎。 …… 又走了三、四日,兩人進了一個村落借宿,蘇息和安隱沒有功夫,為保萬無一失,趙鳶與顧相檀皆是同榻同枕,在此自也這般。 從昨夜起,屋外的雨便沒有停過,嘩啦啦地如瓢潑傾盆一樣,牟飛和蘇息從外頭轉了一圈后回來已是濕了滿身,不過卻拿了不少瓜果蔬食給顧相檀。 蘇息道:“公子,再趕個兩天的路大概就能到澗河的河道口了,”澗河是大鄴北面的大江支流之一,若是過了澗河,離鹿澧也就不遠了,“不過此地的村民說,這兒地處澗河下游,這幾年澗河都是早汛,瞧瞧這幾日的天氣,今年怕也是如此,然而若要渡河,汛期一來一般的小船怕是頂不住風浪,可是這里荒涼偏僻,若無大事,也不會有大船朝這里過的,我們要如何是好?” 顧相檀也是不知,不由朝趙鳶看去,想了想道:“要不等等?” “澗河河道口繁多,要是這雨下個不停,個把月未必都能過汛?!蹦诧w說。 趙鳶看了看外面沉暗陰翳的天色:“我們從澗河繞過去?!?/br> “往田萍縣走嗎?” “嗯,過羅洞山,再走水路,會快些?!壁w鳶吩咐。 牟飛立時應了,轉頭便出去和畢符準備行路的置備了。 于是在此地休整了一天后,幾人又上了路,不過顧相檀左右瞧了瞧,卻少了一人。 “牟飛呢?” “先一步去探路了?!壁w鳶回道。 顧相檀雖有些疑惑,但也未多問。 羅洞山不高,對他們當地人來說一天都走幾個來回,但是顧相檀的腳力不行,爬了一個時辰便已是氣喘吁吁,褻衣都濕了一層。 趙鳶要幫他,顧相檀不愿,覺著這一路得他照料已是有些過分了,趙鳶對顧相檀處處細致到顧相檀都覺得自己是豆腐做的,哪怕餐風露宿,趙鳶仍是堅持涼茶喝不得,冷食吃不得,走個一段路便要停下來休息,即便顧相檀只是坐在馬車內。連此刻好容易爬個山,都要趙鳶帶著走,難道離了他,自己當真寸步難行嗎?顧相檀有些不服氣。 然而事實卻證明的確如此,就顧相檀那在外謀生的能力,隨便來陣大風估計就能把他吹散了,于是待意識到自己真的難以駕馭這座不高不矮的山巒時,顧相檀沮喪地放棄了。 一聲不吭地趴在趙鳶的背上,顧相檀把腦袋埋在他的后頸里,好半晌都沒什么動靜。 趙鳶仍是步履如風,就像幾年前他背著去放生禮回來的顧相檀一樣,時光似乎并未在兩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一般。 顧相檀偎著趙鳶,輕輕地叫了一聲:“淵清……” “嗯?” 趙鳶柔聲應道,接著便覺顧相檀的手朝自己領口處探去,摸出他脖頸上的福袋,取下,將里頭的護身符和玉簪干花都拿了出來,放進了自己的福袋中,沒多時又給他戴了上去。 趙鳶低頭一看,就見他胸口的鹿銜梅枝紋樣竟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壽”字。 就聽顧相檀道:“我們倆的,換一換?!?/br> ☆、將軍 下了羅洞山,又沿著渡了幾條四通八達的小河道,繞過了長長的澗河后,終于到得了田萍縣。 田萍是在鹿澧之前,幾人見到的最大的一個城鎮,雖不至繁華,但該有的商鋪一應俱全,還有小集市可進行以物易物的買賣,方便他們做些補給和休整。 趙鳶帶著顧相檀一到城中便見到了提前幾日離去,又在此地等候的牟飛,牟飛對趙鳶點點頭,說道:“屬下已是將話帶到,少爺放心?!?/br> 顧相檀不知他們所言何事,他未問,趙鳶也未提。 過了兩條街,馬車在一家二層的小酒樓前停了,顧相檀下了車便見里頭人流如織,竟坐了十成十滿,熱鬧得很。 他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都沒有人來招呼,正想著要不要換一家時,忽的聽見一道清越的女聲拔尖了嗓子喝道:“猢猻崽子,皮又癢了是不是?沒瞅見客人在門邊侯了半天呢?磨磨唧唧地酒席都該上完了,再偷懶,仔細我撕了你的皮!” 話才落,一溜塵煙便自廚房一角竄了出來,一個小廝“嗖”得到了顧相檀和趙鳶面前,緊隨在其后的便是一只臉大的鐵鍋,重重砸在小廝腳邊,又咕嚕嚕地滾出了一路才堪堪停下。 小廝抹了把頭上的汗,嘟囔了一句,又像變臉似的揚起諂笑道:“兩位客官快往里請,往里請啊……” 蘇息聽得這小廝小聲罵得是一句“母老虎”,不由噗嗤笑了出來,又立馬閉緊了嘴,不能給自家公子丟臉。 小廝也不在意,領著一行人往樓上走,邊走邊道:“嘿嘿,那是我們老板娘,脾性可大著哪,難伺候。幾位客官是外縣來的吧,”又瞥到趙鳶和顧相檀的衣著,忙換了稱呼,“小公子們別看我們田萍地小,好玩的地方可多啦,而且比瀘州那兒吃得好些,海鮮最美,公子可要好好走走逛逛啊?!?/br> “瀘州那兒吃得不好嗎?”坐下后,顧相檀問。 小廝殷勤地給擦著桌子:“沒有不好,沒有不好,就算以前不好,現在也好的多的多了,只是采買辦貨都還需靠我們這兒進,說句老實話,如果瀘州關不好,哪兒來我們的好呀,這個百姓們眼睛可都是雪亮的?!?/br> 小廝說罷,又要熱情地給他們推薦海味,卻全被畢符給擋了,說兩位少爺不吃葷,只吃素。 小廝不樂意了,小聲地埋怨這些人瞧著光鮮亮麗的,咋這么摳門呢,為了省銀子,都尋出這個借口了。 蘇息豎起眉毛,才要拍桌子罵他,樓下的老板娘先一步吼道:“猢猻崽子你又在磨嘰,別想著盤剝銀子中飽私囊,被我曉得了,看怎么收拾你?!?/br> 那小廝立馬消停了,乖乖地聽著趙鳶點了菜,又上了菜,然后腳底抹油閃沒影兒了。 從頭到尾,顧相檀臉上都帶著笑,他瞧著桌上多出的一副碗筷,又回頭從欄桿邊望下去,只見街市攘攘,大到當鋪、米鋪、錢莊,小到點心鋪、成衣鋪、藥鋪,應有盡有,沿街還有算卦的、賣藝的、賣畫的小攤,雖沒有京城考究精細,但更來得悠然安詳,一眼過去,瞧不見一個衣衫襤褸之人。 顧相檀正感嘆著,卻忽的聽一人喊道:“我的錢袋沒了!” 她這么一聲,將樓下小半條街的人都驚動了,喊話的是一個大嬸,團團轉地摸著自己的腰腹,一邊喊一邊哭,要眾人幫著一起找,街上的人倒也熱心,圍著前前后后的忙活,然而卻依舊徒勞無功。 他們瞧不見,顧相檀這個位子卻看得清明,大嬸一出聲,有兩三個鬼鬼祟祟地人影便立時加快腳步往另一頭疾走,顯然很有問題。 顧相檀側頭看了看趙鳶,就見他老神在在地喝著茶,絲毫沒有插手的打算。 人在異鄉,的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又是他們這般敏感的身份,但是這些錢于普通百姓來說許就是全部的身家呢? 于是顧相檀斟酌著剛要開口,卻聽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的響起,緊接著一人一騎便出現在眾人的視野里,馬上之人一身黑衣,電卷風馳塵土飛揚,待行到近前,那人忽的勒馬急停,手中一條長鞭當空抽出,越過涌動的人群,直直便朝那幾個做賊心虛的人而去! 那手法快如閃電,打得那些人毫無準備,當下便有二個影子直接飛了出去,而剩下兩人一回神忙閃身躲開,腳法竟也帶了幾分功夫。 馬上之人瞧見此,微微挑眉,腳下一蹬便拔身而起追了過去,馬鞭一個回旋、飛卷、甩出,落地,從頭到尾一氣呵成,等他落下,先前四人皆蜷縮在地哀哀嚎叫了。 而那人卻一眼都不看那些賊子,竟是抬頭朝酒樓望來,待對上趙鳶目光時,恣意一笑,伸手對他勾了勾手指。 自對方出現,顧相檀便覺出趙鳶異動,此刻接到這挑釁般的手勢,向來不動如山的人居然一躍而起,借著圍欄踏足,三兩步便到了那人跟前,接著毫不猶豫地拔了劍! 對方似是沒料到他會一上來便動真格的,有一瞬的驚訝,不過很快便堪堪后仰躲過了這一招,回頭道:“開門見山?我喜歡!” 話落,便反手抽出一鞭,黑鞭如靈蛇一般繞住趙鳶的長劍,趁他被困住的一剎那,又躍回馬邊,抄起馬背上的一柄長戟,直接抵住了速速擺脫長鞭又朝自己攻來的銀劍。 鐵器猛然相交,在空中發出清越冗長的爭鳴之聲。 對方繼而一個后躍,翻身跳上了街巷的屋頂,趙鳶立時跟上,光天化日之下,兩人便在田萍縣中最熱鬧的一條長街屋檐上打了起來。 趙鳶一身白衣,身姿若雪,回風舞動,對面人則一身黑衣,衣袂蹁躚,御風蓬葉一般,兩人腳下移形換影迅疾游走,一把長劍浮云驚龍,一柄長戟則鋒芒逼人,顧相檀盡管看過好多次趙鳶練劍的模樣,卻從未真正得見他與人戰在一起,且是這般不遑多讓的高手,不由自原位站了起來,一動不動地盯著遠處,雙手緊握成拳。 就這么足足過了百來招,街上的百姓也觀望地目不轉睛,終于黑衣人像是尋到了趙鳶的一處漏洞,長戟一個橫掃,只往趙鳶下盤而來,趙鳶卻凌空一跳,避過這一擊后往對方脖頸處斬下,卻哪知對面那人一個飛轉,長戟以詭異的弧度又自背后繞過,同樣往趙鳶面上襲去! 同一時,兩把兵器都在對方要害處穩穩停住,近一分便能取人性命! 兩人凝眸對視,片刻,黑衣人收了戟,哈哈哈哈的仰頭笑了起來。 “鳶兒,士別三日,刮目相看?!?/br> 趙鳶則將長劍入鞘,提在手中,對對面的人點了點頭。 兩人從屋頂上躍了下來,并肩往酒樓而去,兩旁百姓回神后竟有不少人要尾隨而上,被那小廝眼明手快地攔了下來:“哎哎哎,進我們樓的可是要付銀子的??!” “那幾個外縣來偷東西的,還不讓官府把人拿了,銀錢還給人家大嬸!”此時廚房走出一紅衣女子,花嫣柳媚明艷四方,先指著外頭亂糟糟的一片道,“剛才誰在打斗時被弄壞了東西,一會兒找老娘來賠,現下該干嘛干嘛去,散了散了!”說罷,回頭嬌嗔地瞪了一眼那進店的黑衣人,又徑自去廚房忙活了。 黑衣人只揚眉一笑,也不多言,和趙鳶一同上了樓。 顧相檀已是站回了桌邊,見他們過來,便朝趙鳶望去,本想讓他引見一下,卻不想黑衣人倒先開了口,語氣饒有興味。 “這位小哥兒是誰呢?”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顧相檀,輕佻地問道。 顧相檀也在看他,就聽趙鳶先對自己說:“這是我四哥?!?/br> 顧相檀自然是認識對方的,眼前這人劍眉星目,豐神俊朗,那張臉是同趙鳶截然不同的出類拔萃,配上一雙閃爍的桃花眼,襯得整個人一派的風流倜儻,更有些落拓的颯爽不羈,難怪會讓京中名門閨秀們趨之若鶩,連天下第一的美人兒都愿為其戀戀不忘,這人便是大鄴四位上將軍之一的御國將軍,同樣也是趙鳶四哥的——曹欽。 顧相檀笑著對他點了點頭:“曹將軍,晚生顧相檀?!?/br> 顧相檀竟是對他用了謙辭,可見對曹欽的敬仰之心。 曹欽一愣,大鄴靈佛誰人不知,哪怕他身在邊關,卻也不可能沒聽過這個大名,不由收了臉上的嬉笑之色,起身對顧相檀抱了抱拳。 “曹欽見過靈佛?!苯又矝]有什么旁的繁文縟節,直接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靈佛好眼力,竟是一眼認出曹某了?” 顧相檀笑道:“除了你們兄弟幾個,我想不到還有誰有這身好本事了,而且,能將一柄青龍長戟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天下也就只有曹將軍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