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趙鳶捏了捏他的手,輕“嗯”了一聲。 這個詞,于兩人來說,皆是那般陌生,也許曾存在過,只是時日久遠得已是快要忘記它的諸般模樣了。 整個將軍府都張燈結彩,熱鬧得很,兩人走到廳內,一個大圓桌擺在正中,筵席還未開,一伙人正圍在一旁案邊指手畫腳著什么。 趙則最是起勁,咋呼著:“這般大好的日子,自是該寫點威風的掛在外面,也好討個大好的彩頭,嗯……就寫:橫戈躍馬,八面威風!” “嘖……”羿崢不給面子的直接頂了回去,“我比你少讀那么多年大鄴的書我都曉得你這話說得有多俗不可耐!” “那你說啊!” “就寫:進賢黜jian,否極泰來如何?” 趙則一蹦三尺高:“糊涂,你這是要三哥謀……” 好在最后一個字還沒說出就被薛儀陽喝止了:“大過年的,說些好聽的?!?/br> 趙則咬咬牙,把話吞了回去。 顧相檀和趙鳶也來到了近前,一見這情形發現原來大家是在寫春聯。 這么些年眾人還是第一次團聚,對于這尋常百姓家司空見慣的事兒,于他們卻一個比一個陌生,侯炳臣站在正中,手中執著筆,瞧見顧相檀似要將這主意給他來選,顧相檀卻對他笑著搖了搖頭,示意將軍做主便是。 于是侯炳臣想了想,在紅紙上寫下了八個字。 如將白云,清風與歸。 ☆、團圓 這團圓飯雖是一桌素宴,但菜品可真是不賴,素鵝、素燴、素餃……翻著花樣兒的上,就算是趙則這般吃慣了宮里好東西的人都對這大廚的手藝贊不絕口。 “唔……真是好吃,三哥你何時請了這么厲害的高人在府中,可否借我回去享用兩天?我一定有借有還?!?/br> 侯炳臣微微一頓,側頭對一旁的小廝說:“請秋姑娘一同來用吧?!?/br> 小廝想是早料到他會這么說,利落就答:“姑娘說大人們不必掛心,她已是用過了,將軍若是有哪里要吩咐的,再喚她來即可?!?/br> 侯炳臣面上略過一絲憾色,但到底沒有勉強,抬手執起面前杯盞起身對顧相檀道:“侯某以茶代酒,這一杯是我侯炳臣敬您的,靈佛對我六弟恩德,侯某自沒齒難忘?!?/br> 顧相檀匆匆看了眼趙鳶,見他同樣眉眼深深地望著自己,忙跟著站起說:“將軍切莫這般客氣,我……怎么受得起……”要不是自己思慮不周,也不會使得后頭多出這些周折來,顧相檀自責還來不及。 侯炳臣卻搖頭:“靈佛深明大義舍己蕓人,實乃大鄴之福,侯某雖已不才,但若有一日靈佛需用得上侯某,自赴湯蹈火在所不辭?!?/br> 顧相檀一怔,侯炳臣之前對自己禮遇有加,其中一半緣由皆是因著靈佛的身份加持,而這一番話說得,卻是直直沖著顧相檀本人來的,丹丘果之事他并沒有幫上太多的忙,和趙鳶一起日日同寢同眠也算不得太勞心傷神,那究竟是何緣由讓侯將軍一時之間做出如此變化? 顧相檀有些想不通,卻也……不敢深想,只點頭將杯中清水喝了,連道:“不敢不敢?!比缓蟊悔w鳶扯著坐下了。 門外忽的傳來一陣噼里啪啦地脆響聲,即便隔得老遠,仍是能聽得真切。 侯炳臣笑道:“我不懂那些教化禮數,在陳州每到年節挨家挨戶都會放這個,顯得熱鬧,難得回了府,自也一同沾沾喜氣?!?/br> 顧相檀聽著那炮竹聲響,里頭間或摻雜著丫鬟小廝們的嬉笑打鬧之聲,再看面前那一張張燦爛喜慶的笑臉,襯著滿桌的佳肴,一時竟舉箸呆愣起來,只覺這像是一場極美的夢,美到如此的不真實,往年他在鹿澧,日日所求的不過也就是這么一時半刻,有親人在旁,有家的味道。 忽的一只素包在眼前晃過,趙鳶夾了,放到自己的碗中,又拿筷子將外頭一層油炸金黃的皮給小心地剝離了,這才轉手放到了顧相檀的碗里。 見顧相檀傻傻地盯著不動,解釋了句:“外皮油膩,你吃不得?!?/br> 顧相檀慢慢挑起一筷素餡放到了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繼而又把整只一同吃了,片刻看著遠處盤中另一餐道:“那白玉凍果似也不錯,只是蔥蒜不少……” 話才落就見趙鳶挾了凍果,利落地把蔥蒜去了,然后放到一邊清水中過了辛辣,這才推到顧相檀面前。 顧相檀嘴角不自禁地提起,乖乖地把那東西吃了個精光。 就這般一個忙一個吃的,席上歡聲笑語不斷地用完了這頓團圓飯,因著侯炳臣顧念城外軍營中的將士,還有不少兄弟背井離鄉,一軍統帥在佳節之時自不能獨自暢懷,所以這筵席并未久拖,酉時一刻就早早散了。 顧相檀和趙鳶相攜著離了正廳,往趙鳶所在的偏院而去。 今夜月色清明,皎皎銀光鋪滿苑囿回廊,廊外種了棵棵梅樹,被這臘月冬雪一澆,花骨朵兒微微初綻,點點梅香幽幽清逸。 雪融了一半,趙鳶邊走邊拉著顧相檀怕他腳滑摔了,顧相檀卻看著遠處梅樹忽然輕輕念到:“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除夕年節,骨rou團圓,趙鳶至少還有至親在身邊,但是整個天上地下,人間大鄴,再找不到一個和他顧相檀有血脈牽連的人了。 趙鳶聽得這首詩,心里不由揪起,握著顧相檀的手也緊了緊。 兩人到了小院,趙鳶卻沒有急著進屋,而是喚了畢符出來。 顧相檀瞧著畢符走到近前,再看他手里東西,一個火爐,一個火盆,加一捆紙錢。 畢符張羅好之后,趙鳶徑自蹲□,挾了一張黃紙丟進了盆中,躍躍火光將他得臉映得明明滅滅,只一雙眼瞳格外澄亮,璀璨若星。 顧相檀靜立半晌,蹲到了趙鳶身邊,趙鳶遞了一張黃紙過來,顧相檀接過,緩緩放到了火中,看著它被那明艷赤紅一點點卷曲吞沒。 兩人一言未發,就這么默默祭奠了良久,下一刻畢符又拿來一個火盆放在一邊,顧相檀疑惑地朝趙鳶看去。 趙鳶在這盆內也丟入了幾張黃紙,片刻道:“我曾有一位奶娘,七年前的今日,她為了護我一命,慘死在了賊人的手中?!?/br> 顧相檀一愣,他極少聽得趙鳶提起小時候的事,無論是幼年在宮中,又或是被宗政帝流放在外,趙鳶對此都閉口不言,不說苦也不說難,然而就算他對此再如何緘默,顧相檀仍是記得那年在趙鳶中毒之時,自己施救時牟飛說起過的話,他們家的這位少爺像這般在鬼門關前徘徊往復,在此之前都不知經歷幾多了。 趙鳶八歲離京,身邊只帶了兩個侍衛和兩個照顧他的人,千里迢迢去到北向,待不到兩年,又被追殺至鹿澧,最后無奈之下委身郊野,個中驚險,他所吃的種種苦頭又哪里是外人可以臆測得到的,眼下聽他雖不過寥寥幾語,趙鳶也不會鋪開了說,但顧相檀只要一想到背后黑手猖狂若斯,加之趙鳶如今回到京內卻依舊遭受迫害,生死來回,顧相檀胸腹之中便忍不住血氣翻涌。 趙鳶一側頭便見顧相檀眸中沉色幽幽,手中黃紙都捏出了層層褶皺,他抬起指尖在顧相檀被緊緊咬住的下唇處輕輕一抹,待對方看過來時,輕道:“別咬,都出血了……” 顧相檀心頭一悸,忙別開了眼,伸出舌頭舔了舔,果然嘗到了點點腥甜,只是唇上還有些微麻,仿佛那指腹冰涼觸感還殘留其上。 趙鳶則淡淡收回手,目光卻仍是落在顧相檀淺紅舌尖上,看著它劃過唇瓣,又顫顫地縮了回去。 顧相檀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從趙鳶手里又拿了兩張黃紙道:“那就再多燒些,若是奶娘泉下有知,瞧得你今日模樣,自也會感念欣慰的?!?/br> 待將紙錢都燒了個完整,顧相檀的腿都已經蹲麻了,虧得趙鳶提了他一把,又半扶半攙地將他弄進了屋內。 安寢前,顧相檀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明日我要去一趟釋門寺?!?/br> 他原本的意思是想問詢趙鳶是否有空能和他同去,然而許是近日安逸得久了,只要和趙鳶在一張床上同枕同歇,顧相檀總是格外好眠,不等后半句話問出,他已是忍不住睡了過去。 趙鳶瞧著身側之人睡顏,腦中卻不由略過種種當年舊事。 親眼得見父王在棺中焦黑的陳尸枯骨、母妃臨死前的傷心欲絕心灰意冷、還有那夜半抱著自己在無人街巷中奔逃,身中數刀的乳母,這一幅幅的畫面在曾經幾乎夜夜伴他入眠,糾結于夢靨??墒遣恢螘r,趙鳶已經久遠都沒有再因此夜不能寐了,仔細想來,似乎就是十一歲那年,解了毒之后結束的。 那一年他歷經生死,那一年他由死重生。 那一年趙鳶遇見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救贖,所以這一線光明,值得傾其所用來交換,因為是無與倫比的彌足珍貴。 趙鳶想到此,輕輕拂過顧相檀的臉頰,替他掖了掖被子,伸手環著他一起睡了…… ******** 正月初一,彌勒佛圣誕,大鄴上下,以相國寺為首,合其座下八十八座大屬寺,又各分八十八座小屬寺,行圣誕祝儀,辦千佛法會。 覺天陵自也行水陸法會,宗政帝親自參禮,祈愿國之昌盛,風調雨順。 顧相檀卻未到場,而是去了釋門寺,作為京中第一大佛寺,初一年節自是人頭攢動,焚香祝禮之眾將這一方廟宇擠得都要無處下腳了。 顧相檀一早醒來趙鳶便已將祝禱的供奉禮品都備下妥當了,用了早膳,畢符和衍方就牽來了馬車,趙鳶帶著顧相檀坐了上去。 顧相檀才感嘆完趙鳶對他照料之深,繼而又斟酌半晌,說道:“此去一來同佛祖見禮,二來是想會會一個人?!?/br> 然而趙鳶卻并未多問,只淡淡點了頭。 顧相檀微訝:“你可是知道了?” 接著又覺恍然,趙鳶雖沒他心思那么刁鉆深沉,但想得并不比自己窄短多少,所以,那人在那事上做得這般明顯,前后緣由趙鳶也都看在眼里,早有料想不算奇怪。 于是顧相檀也不贅述,笑著說:“不過還不曉得她會不會來,姑且碰碰運氣吧?!?/br> 趙鳶卻道:“會?!?/br> “為何?” 趙鳶說:“因為她曉得你會來?!?/br> ☆、為何 果然如趙鳶所說,兩人一進釋門寺,便有一丫鬟模樣的人攔住了他們去路,顯是守在這兒良久了。 那丫鬟眉眼彎彎,悄悄地給二人福了福身,又小聲道:“奴婢見過靈佛和六世子,我家小姐正在偏院佛堂,有話相敘,不知二位可否撥冗?!?/br> 顧相檀本就是沖著她來的,既然對方如此直接,他也沒道理扭扭捏捏故作拖延,于是和趙鳶交換了一個眼色,點點頭,一起隨在了身后。 釋門寺的后院顧相檀也不是第一次來了,但今日這兒冷冷清清,四目望去都不見一人,顯然是被提前差遣走了。 丫鬟在一屋門前住了腳,向內稟明之后,便聽得一悠然女聲。 “還不快請……” 顧相檀和趙鳶進得內室,就見一人緩緩迎出,儀態端方娟好靜秀,正是貢家大小姐——貢懿陵。 貢懿陵笑著讓顧相檀和趙鳶坐下,又給二人斟了茶,這才緩緩道:“正月大吉之日,便猜得靈佛會來此祝禱焚香,于是著了侍婢唐突相請,還望海涵?!?/br> “哪里的話,貢小姐真是客氣了?!?/br> “前陣子聽說六世子抱恙,不知近日身子可好些了?”貢懿陵轉頭又問一直沉默的趙鳶。 趙鳶難得沒有掛上一張冷面,還對貢懿陵點了點頭:“好多了?!毕肓讼?,又補了句:“多謝貢小姐?!?/br> 里頭個中深意,你知我也知。 貢懿陵只淡淡一笑。 顧相檀卻道:“小姐救命之恩,我等自是掛懷于心?!彼@話說得毫不避諱,一來那顆丹藥的的確確拉回了趙鳶一命,也將顧相檀拯救于水火之中,且不管對方作何打算,這個情不能不念,二來,顧相檀想順藤摸瓜,好好探一探貢懿陵的底。 然而在貢懿陵聽來,顧相檀說得簡單,但深究之下意義卻頗多,明明在眾人眼中靈佛同六世子的關系不過近段日子才好些的,就算趙鳶救了他一命,但這毒癥再如何痊愈,也不該由顧相檀來代為感謝,一副拳拳之忱之態,好像兩人是一條心,甚至是……一家人一般。 貢懿陵眉眼一動,已是會過意來。 無論顧相檀和趙鳶是怎么熟識的,總之他二人的交情必定不似外界所瞧的那樣疏淡,而顧相檀愿意在自己面前如斯表現,也不在乎她懷疑多心,何嘗不是靈佛的一種真誠的示好呢? 我一片赤誠,坦蕩蕩于你,只為同求你一句真話。 貢懿陵整了臉色,良久未言,似是在斟酌如何開口。 顧相檀看她模樣,也不說話,只悄悄瞥了眼趙鳶,卻見對方也在看自己,眸中還含著一絲謹慎。 顧相檀對他眨眨眼,又搖了搖頭,示意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