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可是侯炳臣卻依舊不動,只凝神看著,似是對趙鳶很有信心。 果然,不下片刻,就見那馬兒自扭動擺身變成了飛速快奔,馬蹄疾揚,于校場中循環來回,如一道黑色的閃電般,掀起的塵土幾乎迷了所有人的眼,可是騎于他身上的趙鳶仍是毫不退縮,直到馬兒在飛馳之后一個急停,前蹄抬起,后肢站立,整個身體拉成了一個筆直的“一”字形后,趙鳶也被甩脫的大半個人都落于了空中,然而手卻保持緊拽韁繩的力道,一點沒有松緩,甚至在空中一個回轉,重新騎上了馬背,雙膝一緊,身體一沉,壓得那馬兒竟然硬生生給又落了回去! 尖嘯的一聲長嘶之后,它不甘地打了兩個響鼻,終于老實了, 這一場馴馬之戰讓當時場內之人看得無不嘖嘖稱奇,好在神武軍營中軍紀嚴明,否則要傳出去,勢必會在宮中引起一番喧嘩。 如今再得見六世子受邀挑戰,兵士們紛紛睜大眼滿臉興味,還有人忍不住道:“六世子就露一手吧,我們也想看看……” “是啊是啊,六世子的騎術了得,不知道手上功夫如何?!?/br> 趙鳶聽著那左一句希冀,右一句盼望,臉上的神色卻未有變化,卻在此時于人群一角瞅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趙鳶目光立時一頓。 就見顧相檀站在不遠處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似是對于趙鳶受到這般歡迎很是高興,眼中也泛出淺淺的期待之色來。 趙鳶和顧相檀對上了一眼,又淡淡轉開,對身后的畢符抬了抬手。 畢符忙會意地將趙鳶的劍雙手捧上。 趙則只覺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倏地高躍起來,翻到了校場中央,自己的眼前。 趙則怔了怔,又立刻興奮了,就見趙鳶負手而立,衣袂輕舞,平靜地看了過來,絲毫沒有比武的架勢。但趙則也不敢輕忽,拱了拱手,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后,當先提起精神,動手出招。 他提起長劍對著趙鳶挽了個劍花直接朝他下盤掃去,趙鳶卻不躲不避,也不出劍,而是用著劍鞘就格擋住了趙則的攻勢,僅只一瞬間,趙則就覺如遇一股巨力,當下整條手臂都猛然一麻,接著便要往后倒去,趙鳶卻忽的一閃,腳下微動,由側邊繞到了趙則身后,在他后腰上輕輕一擊,將他要摔不摔的身形便又穩了回去。 從頭到尾不過兩招,卻已是讓趙則自“被擊倒”又“被救回”中好好走了一趟。 趙則站穩后,不敢置信地看著趙鳶,卻見對方仍是站在那里,毫無波瀾,仿佛從未動過一樣。 場內在一片靜默后,繼而響起一片叫好聲,雖說趙則的本事太差,打贏他實在不足言道,但光是六世子那極快的步伐和身法就足夠讓懂些武藝的人看出不少門道來了,而不懂的人更覺眼花繚亂,說不出的厲害。 同被羿崢踢了屁股打趴不一樣,輸給趙鳶,趙則心服口服,就算有些受挫,但臉上仍是露出虛心求教的表情。 “六、六哥,你真是好本事,我……我差你太遠了?!碧澋盟郧罢嬉詾樽约河卸嗖坏昧?,原來都是那些教習師傅騙的他。 趙鳶卻撫了把趙則的腦袋,難得顯出絲兄長的關懷來:“練上幾年就好了,對你來說不難?!?/br> 趙則紅了臉,得其肯定又忍不住激動地點頭:“從今往后,我便日日來軍營里練武!總有一天,我會趕上你的!”想了想又補了句:“還趕上那個黃毛庸醫!” 不知何時到來的兩位副將聽了也不由道:“七世子,末將近日正好閑著,你便先來同我們練練吧,哪日打贏了我們,你便離六世子也不遠了?!?/br> 趙則知曉這是他們要指點自己的意思了,忙笑著就要跪下拜師,卻被急急止住了。 “使不得使不得,只是切磋,切磋而已……” 那邊正熱鬧,趁著把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趙鳶撣了撣衣袍,略過人群,來到了顧相檀的面前。 顧相檀眉眼彎彎,樂不可支地看著趙鳶。 “六世子,真了不得啊?!?/br> 趙鳶這下倒不推脫了,直接承下了顧相檀的稱贊,還點點頭“嗯”了一聲,換來顧相檀的一個撇嘴。 兩人并肩一同往外走。 “來做什么?”趙鳶問。 “來尋你三哥?!?/br> 提到侯炳臣,趙鳶不說話了。 顧相檀睨了他一眼,忽的道:“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我偷偷在安居的時候自己解了夏跑出來,只為同不曉得何時會出現的管家見上一面的事兒?” 不知何故顧相檀會提起這個,趙鳶有些疑惑,但還是點了頭。 顧相檀卻道:“我那時讓安隱在山里蹲守了三天才抓到了一條小蛇,偷偷藏進袖中隨著我一同進了相國寺結夏,我使了不少辦法讓那小蛇咬我,卻一直不成,后來直到在腿上涂了些蜜蠟,才換來了這一口?!闭f著顧相檀自己也無奈地笑了出來。 “是不是犯蠢?但是當日我明知這不對,卻滿腦子都想著要出來,若不是你由你點破,其實方丈師傅和禪師根本早就知曉我這些小伎倆,怕是來年、再來年我都還不會放過自己呢?!?/br> 雖說的確是得不償失的傻事,但是由顧相檀做來,趙鳶卻依舊不忍念他,加之想到他當日思鄉的心情和如今的處境,反而倍感心疼。 趙鳶雖努力不讓這些情緒流出,但顧相檀還是自他眼中看出了些什么,心里不由一暖,笑得更深了。 只是他要說的可不是這個,頓了下繼續道:“人便是如此,若是直接由師傅和禪師來告誡我所犯的寺規,又或者直接罰我入刑堂懲處,我雖得了教訓,但許是心里未必如此服氣,搞不定叛心更起,做出跟過錯的事兒來,絲毫達不到自省的目的,但是從你嘴里告訴我真相,師傅禪師卻一句不提,這便只讓我見了他們越發羞愧,以后反而再也不敢了?!?/br> 趙鳶皺眉:“所以呢?” “所以對待有些明知是錯,卻還不得不錯之人,未必要明面指出揭穿、截斷她的所有退路,有時反而留些余地,給其喘息的機會,她在自己想通之后,只會愧疚感激,自省以報恩德?!?/br> 顧相檀說得沒頭沒尾的,但是趙鳶太了解他了,心中一轉,便隱隱會過意來。 “你怎么會見過她?又知曉她心中有愧呢?”難怪當日就覺得顧相檀表現奇怪。 顧相檀說:“釋門寺供燈的時候碰巧見的?!?/br> “碰巧?”趙鳶反問。 顧相檀點頭:“她也在供燈,且心神不寧,你說說她會給誰供?” 趙鳶道:“她的來歷沒有問題?!?/br> “沒有問題才是對的,而你三哥也不愿查是么?” 趙鳶抿了抿唇,片刻竟然道:“三哥……這些年太寂寞了?!?/br> 顧相檀一愣。 寂寞…… 多么新鮮的詞兒啊,于現下的自己和趙鳶都新鮮。 可是于上輩子的他們……又都那么熟悉。 想到曾經趙鳶在死前也如侯炳臣一般,在苦寒寥落的荒原上一待就是四年,舉目無親心如死灰,那時的寂寞和沉郁又有何人能知呢? 顧相檀嘆了口氣。 “總之,我們便賭上一賭吧,是好是壞,皆由你三哥自己來選?!?/br> ☆、拉攏 這一日上朝,難得宗政帝招了顧相檀和觀正禪師到了乾坤殿,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皇上要為太子的婚事挑個吉日。 這還是顧相檀到京城之后第一次在上朝時出現,穿不得袈裟,那便仍是一套素服,清清淡淡地站在右相仲戌良身邊,小小年紀,不卑不亢。 觀正禪師把幾個吉日呈上給皇帝挑選,皇帝裝模作樣地琢磨了番,御筆圈下了開春初十這個日子。 “能趕上天月合德的大吉之日,也算是太子的福氣了?!弊谡巯残︻侀_地朝敬國公看去。 敬國公忙低頭附和。 群臣一番道喜后,宗政帝左右看了看問孫公公:“怎么不見神武將軍?” 孫公公道:“將軍身子不爽,這三日皆告假?!?/br> “哦?可是累著了?又或是秋日受了涼?聽說這幾日將軍連軍營都未去,如此這般定是要注意修養?!?/br> 想侯炳臣一個身彪體健的大將軍,真要容易著涼也太惹人笑話了,虧得皇帝把這體貼關懷的語意表情都拿捏了個十成十。 皇帝又吩咐了幾句,還專門賞賜了不少補身子的東西給薛儀陽帶去,那殷勤的姿態倒讓薛儀陽的臉上都顯出了幾絲尷尬。 宗政帝笑得眉目平和,一邊的三王和趙界也是面露關心眼帶憂色,下了朝后更是一一來問,薛儀陽給全數打發了回去。 顧相檀要回須彌殿的時候,被孫公公喚住了,說是鹿澧今年上供的茶葉正好入京了,皇上想著靈佛可能會喜歡,便想邀顧相檀一起喝茶。 顧相檀自然稱是,隨著孫公公一起到了紫微宮,難得沒瞧見太子,只有宗政帝一人坐在桌旁。 見了顧相檀,宗政帝忙笑道:“快坐快坐,這茶朕喝著不錯,也不知靈佛覺得如何?!?/br> 由孫公公斟了一杯,顧相檀抿了一口,笑道:“是好茶,只是相檀在鹿澧時,師傅總教導說要儉以養德,所以平日里并不講究這些,有茶無茶都不礙事,一杯清水也足矣?!?/br> 宗政帝點點頭,嘆了口氣:“你師傅為官做人向來都冰壺秋月潔己奉公,的確是難得的良才,是朝中留不住他,也是朕留不住他……” 這語氣里含著萬般無奈和痛心,聽得顧相檀忙道不敢。 宗政帝又道:“朕自認并不是一個好皇帝,但是朕有努力想做一個好皇帝,朕此生不求名垂千古,只盼得風不鳴條,雨不破塊,國豐民安,兵戈無用就夠了。 顧相檀垂下眼:“皇上一片苦心,為國為民,實乃天下之福?!?/br> “唉……可是事事總與愿違,都說‘不聰不明,不能為王,不瞽不聾,不能為公’,朕卻覺著,眼下這國事也同家事一般,若是處處精明,爭鋒相對,便只有兩敗俱傷,落得一個親者痛仇者快的下場?!?/br>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顧相檀再聽不懂也有些太傻了,宗政帝今天就是抱著拉攏的心來的,也難為他忍了這么久才終于開了口。于是顧相檀凝眸思忖片刻后,面露肅然道:“朝中之事相檀不甚了然,但是相檀知道,天下民心總是向著為民之人,誰真正為百姓,為天下謀福,佛祖和百姓都自然會傾心以待?!?/br> 宗政帝頷首:“朕也是如此想的,所以朕可以隱忍,只為有朝一日化干戈為玉帛,但是大鄴王朝千千萬代,朕卻活不了那么久,朕只希冀闔眼之前能看得太子成才,為這天下做一個德厚流光的明君?!?/br> “皇上承天之佑,如今還是福壽康寧的年歲,想必等太子即位之時,早已老成持重堪當大任了?!?/br> 宗政帝卻搖搖頭:“既然今日只有朕同靈佛二人在,朕也不同你說虛話,太子的德才還遠遠不及,盡管朕已日夜敦促其精進求學,太子自己也發奮苦讀,但是遠有外患,近有內憂,怕只怕馬塵不及,這實在不得不讓朕掛懷啊,而且朝中權利傾軋,人人皆以自保為上,太子想求一個知心之人都難,這也是朕急著想替他指婚的緣由之一,只是若只靠太子妃一個女流之輩,又能當得多少大任呢?!?/br> 這番言辭語意之懇切真如一位無法施展的明君在憂國憂民,又如一個嚴父在盼兒成才,聽得不由讓人動容。 顧相檀放下茶盞,認真地看著宗政帝:“相檀雖勢單力薄,但是身在紅塵,身在大鄴,自該為身下土地出一份力,若是太子有用得到的地方……” 這話還沒說完,宗政帝就急忙拉住了顧相檀的手:“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靈佛心懷丘壑,本該過那超塵拔俗枕山棲谷的日子,可當年太|祖都需佛音指點迷津成下偉業,最后定下這代代相傳的祖制,所以于此時機,有靈佛助力,必能助太子度過難關?!?/br> 連祖制都拿出來了,顧相檀想拒絕也沒話說了,于是他只有誠摯地點頭,便是一定愿為大鄴出心出力,肝腦涂地。 看著宗政帝那笑得神采飛揚的模樣,顧相檀又道:“不過我一個出家人,于軍|政戰事無一可通,若說要給太子找些助力,還應自皇族權貴里挑方便些,都說手足親人就該灸艾分痛,雖有幾個不免揣著他意,但是我等本該心懷善念,相信其余的兄弟親眷還是同氣連枝念這血脈之情的?!?/br> 宗政帝笑容一僵,點頭稱是:“不錯不錯,只是趙氏一脈子息單薄,算來算去也不過就這幾個?!?/br> 顧相檀想了想:“我看六世子就很好,雖寡言少語,但頭腦冷靜,功夫底子也不錯,七世子則心性善良質樸,也是值得相交的一位,若是太子能得他們幫襯定會事半功倍,哦,對了,還有一位溯少爺?!?/br> 說起趙溯,顧相檀似斟酌了下才小心道:“相檀知曉皇家秘事不該多言,但我見那位溯少爺謙虛恭敬進退有度,并不以困境而有所自毀,該也是一位磨而不磷,涅而不緇的良才?!?/br> 原本聽著顧相檀夸趙鳶和趙則,宗政帝一邊起疑,怕是近日顧相檀和他們走得近難道心被那頭拉去了?一邊還抓心撓肺地想著要怎么才能把這段給他圓過去,總不見得費盡力氣到最后反而挖了個大坑讓自己跳下去吧,可是顧相檀下一句連帶著把趙溯也夸進去了,倒是有些出乎宗政帝意料之外的了。 有關于趙家血脈,宗政帝自然不會糊涂,所以趙溯怎么到的京城他也是知曉一二的,就仿佛一個下九流的販夫走卒一般,隨著趙界一同和那一批鳥一起運來的,來了之后也只是住在三王府的偏殿,同那里的食客一樣的待遇,或許還沒有人家好,這般的人,這般的境地,趙攸就算想上心也沒那個功夫,他相信趙典那邊也該是如是想的,不過就是一個無親無故一無是處的小雜種而已,只是沒想到這小子竟然會被靈佛先一步發現,難道是他主動冒頭說了什么? 宗政帝道:“靈佛好眼力,朕對趙溯倒是失了周到,也不知他現下如何?!?/br> “我也是上一次在太子冠禮時瞧見的他,后來中秋家宴又瞧見了一回,這才記下了?!?/br> 宗政帝恍然:“朕想起來了,那日是侯將軍把他領進殿的吧,唉,當年四王爺未離京時和大王爺還有朕也是手足親厚,也難怪侯將軍會如此掛懷了。的確,這孩子想必這些年在外也受了不少的苦,靈佛說得對,既是趙家一脈,不該讓他過得如此潦倒,著人看了徒增笑話?!?/br> 宗政帝正打算給趙溯封個閑職做做,但是顧相檀卻先他一步說:“那便讓他一起來國子寺學佛可好,同其他幾位世子和太子一道,親近親近就熟悉了,太子也正好考察一下其品德,是不是值得托付,四王爺在天之靈見得兒子這般,也會欣慰的?!?/br> 要是顧相檀為的是趙鳶趙則求些什么,宗政帝還可作一番推諉,但是為的是一個什么都沒有落魄少爺說這番話,皇帝要不肯,自然顯得小氣了。 宗政帝微微猶豫后,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不過應下后他又想到,這趙溯如今混得這般凄慘,想必三王也沒有許給他任何好處,何不就像靈佛說的那樣,將這人拉到自己這邊,未嘗不是一個好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