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他茫然望著素白的靈堂,半晌才垮下雙肩,低語道,“我想一人待一會兒?!?/br> 蘇息和安隱擦了擦眼淚,不放心地看過來一眼,慢慢退了出去,而觀正則盯著顧相檀的背影,片刻說了一句。 “醒之,記得,漫天劫火炎炎里,皆自怨恨一念來?!?/br> 顧相檀一怔,半晌點了點頭。 待觀正也離開后,顧相檀才伸手輕輕撫了撫身旁顧璟長和顧夫人的棺木。 “爹,娘……”顧相檀顫著聲,“怨恨……相檀可以放下,只是有一個人,既已重活一世,相檀卻實在放不下?!?/br> 說著,他轉向不遠處的佛像道,“我欠他的,我自是要還,待我將他的債還清,我必到您面前,給個了斷?!?/br> 說著,顧相檀又重重磕了九個響頭后,將抄了一夜的佛經于靈位前燃盡…… ******** 這邊廂,孫公公招了小祿子到紫微宮說話。 小祿子事無巨細地稟報了,包括顧相檀那日來時問了哪些小廝的名字,今日又攜了佛經去祭拜父母,何時回來的,回來時的神色如何,無一遺漏。 趙攸細細聽著,太子趙勉在一旁有些不耐。 “不過就是一個小和尚罷了,能耍出什么花兒來?”他始終覺得父皇過于小題大做了,“自小長在宗廟佛寺,會說的話就是勸人向善,不要殺生,他要真能趨吉避禍,裕國公闔府又是怎么死的?” 趙攸揮退了小祿子,有些恨鐵不成鋼道,“朕這般是為了誰?你何時能長點心呢?你瞧瞧洗塵宴那日趙界是如何表現的,再看看你!” 趙勉忍不住道,“他私下里荒唐事兒做的可少么,三王府里的家仆每日都能被他活活打死幾個,就會在外頭裝腔作勢,有一日定要撕了他那張偽善的臉?!?/br> “行了……”趙攸聽不得他那小肚雞腸的話,“總之,你若要坐穩這太子的位置,你就要讓顧相檀和你一條心,京城眼下大半兵力可都落在趙典的手上,靈佛要是再被他們攬去,你自己說說,你還求什么?” 提到這個,趙勉就來火,大鄴這么些年,哪個太子有他做的這么窩囊的,處處還要看那趙界的臉色,自己的父皇雖登上大寶,這么些年卻一直被三王給牽制著,連個安穩覺都睡不得,總怕一個不察在夢里就掉了腦袋。 但若要說真靠這么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就顯了轉機,趙勉也實在不信,他更愿意把希望壓在別的上頭。 “父皇,侯炳臣那兒可是有消息了?” 侯炳臣是大鄴的神武將軍,近些年駐守邊疆,手下一干死士皆訓練有素克敵制勝,有他所在的地域,百里內南蠻人不敢來犯。不過趙攸早就有想讓他回京的意思,但是侯炳臣卻總是推脫邊疆防御不可懈怠,這不上個月他又打了一場勝仗,趙攸再次舊事重提,但依舊…… 趙勉看著趙攸遞給他的書信,狠狠地將它摔在了地上。 “這個侯炳臣,膽子越發大了,他這是要造反嗎!” “朕知道他在想什么,”趙攸眼睛轉了轉,對孫公公道,“讓陳彩進來?!?/br> 沒片刻,一個身穿侍衛服的頎長少年便進了屋,對趙攸和趙勉行了禮后,趙勉讓他跪在地上沒起來。 趙攸道,“你再把你那日去鹿澧的見聞都說一遍?!?/br> 陳彩倒是不慌不忙,悠悠道,“臣前一步去的相國寺,和瞿光大人一起見了靈佛,而太子則去鹿澧城內找六世子?!?/br> 想到那一天,趙勉更是不爽,“父皇,那趙鳶根本不住在城內了,而是徑自跑到了相國寺附近,可讓我好找?!?/br> “趙鳶怎么說的?”趙攸問陳彩。 陳彩道,“我后來在郊外小院內尋到六世子時,他的侍衛說他們在城內留了口信,此次是因著病得重了,才去相國寺找觀蘊大師的?!?/br> “哼,定是趙界又給他下藥了,真是越來越有恃無恐,不過這趙鳶命也真夠大的,前前后后這么多次都死不了?!?/br> 趙攸似有些不滿,“他要真死了,你以為是好事兒?侯炳臣就第一個不答應,別說,還有曹欽呢?!?/br> “難道我們還真要看趙鳶臉色了?”說到這個,趙勉也有些急了,他知道父皇心里一直存著別的思量,相比于趙界眼紅他這太子之位,趙勉心里其實更介意的是趙鳶,畢竟當年…… 想到此,趙勉表情微微扭曲。 趙攸卻猛地拍了桌子,指著他呵斥道,“朕往日是怎么教你的,你自己看看你這幅模樣,喜怒皆形于色,難當大任!” 趙勉縮了縮,立時低下頭來。 趙攸喘了兩口氣,才想到陳彩還在,又問,“六世子所住之地,離顧相檀有多遠?” 陳彩一呆,“不遠?!?/br> “你可看到他二人往來?” 陳彩頓了下,搖搖頭。 “父皇,你是擔心……” 趙攸沒言語,將陳彩揮退后,對孫公公道,“擬旨,再召神武將軍入京?!?/br> 孫公公“喏”了聲,問,“這……還如前兩次那般寫?” 趙攸想了想,“就說,讓侯將軍回京會一會舊人?!?/br> 趙勉一聽,忙又忘了剛才趙攸的訓斥,一下子跳了起來,“父皇,您想讓趙鳶……” 趙攸卻徑自鋪開了紙,添了墨寫了一封長信,起首便是兩個字:鳶兒。 趙攸這封信寫了頓,頓了寫,前前后后竟用了大半個時辰,趙勉一直在旁不敢再言。 待到趙攸終于放下了筆后,才聽得他幽幽嘆了一聲。 “罷了,這么些年,他也該回來了……” ☆、世子 自那日祭拜了父母后,顧相檀便一直居于須彌殿內暮禮晨參閉門不出,期間趙勉著人相邀了兩次請顧相檀過府一敘,講經禮佛,都被顧相檀婉拒了。 蘇息和安隱進屋時,就見他正瞧著窗外彩蝶撲飛,似在發呆。 蘇息高興道,“公子,傅居士的信到了?!?/br> 顧相檀回神,忙朝著他伸出手去,“我看看?!?/br> 他們到得京中已有二旬,自是要給傅雅濂報個平安的,傅雅濂在信中囑咐他要規言矩步謹終慎始,待到料理完國公后事,早日回來。 只是裕國公府是枉死,兇手還沒個下落,定然無法隨意下葬,上一世便拖了足足有半年光景,而顧相檀更是到死都沒有再回鹿澧,連師傅的最后一面都未得見。 這一世,顧相檀自然是想回去的,也想見師傅,只是他知道,還未到時候。 待到閱至信尾,顧相檀心頭一動,唇角不由帶了絲笑意。 蘇息瞧著,忙來問,“公子,傅居士說什么?我們可是要回去了?” 傅雅濂最后寫的是,相國寺香火依舊鼎盛,幾位禪師和自己都長齋繡佛平安康健,連觀蘊禪師都不太出診探病了,希望顧相檀不要掛念,有事多同觀正禪師商量。 觀蘊禪師本就從不外診,除了國寺眾人外,唯一得他妙手的也就只有趙鳶了,而從五年前趙鳶解了毒后,觀蘊便養成了每月給顧相檀診完脈就會去給趙鳶也診一診的慣例,如今,傅雅濂特意提到觀蘊已不外出,便是告訴顧相檀,需診脈之人已啟程離開。 師傅之前始終不提趙鳶身份,如今他既動了身,顧相檀又在京城,想必早晚也瞞不住,索性便提前知會,讓他也好有個準備。 除卻信件快馬往來鹿澧的時日,想必還有十余天,趙鳶就可到了。 顧相檀思量到此,近日郁卒的心緒也不由放開了不少。 他對蘇息道,“師傅說讓你好好聽話,不要同亂七八糟的人言語?!?/br> 蘇息覺得有點冤枉,“公子,我可沒有啊,我就……”他想了想,“就和門口的小侍衛嘮了會兒嗑?!?/br> 顧相檀知道他說得是衍方,笑著問他,“哦?說了點什么?” “沒說旁的,只讓他好好看門,太子那邊的人,別隨便再放進來了?!?/br> 顧相檀點點頭,轉頭瞅見安隱懷里抱著東西。 “哪兒來的?” 安隱道,“三王爺府上方才送來的?!?/br> 說著擱到了桌上,只見是一卷足有三、四丈長的手抄《金剛經》,筆法龍蛇飛走,豐筋多力,也算是寫得一手好字,但難免著墨過多,壞了經文該有的內柔蘊藉。 安隱繼續道,“聽說是三世子用了三天三夜親手抄的,為了祭奠國公大人,一早就派人在外頭跪著了?!?/br> 蘇息說,“看來這三世子比那勞什子的太子要懂禮多了,也算用上了幾分真心?!?/br> 顧相檀只默默看著,忽的門外傳來衍方的聲音。 “靈佛,有人求見?!?/br> 顧相檀問,“是誰?” 衍方回,“是七世子?!?/br> 顧相檀一頓,繼而拿過面前的蠟燭,將手里的經文緩緩湊了上去,在蘇息和安隱略帶驚異的目光下,將那卷精瞄細畫的東西燒了個干凈。 隱隱火光中,顧相檀眉目沉靜,面無表情。 待到面前上只剩一堆灰燼后,他才對有些呆愣的蘇息說,“還不去開門?” 蘇息這才回神,急急跑了出去,安隱也忙上前清理桌案。 顧相檀撣了撣袖口,素白的衣裳毫無半點微瑕,起身朝外面走去。 趙則身旁只跟了一個小童,正甩著手往里走,見了顧相檀立即頓了腳步,似是一時不知該行什么禮好,游移了半晌,只抓抓腦袋,對顧相檀彎了彎腰。 顧相檀嘴角提了提,招呼著他到小院一邊坐下了。 趙則也不介意,從小童手里接過兩盒東西朝顧相檀面前一放,道,“錦妃娘娘著我帶來的,說讓我問您好?!?/br> 他這番自來熟的習慣和上一世真是一般一樣,顧相檀看著一時有些恍惚,片刻才點點頭,“錦妃娘娘么?代我謝謝她的厚恩?!?/br> 趙則“嗯”了聲,“靈佛不看看么,都是好東西,有豐霧山的野人參,北邊兒進貢的祛暑丹,哦,還有這個……”趙則拍拍最下面的錦盒,“南蠻人的火鸞翎羽,放在內室鎮宅辟邪,可保安康,晚上還可照明,比月亮還好用……哈哈,我屋里也有一個,不過是水鸞翎羽,沒有這個亮堂?!?/br> 顧相檀順著他的指向一一看了,接著道,“的確是難得的好東西,只是我一個修佛之人,用不上這些?!?/br> “???”趙則沒想到顧相檀會不要,“那我……我怎么同錦妃娘娘說啊?!?/br> 顧相檀淺笑道,“你拿回去自己用就好,權當送了我吧?!?/br> “這怎么行?!?/br> “為何不行?” “被娘娘知道,我可吃不完兜著走,靈佛,你這是著我誆人嗎?”趙則有點吃驚。 顧相檀看著他閃亮的眉眼,似回憶起什么,笑意微斂了下去,“你便直說就好,娘娘還真會怪你?” 趙則一臉為難,“這,倒也的確不會真怪,可我這差事沒辦好,多丟人啊?!?/br> 顧相檀搖搖頭,“辦好了,至少娘娘的心意我收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