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觀世頓了頓道,“庸君誤國,暴君亡國?!?/br>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驚然,片刻,左相傅雅濂同右相周京雁對視一眼相當先跪下,其后裕國公和慈國公,還有兩位將軍也了然而跪,只有親三王一派的敬國公和另兩位將軍似有不忿,不愿接旨。 但無奈“靈佛可識真龍”一念早已深入民心,若是他們頑強反抗,也許可登大寶,但必定民心大失,天下不服,反而只要留待青山,未必就沒有希望。 當夜,觀世走前又來到裕國公府,交由顧璟長另一封信。 “天下看似初定,實則風云暗涌,國公眼下既不愿親子出世,那就留待以后再議,只切記,您擔心靈童入佛門活不過而立,但可知若留在府上,怕是連束發……都未必能瞧得見了?!?/br> 說罷,不再看顧璟長駭然之態,徑自告辭。 …… 顧相檀幼時自不知這些紛擾,也不知外頭是怎般腹誹他們顧家的,他是在全府的極盡疼愛中長成起來的,爹娘對他極好,顧府上下更是鳳協鸞和兄友弟恭,也將顧相檀教導得聰慧良善。 可這一切都只停留在了六歲以前,六歲之后,爹爹便不常笑了,偶爾見到他也總是面帶愁容,娘親也會陪在一旁唉聲嘆氣,他們并未對顧相檀說明緣由,但是從祖母那里,顧相檀也知曉了些,爹爹在朝中似不如意,有人處處針對他,爹爹很郁郁不得志。 七歲那年,顧相檀的生活終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聽說周相周叔叔被罷黜,傅相傅叔叔則主動辭官回鄉,而在他臨走前,爹娘卻說,讓他將自己一起帶走。 顧相檀自然不愿,好好地,為何要離開家鄉離開爹娘?! 但是顧璟長和夫人卻似鐵了心,顧夫人抱著兒子哭紅了眼睛,卻還是狠聲道,“我讓你去鹿澧的相國寺和你傅叔叔一起學佛,你若是學不成,便不能回來!” 而爹爹則嘆聲道,“你投胎入我顧家,雖你我父子緣淺,但能勉強得這七年……也夠了?!?/br> 顧相檀看著父母相看淚眼,自己也忍不住跟著嚎啕大哭,他平日總是笑著,說不出的乖巧懂事,此刻卻任他怎般切切哀求都打動不了雙親所做下的決定。 最終顧相檀被傅雅濂強行帶走,他只記得自己一路哭叫,最后卻變成了咬牙保證。 “相檀一定會學成的!一定會學成的!你們等著我回來!等著我回來??!” 六年的篤學不倦,六年的寒窗苦讀,青燈古佛寥落小院,顧相檀就是想著終有一日可以回去,終有一日能再見爹娘,才讓少年心性得以堅持。 卻不想到頭來,盼到的卻是如斯噩耗,叫他怎么吞的下這口氣,忍得下這個恨! 只是如今再活一遭重頭想來,京中日子暖心暖情,但在鹿澧的歲月,卻也并非那么難熬。 因為那兒有師傅,有相國寺僧眾,還有……淵清。 …… 趙鳶是在顧相檀八歲那年住進不遠處那個小院的。 起先顧相檀并不知曉,他只是發現師傅近日有些奇怪,常常到了傍晚就不見蹤影,蘇息安隱也是這般覺得的,于是有一日,蘇息神秘兮兮地來告訴顧相檀。 “公子,您猜猜傅居士每天這么晚都去了哪里?” “廟里嗎?” 蘇息搖頭,“要去廟里,我干嘛還來告訴您啊?!?/br> 那顧相檀就不知道了。 蘇息呵呵一笑,“他去隔壁小院給人治病去了?!?/br> “治病,你怎么知道,治什么???” “他尋了觀蘊大師一起去的啊,大師還提了藥箱呢,不是治病是什么?不過應該治不好吧,要不然怎么天天都去呢,而且每次出了院子都面如土色的?!?/br> 這下顧相檀倒是驚訝了。 觀蘊大師作為相國寺四大班首之一,醫術精湛妙手回春,但豈是隨意出診的?能讓他瞧得,除了自己,也就方丈和禪師們了吧,哪怕是著了師傅的面子??蔀槭裁磶煾狄屗o這個面子? 對方是誰,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嗎? 顧相檀不由有些好奇。 不過他到底沒有多嘴追問,他謹遵師傅教誨,持齋把素一心求道,只等有一天能圓滿歸京。 倒是有一日又聽得蘇息和安隱在外頭悄悄低語。 “那位少爺好像救不活了……我昨晚路過院門口看見壽材店的劉掌柜在和里面的老媽子說話呢?!?/br> “但傅居士和觀蘊禪師還是日日去啊?!?/br> “唉,拖得一日是一日吧,觀蘊禪師都無法子了,這世上怕也藥石無醫了?!?/br> “可是……我聽說靈佛能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說咱們公子能不能……” 蘇息話才出口便被安隱打斷了。 “修得胡言!公子不貲之軀,怎么可隨意為他人診治,你又知道對公子無害了!” 蘇息難得被安隱這般認真地訓斥,吶吶著不敢出聲了,此時卻聽門扉咿呀,顧相檀走了出來。 “帶我去看看吧?!?/br> 蘇息和安隱立時急了。 蘇息道,“公、公子,我胡說的,您別放在心上?!?/br> 安隱也勸,“公子,傅居士都未開口,您便安心修行就好?!?/br> 顧相檀搖搖頭,“我日日所學的,便是教我向善助人,如今得知有人在受苦,我怎能不管不問呢,不論能不能治好,我總該去看看才是?!?/br> 這話說得兩人一時沒了辦法,最后只得硬著頭皮把顧相檀帶去了。 ☆、救人 顧相檀隨著安隱和蘇息才來到隔壁院前,就被一個人高馬大的少年侍衛攔住了去路。 蘇息立時豎起了眉毛,叉腰吼道,“我們是來看你們少爺的,這便是你們的待客之道嗎!” 少年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卻已有一股沉穩氣勢,他不被蘇息那跋扈的模樣所惑,只徑自問,“你們是誰?” 蘇息剛要道破顧相檀的身份,就被打斷。 顧相檀笑著道,“我是傅居士的徒兒,來尋我師傅的,順道聽得消息,想探視一下你們少爺?!?/br> 聽著傅雅濂的名字,少年果真斂了氣勢,但那防衛之態卻并沒馬上收起,仍是用一雙深沉的眉目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顧相檀,似是要將他看出個子丑寅卯一般。 顧相檀倒是好脾氣,始終擺著淡笑。 良久后,那少年才收回目光,點了頭。 “我帶你們進去?!?/br> 三人一路跟在他身后,蘇息忍不住小聲道,“好大的架子,我們以前進宮都沒這么難呢?!?/br> 下一刻,便被安隱瞪了一眼。 顧相檀卻是悄悄端詳著這里的景致,有涼亭、有池塘、有花有草,還有魚,比之自己那里可是精細多了,在這荒郊野外的,更顯得稀奇。 許是聽得外頭動靜了,門簾掀開走出兩個人來,正是傅雅濂和觀蘊大師。 見著顧相檀竟然擅自來了,傅雅濂很是吃驚,繼而不快地看向蘇息和安隱。 蘇息忙低下頭不敢說話,安隱也做出一副知錯的態度,顧相檀只有道,“師傅,我聽聞這兒有個小公子病了,便想來看看?!?/br> 傅雅濂微微皺了皺眉,“此事與你無關,你也插不上手,回去罷,我晚上還要查驗你的功課?!?/br> 顧相檀以往一向聽他的話,可這次卻沒動,反而看向觀蘊大師,辯駁道,“可是……外界皆傳靈佛能起死回生,也許,我能救他?” 這話一出,傅雅濂立時變了臉色,而不待他開口,將他們領來的少年忽的沖過來叫道,“你是靈佛?” 顧相檀被他嚇了一跳,但還是恍惚地點了點頭,下一刻,那少年便雙膝一軟,直接跪了下來,一下一下重重地磕起了頭。 “請求靈佛救我們少爺一命!牟飛愿做牛做馬以報厚恩?!?/br> 聽著那以額抵地的聲響,顧相檀忙去扶人,那位叫牟飛的少年卻不起來,說除非顧相檀答應他。 顧相檀無奈地看看傅雅濂,傅雅濂沉郁地別開了臉,顧相檀又去看觀蘊,觀蘊大師則無奈地嘆了口氣,也不說話。 顧相檀只有道,“我能不能先見一見你們少爺?” 牟飛這才匆匆起身,將顧相檀引到了室內。 掠過厚厚的簾幕,一陣藥味便撲鼻而來,顧相檀這一年隨著師傅也看了不少醫書,他動了動鼻子,發現其中摻著不少味藥都是有化瘀解毒療效的。 而待到近前,看見床上躺著的人時,顧相檀更是肯定了猜測。 那也不過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可眼下卻面龐青灰,唇色發紫,露在被外的雙手更是腫若蘿卜。 這哪里是什么病重?根本就是中毒之象! “這……” 顧相檀茫然地望向師傅和觀蘊大師,眼帶詢問,而一旁的蘇息和安隱也早已被驚得說不出話了。 還是牟飛,他不似那兩人心有顧忌,對他來說,只要可以救少爺,一切代價都在所不惜,于是對顧相檀道,“少爺十日前誤食了聊黃草,自此便一睡不醒?!?/br> “聊黃草?”顧相檀倒是不知道這個東西。 觀蘊道,“聊黃草乃南蠻的一味藥引,根莖可入藥,但其結出的果實卻含劇毒,且無色無味,一旦不慎入體便……藥石無醫?!比缃穸家呀涍^了十天了,這孩子不過是虛虛地吊著一口氣而已,隨時隨地都有可能一命歸西。 顧相檀聽著慢慢走到了近前,細看可發現床上之人眉目精致若畫,美得雌雄莫辯,只是被暗色牢牢縛住了,氣息若有似無,整個人都籠罩著一層瀕死之相。 顧相檀瞧著瞧著忍不住心頭一動,脫口而出道,“我想救他……” 傅雅濂當即喝道,“相檀!” 顧相檀卻轉過頭來,誠摯地又說了一遍,“師傅,我想救他……” 傅雅濂雙拳緊握,心內似是極度掙扎,片刻長長喘出口氣,低頭不再言語了。 顧相檀又去問觀蘊,“禪師,我能救他吧?”他記得在書上不止一次見過前幾代靈佛都有治病救人的功績在,有些甚至還能招魂奪魄,十分神奇,他不知自己可否做到,但是卻愿試上一試。 觀蘊嘆了一聲“阿彌陀佛”,輕道,“靈佛自有拯救蒼生之力,只是……天道輪回因果循環,醒之,你若要破,必是要付出代價的?!?/br> 顧相檀倒沒被這話嚇住,反而好奇道,“什么代價?” 觀蘊頓了下,“生死相衡,陰陽交替,有來有去,有歸有還?!?/br> 顧相檀聽了一愣。 傅雅濂以為他是不明白,不由沉聲道,“便是拿你的命換他的命,用你的陽壽換他的陽壽!” 此話一出,內室一片死寂,連牟飛都再說不出央求靈佛救人的話了。 顧相檀擰眉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原來每代靈佛壽命如此之短,便都是因為這個?”將自己的陽壽都勻給了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