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顧相檀眼眸轉了轉,目光在觸及床邊說話的兩人時,猛地一頓。 蘇息見公子忽然之間又不動了,面上略過驚嚇,不由大著膽子摸了顧相檀的額頭一把,“還是有點燒,再去請觀蘊大師來看看吧?” 安隱同意,兩人剛要起身,袖子卻被抓住了。 顧相檀望著眼前那模樣熟悉,但一個十來歲,一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眼中掠過各種莫名茫然紛繁復雜的神色,最后定格在驚異駭然之中! 須臾之后,顧相檀用粗啞的嗓音顫顫地問道。 “怎么……回事?” …… 佛堂門外,小蘇息和小安隱坐在臺階上說話。 “公子真的沒事嗎?他在里頭呆了三天了,我送進去的東西一口都沒動?!?/br> 安隱嘆了口氣,“府里出了這樣大的事,公子又大病初愈,他一時半會兒未必能想透吧?!?/br> 說到這個蘇息忍不住抹了抹眼淚,“老爺夫人那么好,對下人也從來不苛待,到底是誰這么狠心……竟然要……竟然要……嗚嗚……”想到此,小蘇息趴在膝上哭了起來。 安隱怕他驚動了佛堂里的人,忙拍著蘇息的后背安撫,但此事實在太過剜心,別說公子會如何了,就連他們念起也受不了。 “相國寺那些和尚真是一點也靠不住,說什么不管紅塵俗世,其實個個兒都沒心沒肺,除了讓公子自己參悟,根本幫不上忙,也不知道傅先生什么時候能回來?!碧K息一邊擦眼淚一邊埋怨道。 “要不……我去找找大前院的小少爺?” 這個建議讓蘇息很是贊同,“好啊好啊……”雖說那少爺冷冰冰的,但是在這荒郊野院,也就他們倆能勉強做個伴了,“而且公子還救過那小少爺的命呢?!痹趺丛谶@時候都該關心一下的吧。 說時遲那時快,兩個孩子當即起身啪嗒啪嗒跑遠了。 …… 佛堂之內,顧相檀在佛像前俯身長跪不起。 香爐內的香燃到了盡頭,香灰掉落下來,擦過供桌濺到了顧相檀撐地的手面上,只見其后那細白如玉的手腕此刻遍布了道道血痕,有些還深刻見骨,淌出來的刺目血色將蒲團一角染得通紅。 顧相檀動了動,終于抬起了頭。 面前哪里還是前一刻那沉湎病榻之上面容枯槁形神憔悴的將死之人,眼前的少年五官柔和,眉眼溫潤,除卻有些疲態之外,看著安然康健,面上不帶半絲病氣,而且不過才十三、四歲的模樣。 顧相檀凝眸同佛祖又對視半晌,輕輕嘆了一句。 “弟子,參悟不透……” 手腕上切割的刺疼告知顧相檀眼下并非一場夢,可無論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這必定是天意,可是,顧相檀仍是不明白,這究竟是佛祖給他的又一次考驗,還是又一次苦難? 此時,大鄴王朝還是趙攸當政,皇帝未死,三王未死,那個人……也未死。 若是佛祖讓他重來一次,是為了挽回過去犯下的過錯,挽回那些不該逝去的人命,那為何又要讓他在那一天醒來? 他的爹娘,他顧家滿門就在三日前被人一朝血洗,上至八十歲太祖母,下至嗷嗷待哺的堂弟,一百零九口人命,不過就差一天,只差一天而已!是佛祖無意,還是故意,又或是天意弄人,不過為了懲罰他顧相檀的罪孽罷了! 顧相檀參不透,以他那從未堅定過的佛心他無法明了佛祖的意思,所以他搖搖晃晃地起身,開了門,朝著兩里外的相國寺而去。 只是才走出院外顧相檀的腳步就猛然一僵! 只見不遠處依稀走來幾個人影,兩旁個兒小的顯然是年少的安隱和蘇息,而當他看見正中那個一襲白衣,身形修長飄飄而來的少年時,顧相檀立時心頭巨震! 一瞬之間,他似乎懂了…… ☆、趙鳶 沒多時,那幾人便慢慢走到了近前。 上一世,趙鳶在封王掌兵,馳騁沙場前,先一步讓他名動天下的卻是他非凡絕麗的面容,那曾被當朝皇后冠以“皎若銀月初映,灼若芙蕖出水”般的相貌,一直被不少人暗里津津樂道。 而此時的趙鳶不過十七、八的年齡,身姿還未完全長開,但眉眼已具形神,若不是裹身的疏冷氣勢使人頓覺凜然不可侵外,定是要被他那模樣給驚艷得移不開目光。 可是對于修佛的顧相檀而言,趙鳶這張臉便是活脫脫的男生女相,特別是他眼角還有粒淺紅的淚痣,看人時明明帶著冷光,卻不由便會使人隨著心弦亂動,心智不穩。 這面相美則美矣……卻實在福薄、亂情,不得善終。 再想到不過幾天前所經歷的一切,趙鳶最后得到的凄涼下場,顧相檀一時雙手微顫,險些便讓淚涌了出來。 他想不到……真想不到,老天爺竟還能讓自己見他一面。 而那一邊趙鳶由著兩個小廝帶著到了小院,卻見顧相檀只癡癡地望著自己,臉上還帶著大病初愈的疲累之色,袍袖微皺,額發凌亂,說不出的狼狽。 他不由淺淺蹙了眉,不滿地朝蘇息和安隱看去,仿似在說:這人你們是怎么照顧的? 安隱反應倒快,忙上前扶著顧相檀搖搖欲墜的身子道,“公子,您怎么出來了?飯菜用過了嗎?你要去哪兒?趙公子正好來瞧您了?!?/br> 顧相檀半倚著安隱,目光卻還是直愣愣地朝著趙鳶看去,一眨不眨,半晌顫微微地向他伸出了手。 相較于旁人對其相貌的稱羨贊嘆,趙鳶自己其實是十分不喜的,若是可以選擇,他寧愿長成相國寺挑水伙夫或者隔壁村的莊稼漢的模樣,至少闊額寬鼻虎背熊腰的看著像個男人,而自己…… 所以趙鳶很少笑,對一般人望向他的目光也常常極度反感,更別談碰觸了,只是這其中卻不包括顧相檀。 望著探到面前的白嫩手掌,趙鳶心頭一軟,只是緊接著目光就無意中瞥到了顧相檀袖擺上的血污,下一刻他一把拖過對方卷起了他的袖子,露出了其下猙獰駭然的傷口。 趙鳶眉間擠出了一道深深的“川”字,朝著顧相檀狠狠地瞪了過來,若是可以,顧相檀覺得他很想要摔自己一巴掌。 趙鳶吸了口氣,只當顧相檀遭逢大變痛失至親才會如此,但這心里到底很不痛快,返身便牽著人往屋內走去。 這小院約有百尺見方,院內除了一座高高的葡萄架外,也就一石桌和三個小石凳,此時正值早春,架上的葡萄才剛剛發芽,遠遠望去青青綠綠的一片,勉強算是個景致。 只是屋內卻實在是說道不得,除卻基本的用具外,連一個裝飾的事物都無,比尋常人家都要來的簡陋潦倒,更別提與不遠處相國寺的金碧輝煌紅墻綠瓦相比了。 趙鳶在屋內唯二的兩個椅子上坐了,瞧著顧相檀還瞪著眼睛看自己,便對另一邊的椅子點了點頭,示意他過去坐好。 顧相檀只有依依不舍地松開趙鳶的手。 趙鳶冷著臉讓早已被嚇到杵在那兒不會動的蘇息和安隱去打熱水拿傷藥,又讓顧相檀把手放上桌,他絞了一條熱帕子墊在他手腕下,另一條仔細地給他清理傷口。 趙鳶低著頭的時候,嘴角繃得緊緊地,顧相檀能看得出他十分的不高興,那淺淡的淚痣都被氣得泛出了嫣紅色,看著反而特別艷麗。 而他也記得,上一世趙鳶得知這事后也有來看自己,只是那時自己如遭雷擊,只匆匆見了他一面便又陷入無邊的痛苦中,趙鳶本就不善情緒外露,說了什么又是何種表現他都已是模糊了。 直到幾年后,衍方才無意間告訴他,六王爺便是在那一天修書給自己,讓衍方仔仔細細地將一人的習慣模樣好好熟識,待那人進了京,便自此隨侍在旁,護他周全。 同一時刻,趙鳶開始為顧相檀處處考量,想盡辦法,只為保他一世無憂平安康健。 同一時刻,顧相檀卻心魔陡生,執念深重,看不得趙鳶的那誠摯惦念,不血染京城誓不罷休。 他們因此走上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顧相檀負了趙鳶對他的一腔期盼,一頭扎進了仇恨的漩渦,迷了雙眼,害人害己。 想到此,顧相檀忍不住又有些鼻酸,而趙鳶瞧他那可憐的模樣,苛責訓斥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處理完了傷口,蘇息把飯菜又重熱了端上桌來,吃食倒是不錯,碧綠鮮嫩的青菜,炸的金黃酥脆的豆腐皮裹著干絲,可見都是用了心的。 顧相檀看著這些久未嘗過的家常小菜,揀起筷子,分了給趙鳶還有蘇息和安隱,露出了醒來到現在的第一個笑容。 “大家一道吃吧?!?/br> 佛家講究眾生平等,在還未進京前,顧相檀記得他們都是這樣的,沒什么尊卑主仆,當然,這時候的自己也應還不知道趙鳶的真實身份才是,只當對方不過是哪個有錢人家被趕出來的少爺而已,而他曾以為趙鳶也并沒有發現自己是誰,畢竟顧相檀的吃住所用都是極盡樸素的,只除了偶爾觀蘊大師會來給他診脈,然而后來顧相檀才漸漸想通,其實趙鳶早就知曉他的來歷了,只是他一直未有說破。 顧相檀這么一說,蘇息和安隱自然乖乖坐下了,公子能吃得下,他們才放心。 而趙鳶則微頓了頓,還是拿起了筷子。 菜色都是按著顧相檀的體質做的,偏清淡,常人吃幾乎沒什么味道,不過趙鳶并未露出嫌棄的神色來,相比于平日里他動不動就冷面摔袖,這般的趙鳶實在難得。 食不言寢不語,一時只有木筷輕叩碗盤的叮當聲,再看這幾人細嚼慢咽的吃相,怎么看都不似尋常農家會有的儀態端方。 顧相檀便趁此又多看了幾眼趙鳶,他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對他說,但又不知如何開口,只一邊琢磨著一邊略顯貪婪地盯著對方。 而察覺到趙鳶筷子慢了下來,顧相檀又忙別開目光,像是做賊般心虛有鬼。 此時,院外忽的又傳來了腳步聲,接著一個護衛模樣的少年出現在了門外。 趙鳶放下碗筷,問了句,“怎么了?” 那少年便道,“少爺,家里來了客人?!?/br> 趙鳶就住在離顧相檀半盞茶外的另一個小院里,當然外表看著也很不起眼,不過顧相檀卻去拜訪過,那里頭的一桌一椅一畫一瓶可都不是自個兒這里可以比擬的精致,不過那院里伺候的人倒也少,除了眼前的護衛牟飛,還有一個畢符之外,就是一個老管家和兩個老媽子在,平時幾乎見不到人。 牟飛不是不懂事的,要是尋常的客人他自不會打擾,既然找過來了,那就必定不一般。 于是趙鳶走了出去。 聽著外頭傳來的輕輕低語,顧相檀忽的記起,這時節京里也該來人了。 ☆、開蒙 趙鳶同牟飛說了會兒話后就又回來了。 顧相檀看他模樣,便道,“家里既然有客人,就先去陪著吧?!?/br> 趙鳶重坐了下來,拿起筷子夾了塊蓮藕到顧相檀的碗中,淡淡斜了他一眼。 “你這是趕我?” 顧相檀忙說,“……沒!”因為太急還險些嗆著,實在是難得的失態。 一邊的安隱立刻拿了茶來替他順氣,再抬頭就見趙鳶皺眉瞧著他,那表情雖看著像是不滿,但其實眼里眉目都透著無奈還有絲微不可查的心疼。 “我再坐會兒?!壁w鳶收回了視線道。 顧相檀擦了嘴,笑著點點頭。 結果趙鳶差不多留待到傍晚才走,也是看顧相檀氣色漸好才稍稍放了點心,又叮囑了他傷口不要碰水,若是晚上不適,便讓蘇息速速來找自己。 顧相檀目送著他的背影離開,又發了會兒呆,才對安隱道,“我要去趟廟里?!?/br> 安隱忙準備了,便和顧相檀一起向著相國寺而去。 相國寺離這兒有二、三里路,需翻過一座小山,遠遠地便能瞧見一紫霧漾漾,香焚寶鼎的恢弘殿宇,哪怕已是入夜,那輝明燭火都似好像能照亮半邊天。 大鄴篤信佛教,傳言當年太|祖開國時得佛祖庇佑,多次顯靈助天下躲災避厄,太|祖感激涕霖,在宮中設下佛堂,日日三跪九叩,以期結草街環不負恩德,佛祖感念太|祖心誠,便派座下靈佛化為rou身代代相伴指點迷津,每一代靈佛出世皆由上一代靈佛圓寂時留下生辰八字,由相國寺僧眾將其尋覓接回寺中教養成人,相國寺為皇家欽點寺廟,其下有八十八座屬寺,每座屬寺又有八十八座小屬寺,一輪一輪,大鄴佛寺簡直不計千萬,上至皇族顯貴,下至平頭百姓皆念佛信佛,赤誠之心可表日月。 而見靈佛便如同得見天顏,更有甚者言:靈佛一眼可辨真龍之身,若是靈佛不愿,這王位更迭便不是誰都能輕易坐的上去的。 只是許是為國為民心神交瘁,又或是這濁世到底留不住天人之命,每一代靈佛都未到而立便已撒手西去,徒留恩德功績由世人言道稱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