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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寧的眼睛明凈得像冬日冰河下潺潺的水一樣,他自己是個孩子,燕歸在他眼里便是個更小的孩子了。他新鮮地給燕歸展示他新得的宮燈和風鳶,他把自己攢著的糖果和rou脯分享給這個只比他高一點點的小弟弟,他還同這小孩子唧唧咕咕的說話,偶爾顯擺一下自己的大哥氣概,更多的還是講他熟悉的人——父皇母妃、皇兄皇姐、仆從宮婢,和他最愛的戚長風。 在宮里待了也有一段時日了。燕歸自然對戚長風并不陌生。他們倆現在于外人口中,都是那位神秘的小殿下身前的近人寵臣,而京中的人對這二子的關系猜得也很準確——這兩人看對方都很不順眼。 他們兩個人年紀差得其實并不太多,行事風格卻幾乎完全相反。實際上從本質來講,這兩個人心里都有一些無法釋懷也一時半會難以解決的仇恨,戚長風的選擇是壯大自身,等待時機——那在燕歸看來卻是一種懦弱無聊的龜縮。 燕歸雖然再不提他母親,但他與踏月實在很像,他們都是為了一口氣,寧愿自損一萬,也要傷敵八百的人。他能奪了劍上門扎穿他親祖父的肩膀,和燕來兩人被陳府追了一路還想掉頭反殺回去,戚長風若是知道這些,只會覺得這是個短視的瘋子,把小皇子跟他同放在一片天空下都叫危險。 但是戚長風年歲愈長,越來越忙,他已經不能再時時刻刻于康寧身邊陪著他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燕歸那張討厭的嘴正想盡辦法讓小皇子減少提到他、甚至想起他的次數。 燕歸是個性格激烈、內心偏激又恃才傲物的孩子。孩子的占有欲本來就強,如他這樣的孩子就更加想完全占據他唯一的朋友的注意力。 他不再去那些荒唐可笑的詩會酒會了,他覺得這京中那些所謂的名士紅人、高官貴胄,其實與蘇州府那些人的惡心程度相差無幾。這世界上所有汲汲名利的人都披著同一張皮,有著同一雙精明眼、一顆豬油心,概莫能外。在他們身上耗費時間壓根沒有意義。 只有在康寧身邊才是有意義的。他蠢鈍天真的朋友,沒有任何防備的暴露在污濁人世的小孩,世界上唯一一個真正需要保護的人。 他甚至免不了有了某種錯覺,他視忠心老邁照顧管束康寧的宋嬤嬤等為仆大欺主,視總想辦法奪回康寧注意力的戚長風是諂媚佞友,視諸位皇子公主對康寧的調笑逗弄為不懷好意——人想要獨占另一個人的時候,確實很容易產生一種我在保護他免受傷害的自我暗示,燕歸雖然聰明,但他這時還不能完全地看透自己。 又或許在戚長風剛剛來到宮中的那個秋天,他總是把康寧抱來抱去,想盡辦法和小皇子兩個人待在一起,躲避著他下意識不喜歡的侍女宮人,在當時也是出自同樣的緣由。 只是兩年過去了,希望他只有自己的念頭總會轉變為希望他擁有很多的盼望。 ——不過這個擁有很多里面依然不包括燕歸。戚長風怎么都不喜歡他。 他并不覺得這是什么爭風吃醋或者占有欲作祟,畢竟他從不為康寧親近他的皇兄皇姐而心生不滿,只是燕歸的性格過于古怪排外,言辭又激烈尖刻,絕不是一個適合康寧的伙伴。戚長風實在不知道縱容這樣一個孩子待在小皇子身邊的皇帝和趙貴妃是怎么想的。 其實帝妃的想法倒很簡單。因為燕歸在京城是待不久的。 燕來是一個生來就不會長久停留在某一個地方的人,他能帶著燕歸在京城一待三月,一則是為借一借皇帝的勢,讓燕歸的生父府上不敢再糾纏他們,另一個是因為時節——冬天繼續北上也太冷了,就算燕來不畏懼,燕歸到底是個生長在江南的孩子。 而寒食節一過,春暖花開,燕來已經花蝴蝶一樣飛在他京城的朋友們為他舉辦的送別宴了。 皇帝舍不得他,但是并不會留他。但康寧就沒有那么懂事了。自從知道他的小伙伴過不了幾日就要離去,康寧已經抹了幾次眼淚了。 這兩三個月里,燕歸就像戚長風剛來宮里時那樣,成日成夜地陪在康寧身邊。他的性格和戚長風一點都不一樣——他那么厲害,說話做事都有一種難以描述的爽利,經常能把宋嬤嬤他們都講得啞口無言??祵幾焐喜徽f,心里是偷偷對這個弟弟有些佩服的。 而且康寧有一種被寵愛的小孩所特有的、典型的喜新忘舊的習慣。他仍然最喜歡戚長風,但他已經在這個冬春之交短短的兩三個月里,習慣于一睜開眼睛先找阿歸了。 戚長風怎樣憋氣暫且不提,反正燕歸走了,滿宮里除了康寧,從皇帝到永春宮的小福子之流每一個人都是松了一口氣的。見識了燕歸這樣難纏的小鬼頭,對比之下,小皇子仿佛更加成了一個討人喜歡的小仙童,就連楊妃都覺得四皇子這個一直挺惹人厭的病孩子順眼了很多。 但康寧學不會讀眾人的心思。他正認認真真地準備著他人生中第一場給朋友的送別。 他把他跟燕歸一起做的桃花書簽用金箔封好穿繩,將他和燕歸一起玩過的一套竹木將軍拆成兩半,他還跑到父皇的清和殿央求王姑姑做了燕歸也很喜歡吃的糖奶糕——他把這些一樣一樣裝在自己騰空了的糖盒子里,心里第一次體味到了一種陌生的輕酸微苦,和如蝶翅般輕輕閃動的微小盼望。 那就是送別朋友的滋味了。